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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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公共场合,我们接吻合适么?”女人扫视周围说。

“是的?!是的,而且我听说这是一个比较开放的国家。”男人直勾勾地回答道。

在拉各斯国际机场排队过海关时,婷婷和阿伟忍不住听到了面前一对年轻夫妇的对话。婷婷在之前的多哈机场看到他们,当时他们俩也接吻了。在机场大厅里,他们俩周遭都是摩洛哥警察,终于他们意识到这里不是一个可以公开展示甜蜜爱情的地方。女人的头顶伸到了男人满是胡渣的下巴,这是一对情侣的完美高度差,可以让她把头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婷婷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度蜜月。当她顺便在为这次旅行做研究时,她认为拉各斯将成为情侣们一个有趣的蜜月目的地,他们不仅仅只是在海滩上想用火炬点燃的晚餐和温暖的浴缸中漂浮的玫瑰花瓣。那种公式化、轻浮的浪漫表演从来没有让婷婷着迷过。这种表演方式让她感觉不舒服。她与阿伟之间的爱情回忆,最美好的部分从来不包含任何物质属性:那是安静、转瞬即逝的时刻,似乎他们是一对唯一出世生活的恋人。

队伍几乎完全没有移动。婷婷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海关的柜台。一排不到十个柜台中,只有三个在工作,后面坐着移民官员,不可能不看到那对特别的情侣。他俩现在开始相互凝视着对方,女人的头斜向上倾斜,男人的脖子弯向了她的脸。婷婷读出了他俩的眼神。他俩相爱了,就像她和阿伟的过去一样。婷婷想,只有恋爱过的人才能认识其他恋爱中的人。这就像一种独特的人种,“我的眼里只有你”的那一刻。一个人要么住里面,要么远行。仿佛感应到了婷婷的目光,女人转头看向婷婷。婷婷笑了,那女人看到旁边的阿伟,也会心一笑。婷婷很欣慰看到别人相爱。

婷婷和阿伟四年前结婚时并没有去度蜜月,两人都忘记了为什么。他们在一起十一年了,发生了很多没有逻辑,没有道理的事情。婷婷不太清楚他们的关系何时进入自动驾驶状态。一直都是婷婷和阿伟,阿伟和婷婷,仿佛什么都没有存在过,未来也不会改变。他们都接纳了这种停滞。即使他们才过三十,这十一年已经成了他们一辈子的写照了。难以想象,他们作为彼此的另一半所度过的永恒,却已经相互变得陌生。婷婷并不认为阿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她自己的延伸。而阿伟也并不真正认识婷婷,只知道这个人先是他的女友,而后是他的妻子。即便两周前一个阴沉的阴雨天下午,他们各自拿着一份离婚申请走出婚姻登记处,阿伟还是一如既往地提着婷婷的包,因为婷婷长久在办公室工作,导致她得了严重的肩周炎。婷婷伸手把阿伟那件经常不注意内翻的大衣领子给扯了出来。他俩都承认,追溯过往,他俩可能都刻意忽视了对各自人生的重塑和职责再分配所带来的深远影响,这些内心的障碍迫使他们成为了现在的自己。就像人类一样,在地震摧毁文明并埋葬于生命之前,他们对构造板块一无所知。那天下午,他们各自的车将他们从婚姻中载开。他俩都向各自的父母坦白,虽然父母都骂他们的行为愚蠢。婷婷已经从阿伟名下的房子搬走了大部分自己的东西。阿伟的车先到了家,而婷婷并没有跟进去,而是望着阿伟的车远去才下了车。当他的车在拐角处消失时,婷婷知道,她将以一个新的身份迎接上海的树木、建筑、汽车和人,而不再是阿伟的婷婷,就如同没有婷婷的阿伟一样。

婷婷可能不知道阿伟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他的目光在后视镜中望着她,婷婷缩成一个小黑点,他无法与旁边人行道上的其它黑点区分开来。阿伟以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婷婷。接下来一段日子的某天,即法律规定的“冷静期”,届时他们将回到民政局完成离婚手续。大约一年前,政府放松了对国际旅行的限制后,婷婷就为他俩预谋了这次旅行。阿伟明白,与妻子一起旅行的邀请以及他们的婚姻都如罗曼蒂克般消亡,而婷婷只是他法律流程内的妻子而已。

他认为无论如何,婷婷都会自己去旅行。她想去摩洛哥很久了。当时她以最优惠价格购买的机票不可退款,也不能转让,以及她以几乎白菜价预订的住宿费用,制定了性价比超高的非洲旅行。节俭是她的原则之一。她从不追求奢华,但这只是她这般计划旅行的原因之一,而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留下任何让自己抉择的可能性。当她冲动决定了一件事时,她就要确保它会发生。他们的离婚不会改变她的想法,他对婷婷的了解就这么多了,他自信地想,尽管他无法忘记,在无数次争吵中,她一遍又一遍地称他为陌生人时,她那右眼周围的肌肉抽搐着,不停地撕裂他的认知。

