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居,大不易

(零)前记

每次看着人来人往,那些脸上带着疲惫却匆匆的走着,挤在地铁里看着手机听着歌的人们,我心里都忍不住发问,你为什么来北京?

记得下班路上有个卖大饼鸡蛋的小贩,几乎每天都会看到他被城管追赶,为什么来北京?

在嘈杂的地铁车厢放着带着音响炸裂声音乐的乞丐,将要钱的碗伸到你眼前,你为什么来北京?

在街上四处递名片推广二维码的创业者,点头哈腰,习惯的面对人们的漠视,你为什么来北京?

在二流的公司疲惫的工作,住在偏僻又拥挤的地段的上班族,你为什么来北京?

看到路上的每一个人,我都想冲上去发问一句,你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想,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

我说,我想去采访他们,我想做一个记录者,但朋友说,这个话题没有新意,都被人做烂了,是啊,许多人来来去去,相聚又分离的北京,从来就不缺有想法有才华的人。

在京两年,也算是小北漂了,还记得曾经稚嫩时听到“北漂”这个词的羡慕与敬仰,这个词带着光环,仿佛冠上这个头衔的人都自带光芒,只要曾经北漂过的人都带着不凡的气度和经历。现在才慢慢体会到,北漂的人只不过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北京大大小小的公司太多太多了,北京里有才能的人也太多太多了。相比之下,每个人都不过是诺大宇宙里的一颗微小星球,无垠大地里的一粒尘埃罢了。

那我呢,我为什么会留在北京?我只记得在那个凉风习习的初夏,那个无处可去的深夜,我沿着北五环,从宇宙中心五道口,漫步过满是梧桐的大道,走过中关村大街的每一寸地砖......我无法忘记林立的大厦顶端的霓虹灯光,那些曾经离我很远的东西此刻就在我的眼前。站在“in no way”的大字前良久,再穿过黑夜里的小巷,看过那一片片低矮的小平房,五味杂陈的市井生活,再次回归五道口的年轻与繁华中,我知道,我走不掉了。

这不是我印象中的北京,县城青年的我,北京只是天安门,新闻联播,人民大会堂,总是人挤人的地铁,到哪都是的人山人海,从没想过,在静谧的夏夜里,却有暗流在涌动,我感受到了一种奋斗的气息,谁不曾在年轻时到达过一座大城?是的,我想在这里奋斗,我向往,在黑夜里摩天高楼里亮起的灯光。

(一)地下王国

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场面,带着油腻与市井气息的房东,没有半点人情,不会让你占半点便宜,只是麻木的活着,生涩而尴尬的笑着,数着钱。

顺着每一阶台阶往下,潮湿和发霉的气息袭来,一层又一层,我感觉自己好像正在逐步走向地狱。慢慢的,一点阳光也见不着了,有的只是昏暗又冷漠的白色灯光,透过铺满灰尘的灯泡弱弱的闪烁着,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黑暗又曲折的回廊,左右都是木质的简易门,简单的上了金属锁,来来回回过了几个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我愈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他们呆滞的目光让我毛骨悚然,他们好像带着同样的麻木,却在拼命汲取着光,在榨取着生命的能量。

跟着房东兜兜转转,一步又一步,我跌跌撞撞忍不住停下来,头上各种管道蔓延,时有时无的灯光让我几乎看不清前路。谁能想到,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平房下,会有这般的地下王国,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如老鼠一般,廉价而又拼命的活着。

房东走得那么快,而我却不适应眼前的黑暗而寸步难行,在拐了许多个弯,经过了许多简单号码牌的门,她终于停了下来,为我推开了门。

依然是陈旧泛黄的房间,但四处都贴满了粉红色碎花的俗气壁纸,起码,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也是想要努力改变现状的吧,整个房间的湿热是难以想象的,就像五月的厦门海边,可这里,是北京的地下三层啊。除了灯管,再也没有别的光线来源,小小的一个房间,一张满是黑污的白色桌子,一张铺满花花绿绿但早就洗得泛白的被褥的床,再无他物。对了,还有一扇窗户,对着空空的地下天井,我想,那些看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曾经住在这里的人就是靠这一小扇窗户度日吧,毕竟这里连通着外界,连通着阳光、蓝天……那些美好的自己在梦想着的东西。

