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衣童子
湖水清澈,水中游鱼见到秦宣来了,纷纷聚到他的倒影处。
小小少年手里拿了一只小钵,另一只手伸到钵里捏出几颗剔透晶莹的珠子放到湖水里,珠子遇水化成一串串翠绿的草粒,在透明的湖水里清晰可见。游鱼很快把草粒吃光,绕着秦宣的倒影游了一圈,摆摆尾巴往湖心深处游去。
秦宣立于岸边看游鱼远去,目光落在天边,半面天空堆叠了团团云彩,大片祥云朝这边移来。云峰间剑光一闪,一道白影踏剑而来。晴空烈日下看不清来人的容貌装束,只见人影身形挺拔,袍袖翻飞,足底长剑银光闪闪。霎那间云山变得比日光还璀璨。
秦宣心里咯噔一下,好大排场,来人必是青阳无疑,这位仙尊看着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地位尊崇,性子嘛,却有些不好说。秦宣转身想走,奈何云来得太快,已经走不脱了。
青阳踏在流云诀上降下云头,远远看见湖边草地上立了个小童子,约莫十岁,一身白衣,头发束起一半,余下的披散肩头漆黑如墨,待到近处,看清童子手里的钵,忍不住叹:“两百年了,鹤鸣山还在喂鱼!”又笑问秦宣:“可曾看到鱼精?”
秦宣噎了一瞬,道:“……不曾。”说着,伸出手臂对青阳做了个引路的姿势:“仙尊请这边走。真人今日讲道,再有半个时辰就好了。”说完转身带头走上了山路。
青阳早收了剑,摇着折扇跟在后面,看小童子洁白背影小小身量,步伐轻灵,素衣带风,动静之间竟隐隐流露出冰雪般的清冷,倒比自己更像仙门弟子,忍不住逗他:“我在你这个年纪哪有点正形,成日翻天,差点没把我师父的道宫拆了。你这么个天生修道的好苗子,还没有拜在真人门下?”
秦宣步子顿了下,侧身低头恭敬答:“资质愚钝,不敢辱没仙门。”
青阳闻言眉头微提。秦宣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转过身,继续走在前面带路。
一路上松涛阵阵,如泣如诉。
太清宫内,太乙真人与青阳相对而坐,青阳道:“适才真人所讲南华经,隐山之旨,何乐乎?”太乙真人轻捻胡须,微笑作答:“善隐山者,不知其隐山之乐,知隐山之乐者,鸟必择木,鱼必择水也。夫山中之人,其所乐者,不在乎山之乐,盖其心之乐,而乐乎山者,心境一如也。”青阳点头叹:“红尘多少事,不到白云中。”
白衣小童侍立一旁,煮水洗茶,冲泡分杯,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奉茶之后,低头鞠躬,后退出屋。
待他走远,青阳方道:“这个孩子资质极好,真人自哪吒之后再不收徒了吗?”
太乙真人轻啄一口茶水,放下茶盏道:“秦宣嘛,确是仙门根骨。让给你收,你会教?”
青阳刷一下打开折扇:“我若肯教徒儿,求道的人只怕把我那山门都给踏平了。”
太乙真人笑起来:“少误人子弟,你若能折扇收了换拂尘,才有个样子。”
青阳得意的扇扇折扇:“不换,我的本事,别人学不来。”说着似乎闪过一念,哗一下收了折扇:“莫不是这孩子……”
太乙真人截断他的话:“前一阵秦宣父亲来信说这几日要上山接他回家。临川先生在这里借宿攻读时,秦宣拜了他做老师,这次回去参加科考,应该会多有助益。”
青阳沉默,半响道:“人生酬业,世间因缘如此可叹。只是千年铁树开花易,一入酆都出世难。”太乙真人摇头:“宁可执着有,不可执着空。夫无不可以无名,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
青阳何等通透,只一瞬就明白了,点头道:“多少人落入了顽空里去。”太乙真人道:“秦宣这个年纪入道,顽愚一些的无妨,反倒是他这样资质的,入道太早未必好,去红尘中磨砺磨砺更好些。”
青阳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笑起来:“我小时候就是顽劣的,待在道观里就够磨了。”
太乙真人也想起青阳小时候,开怀大笑:“你师父那时候常常念叨不知道是磨砺你还是磨砺他啊!”