所以,当他出现在机场值机大厅柜台旁婷婷身边时,眼神不敢直视她,并随口说自己不确定会在机场见到她时,他俩都清楚这是一个弥天大谎。当然,如果婷婷要求他离开,他或许会听话。但她没有。自从民政局出来那天起,他就没有半分她的消息了。当然他们也没联系的由头。令阿伟惊讶的是,当他们不在同一屋檐下居住,不再履行夫妻承诺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完全在不同的世界里前行了。现在,他们来到了这个外国机场,难以理解的外国文字让他俩感到不安,除了彼此之外,他们谁也不认识。或许作为一对已婚夫妇最后一次旅行可以弥补他们没有度蜜月的经历。或许,这次旅行将为他们十一年的爱情画上一个干净的句号。万一,只是万一,万一这一片异域的仙尘降落到了他们的身上,让他们变成了眼前刚刚又重新接吻的情侣一样。

“你认为夫妻离婚前应该一起做最后一次旅行吗?”阿伟用方言在婷婷耳边低语,确保即便周围有能听懂中文的游客听不到他的声音。

婷婷一边思考着问题,一边在行进的队伍中向前迈了一步。当阿伟紧跟上来后,她说:“就像离婚蜜月一样?”

他俩一起笑了。婷婷并不讨厌阿伟。从站在她旁边的这个男人身上,她仍然认出了她所爱的男孩影子。即使她尝试过,也无法一下子收回十一年来不断沉淀的爱----而她已经尝试过了。她只是被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所排斥,这与她对这个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他的思想和他的人是一体吗?她不确定。她自己也经常有让她自己震惊的想法。如果她想在看到刀子的时候刺伤别人,这会让她成为杀人犯吗?如果她想过过马路时被车撞倒,或者当地铁隆隆驶入车站时跳向轨道,她会自杀吗?一定不,婷婷经常用好几个小时和自己争辩着。这些都是短暂,转瞬即逝且不可预测的想法,而阿伟那令人厌恶的想法却是持续的、完整的。可是如果不是这些思维方式的发明,又如何去定义一个人呢?婷婷可以一直这样,把问题抛在空中,让它们挥之不去,像暴风雨前的乌云一样在她头顶盘旋。有一天,当云层累积到足以引发洪水的时候,她会让一切落幕。当她沉浸在疲惫、困惑和所有其它她无法单独命名的情绪中时,这些情绪就会一直在云层中酝酿,她放弃了理智,闭上了眼睛,并违背了自己的本能。那时候她就明白了,一直以来只有一个问题:她还想和阿伟共度余生吗?没有!她没有。

他们前面的那对情侣离开了队伍。过了一会,就轮到阿伟和婷婷了。他们走到官员的窗口前,交出了护照。

“你来自中国哪里?”海关盯着护照来回翻页,并没有眼神交流地问道。

“上海”,阿伟说。

“杭州”,婷婷说,“但是我也住上海。”

“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做金融的”。阿伟回答。

“我是一名翻译”。婷婷回答道。

“什么翻译?”海关饶有兴趣地看了婷婷一眼。

“主要是些书,还有新闻、报刊等,都根据需求来翻译。我是自由职业者。”

那位官员并没有认真在听。他一边在电脑打字,一边在纸上记录着,来回扫视着两人。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婷婷开始紧张了,多年通过美国海关的经历让这一刻变成毫无理由的紧张时刻。海关把他俩的护照翻到照片页,并聚精会神地看着婷婷和阿伟,好像在努力记住他们的轮廓。在他的瞳孔里,婷婷看到了阿伟和她自己的倒影,他俩并排站在一起,就像结婚证上他俩的肖像一样,觉得有必要提供一个人工注释。

“我们离婚了。”婷婷自告奋勇地说。

阿伟扬起眉毛表达抗议,“没有,我们还没有。”

阿伟转头看向婷婷,但婷婷始终没有抬头。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嗯是的,不是正式的。”婷婷说。

“不是正式的。”阿伟强调。

海关官员一脸困惑地瞅了他们一眼,在他们的护照上盖了一个又一个的章,然后把她们从窗玻璃下推出去。“欢迎来到摩洛哥。”


他们的宾馆派了司机来接他们。看到婷婷指着手里那张破碎纸板,他从靠着的柱子上跳了下来,微笑着接过了婷婷的行李。婷婷想知道他是不是对他俩的迟到感到不安,她对别人的情绪过于敏感,习惯性地把别人的不快归咎于自己。