昨夜刚下过雨,嘀嗒,从窗外传来一阵声响,水滴从天井掉落,在空荡荡的地下分外的响。那些纯净水蒸气凝结而成的雨滴,承受不住现实的重压沉沉摔落下来,终沉淀为了地下三层的一滩脏水。

我迫不及待的从地下出来,每接近地上,每一口呼吸都畅快许多。站在出口感叹时,我看到了一位姑娘,她从地下走上来,精致的妆容和穿搭让我一眼就看到她,不得不眼前一亮,感到一阵畅快。在这样的低谷,也可活成这般美丽的模样。

无论如何,生活要继续。

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低谷,你以为自己跌入凡尘,成了地下的一滩脏水,可生活纵是如此操蛋,也总办法让它开出花儿来,脏水也会再次蒸发成纯净的水蒸气。

(二)天通苑

提起帝都租房,就不能不说天通苑,这个解决了几百万北漂住宿问题的地方啊。

我想,这就是北京的布鲁克林吧,密密麻麻一栋连着一栋的房子,紧紧凑凑一扇又一扇挨着的窗户,还有地铁站层层叠叠一波又一波的人流。住在这里的是我朋友小G,当她带着从小的执念,和满身的热忱踏入北京时,却被现实的一泼冷水浇得湿透。

我还记得那天,我跟她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她哭得撕心裂肺,我在旁边也红了眼眶,路过的人都把诧异的目光投向了我们,两个瘦小的南方姑娘,就在这北京的黑夜里压得喘不过气。

小G被骗了,初至北京,住处未定,当她兴奋拿着钱,幻想着自己的设计师生涯,走进电脑店想要换一台能满足设计软件需要的电脑,半只脚才迈向社会的她,却根本不懂得城市里的灰色地带,她被几个店员轮番忽悠,几个高大强壮的北方汉子围着她一个瘦小的姑娘几番轰炸,最终她花了7000多块拿走了一个几年前早就停产的华硕旧机型,某宝价才2000+,并且,没有发票。

她只是质朴的想要凭一己之力在大城市站住脚的小城姑娘,在实习工资还不足2000的那时候,7000块是一笔大数目,她带着哭腔跟我讲了跟家里要钱买电脑的过程,我知道,她心里带着希冀,只想在这个城市好好开始一段新的征途,想要达成她的梦想,想要一台能承载她梦想的电脑......

然而在北京,梦想太多,发声者太多,太多人要生活,真的没有那么多人去关心别人的死活。

最后,我找了几个懂法的朋友一起壮胆,我们戏称“争取权益小分队”。做足了准备过去,当我刚进门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一群又一群围过来的人,“买电脑吗?买什么牌子,来我家看?”不由分说就上来拖人,这那里是卖电脑,分明就是抢人,真不知道小G一个人是怎么面对这些人的。

事实证明,我们还是太年轻。

投诉、找经理、软硬都试过,但开了这么久的店,哪里会没有一点底气。我们败下阵来,最终也没有退钱,只是换了一台配置稍好但仍然远远不值这个价的电脑,加了几百块钱换来了一张没用的发票,似乎这就是我们抗争的证据,似乎有了发票,未来的生活就有了一切的可能。

小G很快调整了过来,她说她很幸运的遇到了一个合租的姐姐,找到了房子,就在天通苑。

当时我住在一个小区的20层楼中楼(也就是<四>描述的地方),有朋友,有天台,有话题,有酒......正是在北京最开心的日子。所以当我走近小G出租的房间时,我惊呆了,联想起她这几日的经历,真的说不出的心疼,那个房间,我想用“家徒四壁”一点也不为过吧。

