天下之倾家者,莫速于赌;
天下之败德者,亦莫甚于博;
领家有哥哥,姓宋,叫宋弘铭。皮肤白皙,眉眼俊朗,身材挺拔。
在我小时候,他是我见过最帅的哥哥。
小时候,我总是跟着宋琳琳去她家玩,宋妈妈是个又温柔又好看的女人。宋妈妈喜欢穿旗袍,她穿旗袍给人一种风姿卓越,眼前一亮的感觉。最难得的是,她双腿修长,小肚子上一点赘肉也没有!
宋伯伯可能是在机关单位上班,很严肃,有点不拘言笑。不过人也和蔼,每次去,都让琳琳给我拿零食,或者他亲自削好水果端给我们。
我之所以喜欢去琳琳家,是因为宋妈妈种了满满一院子花,一年到头花开不断。
一个小区,我们这一排,有二十多户人家,宋妈妈家院子是最好看的,花红叶绿,每次路过,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有一次,我和琳琳去镇西桥那边摘花,镇西桥西边在二十几年前还是一片农田,还有大片荒地。
摘了花,俩个人坐在桥上晃着脚吃零食。
那天,我们被几个坏小孩堵着路不给回家。小时候总有一群坏小孩,喜欢欺负女孩子。
宋哥哥找来,看见我和琳琳,远远大喝一声,那些坏小孩吓得撒腿就跑,有一个小孩不小心脚一滑摔进了镇西河。
我只看见人影一闪,宋哥哥已经跑过来,跳进水里,把那个倒霉孩子捞了上来。
回去的路上,宋哥哥嘱咐我们,回家不能告诉大人。琳琳说:“那你得给我们买好吃的。”
宋哥哥给我们买了二包小浣熊干脆面,吃完要求我们和他比赛跑步,看谁先跑到家。
现在都记得,我和琳琳俩个小短腿跑的气喘吁吁,宋哥哥的大长腿在前面跑出一阵风。
后来,我们实在跑不动了,一人抱着宋哥哥一条腿,盘腿坐在他鞋子上,他一步一挪地往回走。
此时,夕阳西下,满天晚霞,分外漂亮。
宋哥哥和宋伯伯吵架了,这是琳琳告诉我的。
因为宋哥哥高考没考好,宋伯伯觉得丢脸,要求宋哥哥再复读一年。宋哥哥不同意,父子俩大吵一架的结果是,宋哥哥去当兵了。
穿军装的宋哥哥更帅气了,宋妈妈拉着宋哥哥的手眼泪直流,我和琳琳一人抱着宋哥哥一条大腿哭。
后来宋哥哥给琳琳写信,问是谁哭的时候把鼻涕都擦他裤子上了。我和琳琳互相抵赖,都不承认是自己干的。
宋哥哥在部队表现好。
宋哥哥得到了表彰。
宋哥哥被提了干,入了党。
宋哥哥当几年兵我忘记了,反正他转业回地方,就分配到烟草公司,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小头目。
嫂子是教师,文文静静,一笑隐约有二个酒窝。结婚后,当年大宝出生,隔了几年二宝又出生了。为了照顾俩个孙子,宋妈妈就提前退休回来专业带宝宝。
幸福家庭都一样,不幸家庭各有各的不同。
打破这幸福生活的,是宋哥哥赌博了。
宋哥哥在一次聚会上,和小范走到了一起。他没事就拉几个朋友找宋哥哥喝茶,吃饭。
偶尔,他们还会玩二把,几百块输赢,也不多,赢得钱就抽出来吃饭,喝茶。
没过多久,小范说我们去场子上看看,看看也没什么,大家都很好奇。
那时候的场子是要有熟客带才能进得去,不是熟客带,你都不知道场子在哪!