“你觉得他生我们气了吗?”他他俩在机场停车场尾随司机时,婷婷问向阿伟。

这话一出口,婷婷恨不得收回来。她太清楚,这不会是阿伟关心的事情,每当婷婷指责阿伟的时候,阿伟总是本能地、毫不费力地推卸了他身上的任何责任。如果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什么,他就不会在乎自己的行为会对其他人带去什么影响。阿伟将他们之前这种不和谐归因于男女两性情感的差异,似乎这些都是所有男人和女人普遍天然的特征。婷婷告诉他,他俩之间的差异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而是传统男性气质和和女性气质之间的差异,这是社会结构而不是生物学结构,但是,阿伟会说,男人和女人在生理上却是有无可争议的差异,婷婷很难找到有效的推理途径去反驳这一点。她也知道阿伟最终会不再与她争论并且安抚她,而她也已经反驳过他很多次,她向自己保证过无数次,不会再在这上面花费精力了。阿伟怎么想已经不关她的事了。改变他已经不再是她的事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摆脱内心深处那种情绪枯竭的自我批评,这种自我批评总是会在尽可能的时候出现并抓住她,只要她自己改变就足够了。

“等待是工作的一部分,不是吗?”阿伟敷衍地回答。他还有其它事情要做。

“你为什么要告诉海关我们离婚了?”他甚至没用疑问的口吻。

“因为我们要离婚了。”

“从法律上讲,我们仍然是夫妻。”

“这就是你和我一起旅行的原因吗?就是为了提醒我我们在法律上仍是夫妻?”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司机把他俩的两个行李箱塞进了后备箱里,打开后座的门,婷婷不等阿伟回答,就钻进了后排。阿伟也跟了进去,车门被关上后,在这个封闭、安静甚至昏暗的车厢里,一个不苟言笑的摩洛哥中年男子把持着方向盘,夹在他俩持续的分歧中,突然间,似乎成了一个最违和的空间。当婷婷提出离婚的时候,她说他俩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阿伟依然沉默不语,因为他的父母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可是她的父母也是不同世界的人----难道婚姻不是只要彼此相爱吗?婷婷说了很多次:“我恨你!”。但是从来没有说“我再也不爱你了”。阿伟认为这两句话是本质区别的,爱和恨并不是相互排斥的:一个人可以同时恨和爱同一个人。不管怎么说,事实上,他俩都是对的。事实上他俩都是对的,但是阿伟并没有向婷婷承认他内心深处最后的一丝希望。

司机不大会说英语,所以婷婷也自然无法判断司机是否被他俩的争吵影响心情。如此,她便能安静地欣赏一路风景。阿伟和婷婷走出机场时,还只是细雨,可车开了不久就变成了倾盆大雨。她看着车窗外落下的雨水柔化了建筑的边缘,这座城市成了塞尚笔下的《圣维克多山》。当出租车驶向海滨大道,古老的新麦地那映入眼帘,矗立在大西洋上空的一座小山上。一股兴奋在她胃里翻腾。这不仅是她疫情以来第一次离开中国,还是在摩洛哥,摩洛哥!这让婷婷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婷婷对这里的痴迷源自于三毛的散文集《撒哈拉的故事》。她在上海图书馆里读过那本书。当婷婷挑出它的时候,书已经被剥去了封面。她读这本书的时候才16岁,就像每一个读三毛作品的花季少女一样,她瞬间把自己想象成了她。三毛以一种婷婷出生的世界中似乎不存在的强烈的爱和痛苦经历着,在那里,成年人被困在时钟般的世俗和永不满足的欲望循环中,想要做更多,做出更多,成为更多。三毛是放荡不羁的,世俗的,极端浪漫的,自觉自信的。婷婷想,如果她不想成为三毛,她至少会走在这位流浪作家热爱的那片沙漠上。

在不知道婷婷少女时对三毛崇拜的情况下,阿伟同意了去摩洛哥旅行。他对摩洛哥印象,估计就停留在他俩谈恋爱时看过的第一部电影。阿伟早就忘记这部电影的名字。婷婷总是挑选他俩看过的电影,阿伟就这样跟着。还有部电影是讲一对吸血鬼恋人,是她最喜欢的一对男女演员搭档,阿伟不记得具体叫什么名字,只记得男女主都在漫威电影里分别饰演一个反派和一个魔法师,看那部电影的时候是晴朗的白天,可是整部电影哥特和朋克风格,让他俩觉得他们自己好像成了夜行动物。第二天一早他俩离开家门的时候,婷婷还把手刻意伸到了阳光下,以为自己会被燃烧挥发。婷婷口中一直叨念着如何喜欢这部电影,还告诉阿伟,这部电影是在丹吉尔拍摄的,吸血鬼恋人穿越了一个古镇的狭长小巷。阿伟直到临了前往机场前才分辨“丹吉尔”是个城市名。当得知摩洛哥对中国公民开放了签证策略后,婷婷便计划着去那旅行。自那回看这部电影之后的晚上,婷婷偶尔会出现在梦中那些鹅卵石铺就的狭长小巷上,那里稀疏的黄色街灯让黑暗变得更暗,周遭总是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演奏一首神秘的民间曲调。在那些梦中,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恐惧中等待吸血鬼吞噬她还是在猎杀自己的猎物。