两个人合租一个隔断单间,房子里简单的摆着一个简易上下床,除了布满灰尘的床板,什么都有,甚至连爬上爬下的栏杆都没有,我无法想象小小的她要如何爬上上铺,再有就是跟床一样靠墙的两张写字桌,破旧简陋得不像样子,除此之外就是一人的过道了,看到这样的环境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忍不住叹气,但小G的眼睛里却闪着光芒,“我最开心的就是还有一个落地窗阳台了。”她兴奋的拉着我去看,我表情有些苦涩,但还是依旧看着高兴的她,这个阳台比大学宿舍的阳台还要狭窄,不过从外面吹进来的阵阵清风,拂得淡紫色窗帘飘到半空中,倒也不失一点生活情趣吧。

对啊,就是这样的小G,把我看来苦不堪言的生活过出了花儿。

(三)别人的生活

作为一个来自小镇的县城青年,我实在不想象不到,若自己的一切生活都有一个陌生人在窥探着,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次,我进入了一家河北人的生活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五六十平的小小的两居,竟然住下了五个人,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上小学的孩子,还有从家乡过来帮忙带孙子,平时就睡在客厅(客厅没有采光,电视也小得不能再小,客厅摆下了单人床就再也装不下其他家具)的孩子爷爷,再有就是我这个陌生的窥探者了。

窄小的空间里住下这么多人,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隔着一扇隔音并不好的房门,他们的生活就这么直接的展现在我的眼前。

白天大人上班,小孩上课,爷爷就在家里洗洗刷刷,到点了就去接孩子放学,然后夫妻俩也陆陆续续下班,偶尔爸爸会在进门的时候大喊:“儿子,爸爸回来啦!”然后给儿子展示他买回来的各种零食水果。每每到这,我的思绪总会飘到好久好久以前,当我爸妈回家时,隔三差五总会给我带来小惊喜,他们的表情都不自觉的洋溢着一些得意和欣喜,仿佛进家看到我期盼的眼神时,腰都挺得更直了。每年只回家短短几天的我,都快把这种得意和欣喜混合的表情忘掉了,然而我却在异乡的出租房里听了出来。

他们一家人陆陆续续回家时,厨房也飘出了米饭的清香和炒菜的香味,这样的味道曾经在我生活里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然而如今,已变得可望而不可求,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叹口气,该点外卖了。

他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饭,而我在苦等着快递小哥的电话。饭后,孩子妈妈开始在厨房叮叮咚咚洗碗拖地,孩子开始跳天舞地各种熊,孩子爸爸就耐心的跟在孩子屁股后面各种收拾岔子。我小时候也调皮捣蛋,往别人家的泡菜坛子里丢过烟壳,把蚊帐烧了一个大洞还差点把屋子点着了,妈妈逼我练琴我还自作聪明的放着弹琴的录音,一边自得的在旁边玩洋娃娃,最后被妈妈发现一顿暴打......听着这家人的生活,我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唯唯诺诺的躲在屋子里,听着外面各种动静的窥探者。

偶尔,夫妻俩会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大吵一架,激烈到我都想推门出去告诉他们:“嘿,这里还住着一个我呢。”但我仅仅只是一个房客,真正的寄人篱下。这时候孩子爷爷就聪明的默不作声,平日里的熊孩子倒会变得分外懂事,大喊着“爸爸妈妈别吵了”。我爸妈在我小的时候也偶尔会吵架,但我似乎从来没有当真过,妈妈也会问“如果你爸爸给你找来一个新阿姨你跟谁”这种问题,小小的我就懂得,聚还是离是大人们的决定,我无权干涉。果然还是小时候的想法简单啊,不懂一个完整家庭的可贵,不懂得被爱的稀有。

这家人的作息异常规律,规律到我都觉得这样的生活枯燥又无味,每一天就是前一天的重复,每一周就是前一周的轮回,我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享受单人时光,什么时候必须房门紧闭,因为他们的生活就像刻录在光盘上一样准确。孩子爷爷半夜会老是起夜,他睡的地方又窄小还不通风,没有门只有一帘小小的布遮挡,只要一有点动静,他就会翻来不去睡不着。谈及此我总是很不理解,明明有多出的房间,为什么不留给自己的老人住,反而是租给一个被动参与自家生活的陌生人?