第一次去,宋哥哥赢了32600元,这确实是个很大的数字。但也证明他很疯狂,下手狠。
宋哥哥的工资,加上奖金福利,每个月一万不到,这在人均工资3000上下的十八线小城市已经算是非常高的。
第二天,小范就开着车子在楼下等,这次宋哥哥没有拒绝,他们又去了场子上。
场子就是赌场,没有固定地址,大部分都是民宅,给主家五百块钱,让主家准备一个房间赌一晚上就行。
这五百来得很容易,啥都不用,只要有一张桌子几条凳子就行,有时候还会跑到乡下那些老房子里去赌。
有的老房子甚至因为久不住人,都断了电,他们也不嫌弃,觉得这样的地方更安全。
即使这样,他们也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重要路口都有人把守。
组织的人,定好地方,就会有车,从各地出发,一辆一辆车免费包接包送。场子上有烟有饮料,都是免费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开场子人提供。
而开场子的经济来源就是,提成。庄家一条庄推下来,赢钱了,给开场子人提个千八百的很正常,碰见庄家手气好,都是随手一抓一把二把,也不管多少,拿去就行。
所以,赌徒中流传的一句话就是:“没有赌博发家致富的,钱都被开场子人赚去了。”
宋哥哥去了三次,运气不错,多多少少都赢了钱。宋嫂子知道了,就不许去赌,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小范再来的时候,宋哥哥就说不在家,出去有事了。
而小范很有耐心,在楼下等了三四个小时才走。第二天黄昏,他又开着车子来了,这次一等又是三四个小时!第三天,宋哥哥终于没按耐住,又跟着小范去了场子上。
后来,玩久了,宋哥哥也知道一些场子上规矩了。
场子上有规矩,你带人来,带一个给你三百块钱,带十个就是三千,如果你自己开车带人来,油钱报销。而接送人的车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去的,得是组织场子人家里主要亲戚,或者心腹之人。
这些钱都是现钱,人到了就给钱,带来的人赌不赌无所谓,反正带生带熟都可以,只要安全就行。
像小范这种属于专业拉赌,提成多少就不清楚了,反正,他只拉人,从来不赌,只用了一年就买了车。买了车后,收入更多,因为,他车拉人,也是有收入的。
宋弘铭在场子上混了小半年,输了六十多万。要债的人找到宋伯伯家,宋伯伯和宋妈妈都傻眼了。
儿子一直是他们的骄傲,谁没想到会赌博,还欠了六十多万赌债。虽然是赌场上欠的钱,但是都是有正经欠条的,你不还,走法律程序一样得还。但是,走法律程序是不到最后,谁也不会干的事情。
如果走法律,宋宏铭的工作就会受影响。对于债主来说,走法律,他的高息就不一定拿得到,因为基本上最低都是5分利,这是不合法的。
宋伯伯和宋弘铭长谈了一夜,第二天,家里给他把所有欠款还了。
这次,宋弘铭下定决心,还了债以后金盆洗手,不再赌,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
15年春天,公司扩招,招了一批新人。
其中一个大姐,姓张,是管理层塞进来的,分到我们电商。
张大姐四十多岁,学历不高,进电人商也只能做做杂事。不过她说她要求不高,就是来有个班上,打发一下时间,一个月拿个二三千就行。
因为新人多,张大姐亲戚就来找我,帮忙带一带她。
电商事情不算多,我每天处理一下售后,就带她去车间看看。大部分时间都是聊天,聊了二天,才发现,张大姐家就住我父母家小区对面。
张大姐说她结婚到现在,闺女已经上大学了,她没上过班。这次之所以来上班,是因为赌钱被朋友坑了,来上班戒赌的。
原来,张大姐结婚后,家里拆迁,分了一笔钱。老公在外地上班,工资也高,每个星期回来一趟,大姐就专门在家带女儿。家里就娘俩,事情少,除了接送孩子,大姐的业余时间就是打麻将。一开始三五百输赢,后来二三千,上万的时候也有。
去年冬天,张大姐麻友小姐妹邀请她们去泡温泉。泡完温泉,回来的路上小姐妹又说带她们去场子上看看,这个“场子”就是赌钱的地方。
张大姐说就带了五千块钱,看看就行,不赌。小姐妹说没事,就去看看,看个新鲜,因为张大姐几个以前一直是打麻将的,没去过场子上看过,也有点好奇。
结果,那次张大姐输了六万多。我奇怪:“你不就带了五千块钱吗?怎么输的六万多?”
张大姐告诉我,她们几个开始是一百二百在后面“带小鸡”。
带小鸡,就是一个庄家推,三个人押,后面围观的人差不多有六七十人。围观人不能上场,就各自赌运气挑一个闲家加钱,以百起步,像一个老母鸡带一群小鸡。
而庄家就像老鹰,庄家赢你就输,押一赔一,庄家输你就赢,押一赢一,这就是推牌九。
其中,后面很多“小鸡”,根本不知道点子大小。但是,带的人知道,只要自己压得那家赢钱,那么自己就赢,自己压得那家输,那么自己也输,所以看得懂看不懂也无所谓,只管掏钱或者拿钱就行。
后来,张大姐小姐妹就怂恿张大姐上去坐庄家推,张大姐就上去了,一条五千,赢了,你可以选择拿钱换人也可以继续累积。输了,不想玩了就换别人推,或者再拿五千出来继续。
每次一条多少钱不是固定的,推的小,二千也能推,推得大,上万也正常。有得时候庄家运气好,几千翻到几万也正常,就看做庄家的心狠不狠。
心狠胆大,赢得越多越不丢手,多就意味着对面三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会下得多。下得多,钱来得越快。但是,赌场无定数,也许一二把就被人给端了也有。
张大姐告诉我,在赌场上,人是没有理智的,她带去的五千输完了,就和放利息人拿钱,人家立马就扔一万给她。一万输了再拿,拿完再输,那一刻,她没觉得钱是钱,而是一张张草纸。
每个场子上都有放高利息的人。你越是新人,他越不怕你,因为你不欠赌债,家里底子是有的,不像那些经常赌钱的老油条,欠债太多,还钱就难。
到了晚上,大姐拿了八万,已经输出去七万多。张大姐觉得自己开始“点子”正起来了,连拿了几把大牌。结果,有人说回家吃饭了,吃完饭再来,众人一哄而散。张大姐点点现金,连自己带的五千块钱,大姐一共输了六万七千四百块钱。
我问大姐:“后来还去吗?”