在麦地那,他们的出租车穿梭于混乱的交通,汽车、人、自行车、推车、小摩托和驴车,夹杂着风沙,可奇迹般地没有撞到他们,仿佛这是一场预先排好的展示。婷婷摇下车床,声音变化成了画面:喇叭声、脚步声、风的呻吟声、雨点敲击砖瓦屋檐声、阿拉伯语的速度太快了,听起来句句都像争吵声,站在店面外的店家对游客大喊着不同的语言----大多数都是法语和英语,但是也有些她无法识别的语言。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好”,但他一定是走得太快了,她错过了声音的主人,还有气味。有一丝香料的味道,一片夹杂着超市土壤和青草的海洋味道,还有淡淡的鱼腥味。腥味越来越浓郁了,直到他们的出租停在了拥挤的大门前,婷婷才意识到他们正经过一个露天海鲜市场,她按下了车窗下向上箭头的按钮。当玻璃封住车厢的那一刻,车内又恢复了安静,仿佛淹没在水底。

“看!那就是《遮蔽的天空》里的科隆咖啡馆。”婷婷喊道。

阿伟扭头望去,只能勉强看到咖啡馆的外观。

《遮蔽的天空》,大约在五年前,在婷婷职业生涯的第四本书的时候,受邀为作家保罗·鲍尔斯重新翻译这本小说。由于工作太忙所以没能阅读婷婷的作品,阿伟只和她一起看了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翻拍的电影。让阿伟觉得讽刺的是,他们居然和电影里的男女主来到了同一个地方,迫使他俩离婚。而现在,当阿伟重复这部电影名字的时候,就好像试图为它注入新的意义。

他们的车从一扇中心尖尖的弯曲大拱门下驶来,然后驶上斜坡时,发动机沮丧地咆哮着。突然司机拉了手刹,汽车在斜坡上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二话不说,为阿伟和婷婷开了车门。当婷婷从车里跨出来时,她看到一只手在她目视可及的周围遮挡到了她的上方。有那么一瞬间,一些目光怪异的司机就在周围,她吓坏了,然后意识到,司机只是把她的派克风衣的风帽拉过了她的头,雨还在下,他不想让她淋湿。

司机卸下行李,把它们推到斜坡边的一个开口处。阿伟和婷婷抬起头来,看到了山顶上那座三层楼高的旅馆,以及通往旅馆的三四十级台阶。阿伟和婷婷还没来得及开始计划如何把行李抬上那些痛苦的台阶,就看到司机把一个行李箱抗到肩上,开始上楼梯,他的双脚以稳定的节奏踩着鹅卵石,一直踩到顶峰。然后他跑了回来,对着另一个行李箱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他俩在山顶遇见了司机,很难说司机脸上的水珠是雨水还是汗水。看着他,婷婷想起了她的父亲,可能和他同岁,但没有那么强壮。她的父亲是最温和的人,但不怎么笑。他父亲那一代从小就受到约束和严肃的教育,也许司机也一样。她误解了他,真蠢。

“太感谢你了。”婷婷想不出更友善的话了,于是她又对他微笑了。她本以为看到司机告别时,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但她可以想象得到,司机就这样转身跑回了车里。

婷婷和阿伟是在上海学校的课堂里认识的,那里每年只有为数不多的外地学生,他俩都来自大城市,都认为这里的大学单调、寒冷、孤独。阿伟比她大了一岁,尽管这额外一年并没有为他赢得更多的朋友。阿伟身边同学认为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数学书呆子。他们其实不知道阿伟在原本的城市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人:他很少和上海本土学生沟通,因为无法摆脱自己的口音。他相信他的口腔解剖结构不是为了和上海人沟通而设计的。另一方面婷婷的英语是带着一股美国连续剧口音,曾一起和上海同学学习上海方言。尽管如此,她还没完全融入这个城市,不能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约会。她不知道上海人从小看的电视节目,也不知道上海人之间的流行歌曲。当她不得不让上海人重复叨念上海话以图能听懂他们的对话时,然后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讨论什么”时,她觉得自己很愚蠢,她讨厌这种愚蠢的感觉。所以婷婷和阿伟找到对方并不难。他俩在婷婷的第一次寒假假期开始就在外面租房住在了一起,那时所有的上海同学都回市区过年了。学校里一片荒凉,最温暖的地方是彼此的床榻,彼此的被子里,彼此的身体里。在他俩起床的短暂时光里,他们去了学校后的海边,在那里,一对上海夫妇带着孩子欣赏风景,不避讳地在孩童面前亲吻。在那些日子里,海边是他俩的,也是他俩的唯一。他们把手伸到彼此上衣口袋里亲吻,直到感觉不到自己的鼻子或者脚趾。这是一种一加一的总和不是二的情况:阿伟的孤独加上婷婷的孤独等于零,不再是孤独,就像某种魔法一样。从一开始,和婷婷在一起就挑战了数学规则,也挑战了阿伟数学规则的一切:简单、清晰、优雅。11年后,阿伟经常认为,如果有数学的反面,那就是婚姻:混乱、无法计算,而且双方等号两边永远不成立。