孩子爷爷在这,不客气的说真是做牛做马,包办了一切家务,晚上还总是休息不好,时不时被自己的儿子埋怨,也许所有的老人都是同样的脾性,我的爷爷也是一个勤劳而能干的人,小时候我特别喜欢他,总是粘在他身边,他也总在我们家忙上忙下,不一样的是他是女儿疼孙子爱,话不多,但总是笑眯眯。

这一家人的生活,我想在我那个三线城市房价的家乡里的很多人一定无法理解,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为什么还要让别人来参与?就算是租房,除了是熟人也绝对不会考虑住到一家人的家里。

可这里,是北京,所以一切皆合理,一切皆可能。

在好多地方栋栋高楼拔地起的时候,在我家乡各个楼盘炒得大热的时候,北京几乎没有本地房源了,买卖租赁的都是二手房,许多中介都要到各个小区蹲守房东来寻求房源。

是啊,你在帝都工作一辈子,也许还买不起一套房,就算辛辛苦苦挣钱买来了,还是个二手的。可那句话说得极是,房子是租来的,生活不是。也许你买不起这里的房子,可你在这里获得了无限的可能,这可比房子值钱多了。


(四)青年聚


我想,如果时间倒回到1919年,这里一定会是五四运动爆发的漩涡中心。

每次看抗日时期电影里那群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激昂青年们,我都会看看周围的人,忍不住笑出来,“不就是他们么?”

那样的生活,灰萌萌的小帝都也变得清新可爱,每天心里都会有大写的“OMG!”,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么?在帝都晃晃悠悠,寻的就是一群疯疯癫癫、痴痴醉醉,被现实虐得千百遍,嘴里喊着平凡一生,却把生活过得跟金子一样闪亮的人儿。

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在他们身上看到不同的另一面的我。这世上最幸福之事,就是找到共感了吧,有人赞同你,有人支持你,有人懂你,你发现你不是这孤单星球上无依无靠的个体,还有人跟你一样,你,还有同类。

这里有我期待的生活的样子,午夜狼人杀,点着蜡烛吟诗唱曲,谈着梦想嘲笑着情怀,吃着黑暗料理自得其中,做着最矫情的事却没有笑场,也许都是自身周围最拔尖的那一批,到这里却甘愿沉淀,也许觉得自己已经奇怪到无药可救,这里却永远有比你更奇葩的存在。

这里的人,有人迫不及待的彰显自己,有人却想尽办法隐藏自己。

这里的一场聚会,走心的也好,敷衍的也罢,真情坦露也好,虚情假意也罢,有人沉浸,也无人拆穿,空气中有一股气流在流动,烛光下闪烁的面孔好像把真实的自我完全暴露出来,也好像是隐藏了起来,三三两两亲昵的交投接耳,抱着腿正襟危坐的倾听,摊到在地上睡着,兴致勃勃的说着自己的故事,光线很暗,暗到几乎没法辨别出每个人的样子,眼睛却闪着光。

从这里离开前,我思绪万千,写下了这段文字:

“一个一个的和这里的人合照告别,然后离开,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但我总有一天会经历。

未来还有诸多变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以后会遇见什么,完全不能确定,一切都是惶恐不安的,只是很不舍,于现在环境的一切,每一个人、每一份记忆都很珍贵,每一份祝福也许能获得一些慰藉,却很难平息内心的那种恐慌。

这一次再见,也许再也不会见,人的一生,就是这么匆匆,可你不能因为你终究会死,你就不去活过,死是必然降临的节日,可是过程,总是最美的。你不能因为人终有离散,你就不与他们美丽的相遇,绽放,而后闪耀。

人的感情是很微妙的,就像许许多多不同条件下会发生的化学反应,虽然离别是一定的,但会发生什么样的奇妙反应是你无法预测的,也许这小小的反应,就会让你的物质组成发生改变。

那你怎么能坦然的把一切人拒之千里之外呢?毕竟回忆是无限美好的,也许现实和未来很残酷,时间与距离注定会将你们变成陌生人,但内心中最美的那份感觉是不会改变的。”

无论在以后,我经历过多少个不眠的黑夜,在北京的残酷和压力下埋在被子里痛哭,在现实与社会中被打磨掉棱角,我都一直记着这段闪着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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