二 前程似锦
秦宣午睡醒来,清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带着窗外河面上船桨划水声和木头吱呀声。江南水乡,房子修在河道两边,墙外就是河水。秦宣想起来这是在家里,他坐起来,看看妹妹的小床,秦小妹正睡的香。
秦宣下楼走到院中,院子不大,收拾的干净整洁,院中有棵大桂花树,树冠葱荣盖住大半个院子。树下放了桌椅。秦宣在桌前坐下温习功课。
因为老师临川先生谢宁的关系,他随父亲下山后就进了白鹿书院,取字洛歌。三年时光,白鹭书院秦洛歌才名远播,终不负谢先生师名。
今年春闱临川先生中了进士,借老师荫蔽,秦家为秦宣争取到参加遗才试的资格,补上了山中耽误的几年。
乡试在即,秦宣自然更加用功。书院放假,回到家中也不松懈。
桂花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树影在书页上摇动。时值夏末,尚未立秋,几场雨后满树金桂竟都开了,清风带着桂花香吹得人精神舒爽。
秦宣深呼吸,觉得通体舒泰,在鹤鸣山时,他住的小房间旁边也有棵桂花树,枕着桂花香入眠,整个秋天都是香的。
山中岁月就这样跟着花香又来到眼前,秦宣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流露过他有多么喜欢生活在山里,他深知爹娘不易,有心为秦家重振家业,终究要回家读书,留山林入仙门,不是他的路。
几朵桂花落到书页上,秦宣眼睛落到字上:“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他拿起书将桂花轻轻倒在桌子右上角。“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桂花香里,白鹿书院学子秦洛歌心无旁骛的读起书来。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芸娘提了菜篮推门进来。秦宣忙站起身喊“娘”,紧走两步把娘手里的菜篮接过,拿进厨房。
芸娘问秦宣:“妹妹醒了吗?”
秦宣:“没有,正睡得香呢。娘什么时候出门的?”
芸娘:“你们兄妹俩睡下不久,隔壁婶娘说她乡下亲戚送了新鲜菱角和莲藕来,让我去拿。菱角清水煮了就好。莲藕你想怎么吃?”
秦宣:“娘做桂花藕好吗?”
芸娘笑:“好,就用院子里的桂花,你去摘点来。”
秦宣走到树下抬头仔细看,桂花虽小,胜在开的繁盛,伸直手臂就能捏到一簇。当年的小童子如今身形拔高,稚嫩褪去,显现出少年人的挺拔俊逸。很快摘了半碗。
芸娘在厨房里已经将藕孔洗净,近藕节处切下一小块做盖子,拿洗净控干水分的糯米填入藕孔,装满糯米后盖好盖子插上竹签固定住,放入锅中加水煮。芸娘回头看见秦宣拿了桂花进厨房,接过碗看看:“这些够了,你温书吧。”扶着背把儿子推出了厨房。回身将桂花淘净,加红糖一起放入锅中小火慢炖。
三 中秋佳节
转眼一年就过去了,秦宣去年参加秋闱虽未中举,但可以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以他这个年纪,在当地算出类拔萃佼佼者了。只是秦宣不愿入京,一是家里其实负担不起这份花销,二是下次秋闱他更有几分把握了。
这年中秋,秦家小院格外欢喜,一家四口聚的齐齐整整,这几年还是第一次。
往年中秋,秦宣父亲秦思齐要在县衙值夜,虽然离家不远,可不敢擅离职守回家团聚,秦宣要么在山里要么在书院,好多年没有在家过过中秋。芸娘带了女儿在家冷冷清清,拜了月亮就早早睡了。等秦思齐第二日下值,八月十六日才赏月吃饼,终不如今年秦宣也在,一家人总算团聚。
秦思齐今日能在家过节,因为不久前他被调任管粮马的户房当差,依然没有品级,可是比以前做杂事衙役好多了。
芸娘高兴,早一个月就准备起中秋应节的吃食。
酒糟拌盐和花雕裹了洗净晾干滚了盐花的鸭蛋装坛,纱布包了酒糟封紧坛口,一个月后开封煮熟,晚上赏月的时候剥开皮就鲜香扑鼻。
采了桂花用糖及酸梅腌制成桂浆。预备中秋那天酒后食糖芋头时浇浆。
秋季丰收,入秋之后就有尖头小船载了时鲜蔬果从房后小河划过,沿河叫卖。芸娘在厨房窗口叫住小船,开了厨房后门,门前石阶走下几步就买了。秦宣家这边房子修的高,往年河水在七八级台阶下,今年雨水多,水漫上来,芸娘走下三级台阶就可以买到菜提回家,今年买的菜多,少走两步更方便。
中秋这天早上,收拾了早饭的碗筷,芸娘就在厨房里忙开了。
五花肉剁细加入葱姜蒜黄酒拌匀。
分出一半入锅炒熟后加入焯过调好味的马兰头香干碎和花生米碎,加香油、白砂糖、盐、几滴生抽拌匀。鸡蛋和海苔分别卷起切块,摆出来就是江南四喜卷。