当阿伟获得硕士学位时,他俩决定定居上海。婷婷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因为阿伟,阿伟父母希望他们的儿子能一直呆在俩老人身边,回到老家,并接受家里生意,她会不会留在美国?在纽约的那一年,她已经担任了很多中国驻美媒体的传译了,她喜欢传译工作。如果她回到上海,她可能会只能翻译书籍,这让她不安。但是她喜欢纽约,她喜欢这座城市似乎为那些称之为家的人和那些在旅途中的人带来的惊喜、契机和意外生活。最终选择并不困难,因为她不可能获得工作签证。她搬回了阿伟工作的城市,搬进了阿伟父母为他购买的公寓里。没过多久,婷婷开始真正迷上了上海。这座城市让她想起了纽约,两边都一样匆忙,空气的潮湿,租界里的咖啡店,这位作家或者那位艺术家的故居祖宅,以及这座城市的无形品质,不可预测,就像一个脾气暴躁的君王,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被一千零一夜打动了。

旅馆的第二天,当阿伟在沙发上醒来,已经十一点了,婷婷已经离开了旅馆。当阿伟发短信问她在哪里时,她说她更喜欢自己四处走动,但是他俩可以在一家翻译过来叫“鱼味”的餐厅共进晚餐。站在小小的阳台上,看着这座古老的奶油色城市,阿伟思考着自己应该做什么。他俩通常会去婷婷想去的地方。没有她,他毫无头绪。他下载了出游相关的手机软件,浏览了推荐的目的地,最热门的经典是海边,走路太远了,所以他预订了几个麦地那的住宿,洗漱后下了楼。

一楼是一间朴素的客厅,里面有三张木桌和一间厨房,通过墙上的一个方形开口可以看到客厅。旅店老板法蒂玛很慷慨地为阿伟拿出了一些早餐——摩洛哥糕点、橄榄、无花果酱——她已经把当天的食物存放起来了。她问他要不要喝茶。

“什么茶?” 他的英语很生疏。他觉得说出那些在喉咙里比普通话更深的圆元音感到尴尬。

“薄荷茶。这是摩洛哥的特色。”法蒂玛说道,蓝色头巾凸显了她友善的面孔。

阿伟向她道谢。几分钟后,法蒂玛拿出一只银色茶壶,壶身上布满了浮雕般的曲线,移动交叉,壶柄上包裹着一块精致的紫色刺绣。她提醒阿伟不要烧伤自己。阿伟说好,然后发出一声轻笑,法蒂玛似乎没有注意到。阿伟知道她只是考虑周全,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被冒犯了。他是中国人。她以为他不会喝茶吗?他可以想象他的上海同学会被茶壶上的图案所吸引,并用上海话对这个茶壶品头论足。相较于茶壶,他的上海同学更喜欢咖啡,茶壶对他们来说就是北方四合院里老人找人下棋的道具。

“你是游客还是旅人?”法蒂玛在厨房问道。

“嗯?这有什么区别?”阿伟不解。

“游客和旅人还有一个重要区别:‘前者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本国的文化,后者则会将本国的文化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摒弃其中不喜欢的部分。’”

阿伟沉默了片刻,回避了与法蒂玛的眼神交流,“游客吧,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今天你要去哪里?”

“我想我只是到处走走。”

“你喜欢日落吗?”

