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堤上,夜很静,风很大

当那个男人在空旷的大街上迎面走来,她喜不自胜地掂了一下脚尖。虽然只是微微一跃,但他肯定领会到了她内心的喜悦。他正在打电话,伸出左手向她示意,那姿势大约就是他日常在会场上让想站起来发言的下属先坐下、稍安勿躁的意思。

待他打完电话,站着聊了几句邂逅的意外,他们走到街对面,右行向江边而去。是她刚刚走过的路线,现在重走一遍。他回答说他现在搬家到左边不远处的绿城豪邸,但没有指明具体坐落。

总之,说不准哪一个窗口就有一双注意到他们的眼睛,或者就猝然相遇了他的妻子。可能在家,也可能出来走路或购物。他说。

危机四伏。

她忽然觉得没趣,想与他别过,想把这些天萦绕在心头的欲念一刀斩断——挥手从兹去,萧萧斑马鸣?

见面间隔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这一次似乎有两年多没见了。也没什么迫切的欲望。比如拥吻。比如牵手。相恋二十多年了,最多也就如此。

而这些天,她隐隐地觉得,自己内心的欲望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么淡然。

她希望他们之间来一个“了结”。

如果相恋几十年的两个人就限于牵手、拥吻过几次,临了就这样别过了,会不会是人生一大遗憾?

而她,就凭她一个人,即使心中的欲念如一团堆积够干柴的烈火,在晴晴雨雨中燃了又灭,灭了又燃,又如何能不留遗憾地走完这不尴不尬的一生?

又或者,天地纵容,他们有了一次痛快淋漓的“了结”,那么,此生就真的了无遗憾了吗?

天冷,她双手裹在胸前的厚绒围巾内。他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插在裤兜里。

倾诉的欲望还是有的。他似乎也乐意再与她走一走。

从儿子六岁跟前夫离婚离开老家的小县城,她一直在有他的这个南方小城当一名小学教师。最初,他只是她在这个城市里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既然在同一个城市,就重新建立了联系。仅有的几次同学会能见上一面,此外就是通通电话,发发信息。联系多了,就开始无话不谈,双方都有了“被圈养”的感觉。也不管不顾地约会了几次,佐以茶或咖啡。然后,联系越来越少,渐渐地归于平淡,仿佛又要在人群中消失了一般。

跟以往的任何一次见面一样,她拉拉杂杂地说了一通自己的困境和解决思路——她总是自己有应对办法。他一边听,一边评论几句,也总是不方便帮她或帮不了她。

她感觉自己一生都是陷于这样那样的困境,比如评职称考级、儿子就学择校就业、买房贷款、照顾生病的父母,自己生病住院,等等,精疲力竭,焦头烂额。但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孤独无助,总是梗着脖子说没事。有时候,她也想:如果他哪怕帮过她办过一件实事,他们之间就不会这样若即若离几十年吧?总是不一样的。但他怕,他不敢。跟她交往,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说实话她是知道他的,所以总是首先表明了自己有应对办法,不让他有丝毫为难,或者先维护了自尊。她想自己其实也只是要跟个人说说话,理理思路,壮壮胆,仅此而已。

转眼,她就到了退休的年龄,现在,可以马上办退休办手续离职,也可以接受返聘继续任教。

儿子一家三口在北京漂着。他希望她把这边的房子卖掉或者出租掉,到北京帮忙带孩子。但她一直犹豫。跟这个男人没个“了结”,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不甘。

这样的犹犹豫豫,这样的纠结,真是很烦人。离不离职不是问题,只要她愿意,学校没有任何强制意见。留也行,不留也行。但她却那么被动,任日子在拖拉,至今没个决断。

她说自己的困境:继续在学校呆下去似乎没什么意思,教书这么多年也烦了;去北京做保姆的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跟媳妇是否合得来。去北京的话,这边的房子是卖掉,还是先留着?

她说自己的思路:或者再留校教几年。或者去北京,房子先不卖,以后再说。

困境也不是什么困境。思路也不是什么思路。说来说去,都感觉无趣。

他笑:那就离职,或者再干几年。全在你一念之间。房子先留着是对的。

“也是。”她忽然就开窍了似的:“那就不干了。”

又默默走了几步,似乎应该分手了。

她说:“我走了,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杂七杂八的事处理一下,大概要个把月。”

她还想说:“你……来送送我吗?你……能给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吗?”

但说出口来,却变成:“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他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他们几乎同时张开双臂,轻轻地拥抱了片刻。

这样寒冷的天,是感受不到对方身体的温度的。

不过,挺有仪式感。

江堤上,夜很静,风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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