藕擦成末,挤出的藕汁做个藕粉小圆子,浇上一勺桂花蜜,就是道小点心。藕末加调好味的肉馅儿拌入花椒水和鸡蛋液加料酒,盐,淀粉,狮子头太腻,减了一半肉馅儿,做个红烧藕圆。油锅里炸成金黄色,放入酱油八角葱段水里烧至收汁。
剩下的肉馅儿拿藕片夹好裹上粉浆油炸就是外酥里嫩的藕盒儿。
油焖虾里加了一勺糖,吃不出甜味,勾出了虾的鲜味儿。
捞出腌好的香糟毛豆海带丝,糟鹅,醉螃蟹,酿了桂花鸭。
再拿新鲜豆腐做个咸蛋黄蛤蜊豆腐羹。
用千张皮包上鲜猪肉、开洋、干贝、笋衣、熟芝麻、盐、黄酒等配制成的馅心,入骨头汤中煮熟,做个千张包汤。一顿中秋晚饭就做得了。
荷叶准备好了,本来想做荷叶粉蒸肉的,看看菜太多,忍了手,留着明天做也一样。芸娘心里又欢喜又酸楚,儿子回来,想做的菜那么多,只盼他天天守在跟前,又怕耽误他的大好前程。
晚上赏月,一家人吃的点心也很丰盛。
除了准备晚饭时顺手做的浇桂浆的糖芋头,藕粉小圆子和藕盒儿外,还有熬的粉糯的百合汤放了冬瓜糖。加上之前做好的糍饭糕,和用绿豆薄荷做馅儿的薄荷糕,糕色淡绿,清甜凉爽,香味清新,本是消暑佳品,中秋吃有点跟不上时令,可是秦宣喜欢,虽然没有说过,做母亲的看在眼里,尽力置办。
江南的月饼皮酥馅儿大,秦宣兄妹都不爱,芸娘特意做了南瓜泥月饼,南瓜去皮去瓤,直接放入铺了屉布的蒸屉上,大火蒸至软烂,取出搅拌均匀后倒入炒锅中不停翻炒,其间加入油糖,分次加入澄粉,一直炒至软糯粘稠。凉后会变得稍微干硬一些。然后搓成球,打上月饼印即成。
秦宣晚饭时陪父亲饮酒吃菜,每道菜他都吃了,每个菜的滋味他都深深记住了,看爹娘笑脸,小妹可爱,觉得人生此刻幸福至极。
赏月吃饼时,秦宣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体谅母亲的心,又吃了块薄荷糕。秦小妹喜欢南瓜泥月饼,吃了好些。人小熬不住,很快就哈欠连连,芸娘怕她撑着,哄她吃了颗大山楂丸才带她去睡。
院子里父子对坐,秦宣问起父亲在衙门里换到户房做事如何,秦思齐说:“到了户房做事家里的粮食可以不用愁了,可是库房里的粮好像不对。我刚去不久,没有仔细核对,大面上看已经少了好些。”
秦宣问:“父亲是想清点库粮?”
秦思齐点头:“既然在那里做事,总要心里有数才行。这几年风调雨顺库粮还少了,要是灾年可不得了。今年夏末雨水就多起来,我们房后的河水涨起好些。不知道冬天会不会打饥荒呢。”
秦宣沉吟片刻道:“一般人不敢动县衙库存的粮食,此事必然牵涉极深,万万不可对他人说起,父亲暗中清点需小心,切莫惊动了人。待父亲查明情况再看如何办好。”
芸娘哄了女儿睡着,去厨房端了百合汤来,问秦宣:“浇桂浆吗?”秦宣摇头:“娘下了冬瓜糖就够甜了。”芸娘笑:“这口味是越来越淡了。”
秦宣笑眯眯的接过碗,拉芸娘坐下:“什么叫无微不至,我娘就是。”
芸娘听了十分开心,看儿子低头喝汤,对秦思齐说:“这几日隔壁婶娘和巷口二嫂都来过,来看妹妹。”
秦思齐皱眉:“兰姐儿还小啊,怎么就来相看了?”
芸娘:“六岁不小了,有那肚子里就定下的才叫小呢。只是她们来的太巧了,宣哥儿有出息,你在衙门里又和往年不同了。我看她们是想赶着宣哥儿考中之前把亲事定下来。”
秦思齐笑起来:“怎么不直接来说哥儿,却绕着弯儿看姐儿。”
芸娘白他一眼:“怎么没有,借着看兰姐儿的名头问了宣哥儿啦。”
秦思齐说:“宣哥儿的亲事不急,过几年再说。”
芸娘:“我知道,只是街坊邻居的,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再有,要回绝也得软和些,支个台阶让人下啊。”
秦思齐看看儿子,秦宣坐在旁边安安静静没吭声。秦思齐问:“你老师可曾提起过你的亲事?”
秦宣:“恩师说若是爹娘没有寻到满意的,可以等下一科考了再议。”
秦思齐点头,对芸娘说:“这样答很好,就说宣哥儿老师有话,不叫他分心,等秋闱后再说。”
芸娘叹:“说起来你在县衙里能有这样好的转机,也是托了先生的福。不然你方正呆板又不会弄权,靠了那点薄薪勉强糊口,一个杂事衙役,去户房这么好的事一辈子都轮不上。要不是宣哥儿回家了,兰姐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问过……”说着有点伤感。
秦宣扶着娘的肩头好言劝慰:“父亲方正不弄权是好事啊娘,托了爹娘的福,你们教的好我才能有出息,妹妹也会嫁得好的。”
月光洒在院子里,轻纱一样温柔的笼罩着一家人,连头顶的桂花树也不忍心遮住这一地光辉。
在这多风多雨的秋天,中秋这晚难得晴朗,月亮很大很亮,挂在院墙头,洁白苍凉,黑黑的夜空看不到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