张大姐连连摇头:“不去了,晚上回来想想心都疼,这个钱赌得太疯狂了,真的能倾家荡产。我老公女儿至今不知道我去场子上玩过,没敢说!”
我说:“你就是因为这次推牌九戒赌的?”
张大姐说:“不是,是一起打麻将的,一个玩得非常不错的朋友。我们经常一起打麻将,吃饭,喝茶,还有人情往来,而且住一个小区。她每次打麻将都带眼镜,说近视,大家也没注意。”
因为每次都是固定二家麻将室打麻将,有一次,约会去其中一位牌友家打。这个朋友提前给主家打电话,说要去她家吃饭,然后趁主人做饭,在麻将机上把麻将换了,结果被当场抓到了!”
“她车上还备着四五桌麻将,几种花型。都换了好几家了,我们也不知道。”大姐继续说:“当时,我们就傻了,商量好“私了”,让她把以前赢的钱退给我们就算了,她也答应了,拿出最近几天赢的三万,就放她回去了,可是后来就没消息了。”
“报警啊!”我脱口而出。
张大姐看了我一眼:“我们是赌博,报警她倒霉,我们几个都会倒霉。基本上一个星期拘留,罚款五千跑不掉的。”
我张口结舌:“那……那就没办法了?”
“没办法,看她有没有良心吧!”张大姐无奈地叹了口气。
和这种赌徒讲良心,她要是有良心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啊!
我和张大姐每天没事了,基本都是在聊天,她和我说各种各样麻将桌上听来的乡野版本故事和传奇,有的是真人真事,有的估计是别人胡乱编造的。
有一天,张大姐问我:“你认识宋弘铭吗?也是你家那个小区的。”
我点头:“认识,他妹妹和我同学。”
“他赌钱的事情你知道吧?”张大姐问我。
“听我妈说过他。”我想了想:“好像开始输了五六十万,他父母还了。后来又输了120多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张大姐叹息一声:“是真的,宋弘铭前前后后在场子上借多少高利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从大姐的口中,我又知道了宋弘铭更多的事情!
那个请张大姐去泡温泉,然后又一起去推牌九的朋友,姓孙,张大姐叫她孙姐。不过,那次,孙姐也输了三四万。
孙姐长得高大丰满,还很漂亮。有一段时间,孙姐很少和张大姐她们几个打麻将,而是跟别人车去牌九场上来几把。
赌牌九的场子经常变化,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就像小孩躲猫猫,天天打游击,就是怕被派出所抓到。
孙姐天天跑场子,跟谁一起,宋弘铭。
有一次,孙姐去场子上玩,那天刚好是宋弘铭做庄家,手气极差,也就一个多小时,输了小几万,而孙姐带去的几千块钱已经翻了一翻多。
那时候宋弘铭重回赌场不久,也就是输了六十多万,父母帮忙还了,没过一个月又被人死拉硬拽带来了。
宋弘铭一看没钱了,准备起身换人,孙姐挤了过来,掏出本金和赢的钱大概一万多,说:“我们合推几条。”
就这样俩个人认识了,宋弘铭虽然四十多岁,却长的俊,身材也保持的好。虽然这二年因为赌博,有点颓废,小肚子也微起,不过怎么看还是英俊帅气一大叔。
孙姐有多喜欢宋弘铭?据张大姐说,孙姐以前外面也有过男人,但是那些都是跟在孙姐后面跪舔,随叫随到,送钱给孙姐花还没有怨言的主。
而孙姐遇见宋弘铭,就反了。基本上,宋弘铭很少主动联系她。但是,只要宋弘铭打电话,不管孙姐在哪,不管在干什么,从来都是随叫随到。
宋弘铭说没钱了,孙姐借都要借钱,送去给他。
那段时间宋弘铭已经失去了理性,场子上放赌债的基本他都借过。不管是借、骗、哄……只要是能弄到钱,宋弘铭都不在乎。
亲戚朋友遇见他家人都是躲着走,有一天晚上,深秋,下很大的雨。宋弘铭被借钱的人堵在家里,按在卫生间马桶上,如果拿钱,就走人,没钱就剁手指。