他喜欢日落,喜欢阳光如何照亮云彩。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每个地方都有其独特之处,只是以难以形容、不带感情色彩的方式略有不同。

“在丹吉尔看日落最好的地方是哈法咖啡馆,”法蒂玛说,对阿伟的肯定回答感到满意。“从这里步行就到。”

“太好了,谢谢你。”阿伟笑了笑。

阿伟在麦地那的迷宫中迷路了整整一个下午,漫步在由低拱门和非理性转弯连接的小巷中,只是在一座未命名的小山的底部,当景观再次开放时,感到惊讶的是,一侧是一个满是树木和流浪猫的墓地,另一侧是一座白色基督教教堂。他无意中听到一位操着美国口音的女士谈论这座建筑如何最终出现在某个著名画家的“万花筒作品”中。从教堂出来,阿伟偶然发现了一个街市,穿过一排排戴着大帽子的农民,他们盘腿坐在蔬菜篮的后面,用冷漠而关切的目光看着路人。然后他到达了一片宁静的地方,一座富丽堂皇的欧式城堡出现了。他想知道波特和基特在《遮蔽的天空》中是不是就住在这里。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继续走着。

当他感到口渴时,他停下来喝了十迪拉姆的石榴汁。这位看上去还不到十八岁的商人用手将三颗石榴压入榨汁机,然后将果汁倒入一个真正的玻璃杯中——不是塑料的。阿伟认为婷婷一定会为此感到兴奋。这并不是说他不相信环境保护(婷婷不会使用这个词,因为她认为气候变化比政客们不准确、操纵性地使用“保护”一词更迫在眉睫、更具灾难性)。但是,如果节省塑料、尽量减少浪费,或者婷婷坚持做的任何事情让他感到舒适或方便,他就不会麻烦了。不过,此时此刻,站在果汁车旁,看着人流,嘴唇被甜酸的灵丹妙药染红,他并不介意这杯饮料。阿伟又拿出一张10迪拉姆的钞票,要求多等几秒钟。在这乡间漫步像是人生旅程的某种缩影。你从不曾花时间咀嚼所有细节,你总说改天再来,但其实谁都知道,每一天都是独特的,它总是一去不返,你根本不可能换个时间再回到这里。

当他六点左右到达哈法咖啡馆时,露天屋顶上挤满了等待入座的人。这个受欢迎的地方似乎和麦地那的街道一样杂乱无章。阿伟花了一段时间才引起服务员的注意,并被带到一张已经被一对二十多岁的时尚摩洛哥夫妇占据的桌子旁。他们友好地瞥了一眼阿伟,谈话也没有停顿。他注意到这名妇女----事实上,与这里的许多当地妇女类似----没有戴头巾。他对伊斯兰教了解不多,但这不知何故让他更放心了。他点了一杯薄荷茶,是他早上喜欢的那种,然后看着窗外的大海。哈法咖啡馆建在悬崖边上,呈多层布局,就像水稻梯田一样。从阿伟坐的地方,他可以看到太阳从他左边的海洋上落下,而且,远处,海峡对岸,就是西班牙的土地。在麦地那的城墙之间蜿蜒了几个小时之后,麦地那的城墙似乎总是从两侧逼近他,这片高处、开阔的海洋远景给他带来了一种解放性的风景变化。


婷婷会喜欢这里的,他想。当他有值得分享的东西时,他会为她祈福,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一盘好菜,一个令人惊叹的景色,一个他愿意为之工作的未来愿景。如果那不是爱情,那又是什么呢?阿伟想问一个人,他想要答案。如果婷婷在这里,也许他会鼓起勇气,在大海前,沐浴在北非金色的阳光下,再次与她进行认真的交谈。也许有人会抓住机会去给他们参考。他拍了几张照片,但没有人可以发送。他试着把它们发布在微信上,但想不出标题,所以他关闭了应用程序,没有保存草稿。他收起手机,扫视了一下咖啡馆,寻找其它值得他关注的东西:人们桌子上的物品、互相拍照的游客、带有复杂图案的白色方形瓷砖,还有比他低一层的树木,他无法准确地确定其物种。然后,在所有这些奇怪的东西中间,有一个熟悉的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人。那里,仿佛神灯不需阿伟的请求,就满足了阿伟的愿望,婷婷就在那里。她把灰色的围巾从头上拉下来,一边和同桌的两个女孩咯咯地笑,一边揉乱脖子上的丝质围巾,脸几乎红了。她的头被蒙住了;这一定是他刚才没见到她的原因。他真希望自己已经为见到她做好了准备。她看起来很开心,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看到她很开心,他很伤心。阿伟不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她那样笑是什么时候了。她正聚精会神地听其中一位女孩讲话。现在她也开始说话了。他们的谈话看起来很认真。

下一秒,他就拍了拍婷婷的肩膀。她惊讶地转过身来,有那么一会儿,她看上去似乎要对他说什么,但她没有。相反,她问女孩们阿伟是否可以和她们坐在一起。他们欢迎阿伟并做了自我介绍。其中一人穿着一件蓝色运动衫,上面写着“Justice For Johnny Depp”。

“她们就在这里上大学。索菲亚正在学习成为一名律师,玛利亚姆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医生。是不是很伟大?”婷婷用英语对阿伟说,俨然她是她们引以为傲的姐姐,索菲亚和玛利亚姆害羞地咯咯笑着。