宋伯伯和宋妈妈淋着雨出去借钱,走了几家,一分钱也没借到,谁都知道他家儿子赌钱输得已经六亲不认,谁也不敢借钱,怕借了就还不回来了。
老俩口,在深秋的街头,抱头痛哭,那一刻,死的心都有了。回到家,没有借到钱,宋弘铭,还被按在马桶上。
最后,是孙姐送去了三万块钱,算还了利息,宋伯伯又打了欠条,把一部分债务转到了宋伯伯名下,那些人才走了。
120多万,这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妻子提出离婚,宋弘铭没有办法,如果不离婚,他们的房子都保不住。但是,如果离婚,他也知道,妻子是再不会回头的。
宋弘铭离婚了,一套当初父母全款买的房子归了妻子,而俩个孩子一人一个,只是俩个孩子都跟着妈妈生活,宋弘铭负担教育和生活费。
126万赌债还是还了,宋弘铭付出的代价是,离婚,被公司开除。
他彻底自暴自弃起来,如果宋妈妈不给他钱,他就在家里发脾气砸东西。宋妈妈拦他,不许他出去赌钱,他说:“我不去赌,难道我在家等死吗?”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自私冷漠,六亲不认。
没有多久,宋弘铭跑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也许宋伯伯和宋妈妈知道,但是,知道也只能说不知道。
这次宋弘铭输了多少,谁也说不清楚。有的说他又输了二百多万。有的说他总共输了二百多万赌债。
从前,人人羡慕的一个家庭,因为宋弘铭的赌博,成了所有亲戚朋友邻居避让的家庭。只能在背后悄悄说:“不能搭理他家,要是开口借钱就麻烦了。”
宋伯伯和宋妈妈的退休工资加起来八千多块,家庭开销基本不敢动用这个钱,宋妈妈花园里的花盆种满了青菜、丝瓜、辣椒……
他们的退休金要还债,还要给孙子生活费。
16年年底,回家过年,妈妈让我去给宋妈妈家送年糕。我妈特别擅长蒸年糕做大饼,每次过年一做就做很多,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的送。
我提着年糕去的时候,妈妈又追出来嘱咐我:“你送去就回来,别在你宋妈妈家吃饭,快去快回。”
宋妈妈家里很冷清,琳琳远嫁,还没回来,宋弘铭不知道去了哪里。二个孙子跟着妈妈去了外婆家。进门的时候,宋伯伯和宋妈妈在客厅缝毛绒玩具。
镇上有很多小型玩具加工厂,有手工做,就会被那些家境一般的老头老太太领一些回去,一个月做的好,一个人也能做到一千多。
放下米糕,站了一会,和宋妈妈聊了几句就准备回家。
宋妈妈送我到大门口,拉着我的手说:“今天三十,阿姨不留你吃饭了,等琳琳回来你再来玩,把孩子带上。”我连连点头,想走,但是宋妈妈拉着我的手不放:“回家跟你妈说,阿姨谢谢她……”话没说完,宋妈妈的声音就哽咽了起来。连忙松开我的手,挥了挥手让我走。
我走出几步,回头看,宋妈妈还在院门口站着,看我回头,又挥了挥手。夕阳西下,只觉得宋妈妈老了,背驼了,头发都斑白了!
回家和妈妈说起宋妈妈的神态,妈妈轻轻叹一口气:“前二天你宋妈妈来找我,借了一千块钱,说过年了,买菜的钱都没有!过完年,老两口就去琳琳那,准备打工,先把债还了。不还债,你宋哥哥永远回不了家,而且也对不起那些借钱给他们的亲戚朋友。”
晚上一家人吃完饭出来去小广场放烟花,孩子们在小区路上欢呼雀跃地奔跑,大人们都走出来,边走边聊往广场上去。
路过宋妈妈家,他家屋里灯光明亮,院门紧闭,要么已经去了广场,要么就是还在客厅整理着那一堆堆无处下脚的毛绒玩具。
一群一群人从各个小区、巷子走出来,汇集着走向广场,回头去看,宋妈妈家的灯光和一条街的灯光融合到了一起,分不清我家他家,全部泯然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