“太棒了,”阿伟说道,“你们在聊什么?我无意打扰。”

阿伟的问题没有特别针对人和人,索菲亚和玛利亚姆以为婷婷会回答,但是婷婷花了很久时间啜饮她的茶,坚持保持沉默。

最后,索菲亚开口了,“我们问婷,你们家乡的疾病怎么样,因为我们了解到你们那里的一切都很严格。”

玛利亚姆补充道:“我还问她,你们国家是否会发现病毒如何发生的。在传播之后,我有些想,也许我可以,它叫什么……”,她停下来思考,但没有想到正确的词。“就像医生们关注这样的流行病一样,人类的未来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流行病。”她悲伤地摆出一张脸,好像用表情符号完成她的句子一样。“你们那发生的事情太可怕了,我很抱歉。”

除了偶尔与外国客户发电邮,以及只需要接听群Zoom的电话会议外,阿伟多年来没有用英语进行过实时对话。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用一种他无法自信驾驭的语言来探讨这个话题。摩洛哥女孩说的英语有一种低沉的语调,这种语调一定来自阿拉伯语,阿伟花了一些时间才适应。但这场对话,自疫情开始以来,婷婷已经和他讨论了很多次,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了。他们在和这些不是中国人的女孩说话,阿伟觉得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想法,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他的国家。

“我们的卫生政策才让我们只传播了三个月的疾病,而西方很多国家这三年来一直如此糟糕!”意识到自己提高了嗓音,阿伟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来自上海,疾病一开始并未传播到那里,当然我们后续也采取了些措施,但都是来自其它地方和国家的人,只要有感染就会立即得到控制。封锁和隔离是唯一的方法,是正确的方法。”

婷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膝盖,抠着指甲周围粗糙的皮肤。在阿伟说出这句话之前,她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也许是一次大胆冒险,看看他是否会在外国人面前坚持自己的信念。既然他已经这么说了,她就开始犹豫是否让它顺其自然,将谈话引向一些不重要和令人愉快的事情,还是再次推诿。他俩一次次地为社会和其它问题而争论:各自的性别角色,她在出版行业面临的审查制度、女权主义、网络霸凌,他俩的工作环境让富人变得超级富有,并把穷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因为大公司的算法剥夺了消费者的思考,购物只能从大公司购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颗星球不爆炸。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让她的观点改变,就像战争电影的情节一遍遍地播放。起初,她以为阿伟刚刚中毒,如果她能找到解药,如果她能把他拉回到自己身边,如果她可以向她证明自己得到的信息才是可靠的,如果他俩称之为朋友的人因为他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受苦,如果她呼吁他作为他亲爱的妻子,她可以拯救他,挽救他们的婚姻。但结果却一事无成。然后她突然想到,也许是他们的社会发生了变化,但将他们的婚姻破碎归咎于社会或某些人是一种牵强附会,对此不满意。然后她想,也许阿伟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自己嫁给了谁。无论如何,都令人窒息。仿佛有人日夜掐住她的喉咙,她私人的家庭空间中的氧气慢慢被吸走,与吞噬公共领域的压抑空气没有什么区别。

上帝啊,他俩要离婚。她没有理由再退缩了。

婷婷抬头看了一眼索菲亚和玛利亚姆,玛利亚姆一脸吃惊。她们看着她,以某种方式追究她的责任。她说:“还记得我试图解释中国年轻人有种叫‘Young Pink’吗?我忘了提到我嫁给了其中的一个。”

“哦,我不知道你们已经结婚了,”索菲亚说,并与玛利亚姆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两个人正在努力赶上她们的新中国朋友思维。

“这并不重要,”婷婷说,“因为----”

“我们离婚了。”阿伟想,如果这是她想让每个人都知道的话,他不如自己先坦诚。

“部分原因就是他总试图接我的话茬。”

阿伟希望他能用英语开玩笑,就像婷婷一样,她和两个女孩们一起傻笑。

她转向他。“看,这不是我要说,我是说这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正在谈论的大流行病更重要。”婷婷继续用英语交谈,不仅是为了观众,也是为了利用柔弱带来无尽的优势。

“你说的措施如果是正确的,那代价是什么?我和你都知道的事情。一个瘫痪的男孩饿死了,因为他唯一的看护人被送到简易病房。孕妇无法去医院,因为他们的住宅有个怀疑对象。人们不断地被困在远离家园的地方,因为举措在一夜之间毫无通知地发生——道路封闭,所有形式的交通都停滞了。小企业从未得到任何救助。就几个月前,还有人对猫和狗进行处决,因为它们的主人被迫接受强制分隔。他们有什么权力杀害那些无辜的动物?何况海外的很多华人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自己的家人了。即便你康复了,他们也会对你检测,限制出行,有些地方不允许进入。你还记得易的遭遇么?“婷婷转身向女孩们解释。“我的最好的朋友之一,她父亲去世时甚至不能回家。”

“太疯狂了!”索菲亚穿着粗气。“听说他们还杀了人们的猫?这和猫有什么关系?”

“动物也可能传播病毒。”阿伟权威地说。

“他们不在乎猫狗。”婷婷轻蔑地说。

“不过,我认为是人类才给予了这些动物生命。”玛利亚姆说,她从桌子上拿起手机查看。

“那么,你告诉她们,这样对社会有什么好处?”婷婷问阿伟。

阿伟没有转向索菲亚和玛利亚姆,他一直盯着婷婷,“这对大多数的人健康和安全都有好处,像你和我这样的所有人。你也从中受益,没有得病。”

“我不想让其他人为我牺牲自己的生命。但我对此也无能为力,不是么?这就是他妈的问题,不是么?这就是我们离婚的原因,不是么?至少我可以决定如何处理我他妈的婚姻,请不要说得你和我一样。很明显,我们不是!”

没有人,甚至婷婷自己,能够遇见和参与到他们的婚姻话题。索菲亚和玛利亚姆默认了无语空气的尴尬,望向远方的地平线。

阿伟又开口了。“你不需要不代表别人不需要,生命的价值是无上的,我们不能计算拯救生命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如果那样,我们和沙漠里的动物有什么区别,一个社会如果连自己的组成因子都能放弃,那么社会还有被称之为社会的必要么?如果你去发达的彼岸,你认为他们会对你一视同仁么?也许你忘记了像二等公民一样生活的感觉,但我没有,我没忘记我依然不是一个上海人,而你也不是一个纽约人。”

“你总是问我这个问题,好像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问题。无论彼岸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两个社会不一定都是对的,或者更好,那里也搞砸了,只是方式不同。“

“没错,事实证明,我们的方式的确拯救了很多人的生命,是出色的。”

“你太荒谬了。你的一切都是关于我们是如何优越的,我们是如何赢得战争。这就像整个社会都健忘了。武汉呢……”说到这,婷婷感到一阵酸疼,一直爬到鼻尖,她深吸了一口气,让新鲜的空气冲刷鼻腔。她不会哭,她在哈法咖啡馆与薄荷茶和甜美的摩洛哥女孩一起欣赏日落,披头士乐队和滚石乐队曾经在这里坐下来谈论性、毒品和摇滚乐,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

太阳已经落在地平线下了,而阿伟和婷婷没有注意。现在,天空一分一秒地变暗,云彩像草莓奶昔一样轻轻地搅动着,眼前的一切都不清晰了。

接着,阿伟用英语说话,几乎把女孩子们吓了一跳。“婷婷,你为什么不能爱你的家?你为什么要这么恨它?”

“我不。你懂的,爱和恨是分不开的。”

“你恨我。你都这么说了。”

“我讨厌你给我的感觉。我讨厌和你一起时我疯狂的孤独感。”

“你所说的仇恨和爱是分不开的----这也适用于我们吗?”

“我不~,我不知道。”

婷婷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不会说“我不再爱你了”,就好像她是一部情节剧的女主角一样,更确切些说,这并不是说她不再爱他了,而是她不能。她只能想象阿伟也有同样的感受。

阿伟从座位上起立的动作,让婷婷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就从牢笼里解放出来,是他俩都从牢笼里解放出来。

阿伟离开哈法咖啡后不久,婷婷在向索菲亚和玛利亚姆道歉之后,也离开了。她按计划去了那家“鱼味”的餐厅,自己吃了一顿丰盛的摩洛哥晚餐。当她回到他们的房间时,阿伟和他的行李箱都不在了。她陷入了昏迷般的睡眠,要是她能就此放弃,从此放松下来,清晰地回到没有任何希望,那该多好。但你永远无法得到绝对的确认,因为未来可能的方向总是不止一个。你甚至无法放弃希望。风吹沙驻,时间总会以某种无法遇见的方式带来最可怕的变化,因为它绝不会是此刻的延续。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婷婷穿着前一天的衣服,现在闻起来像咸汗和熏鱼的味道,蒸发了愤怒和过期的悲伤。

婷婷在丹吉尔的最后一天,她去了梦幻般的蓝色村庄舍夫沙万一日游,在那里她遇到了一群当地妇女,她们在街上打鼓唱歌,庆祝一些她从未学习过的东西。婷婷坐在村里的广场上,听着清真寺扬声器发出的祷告声。那天晚上,她坐了一列通宵火车赶往马拉喀什,那里是她进入撒哈拉之旅的起点。破旧的火车车轮在铁轨街头上滚动时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让她彻夜未眠。在婷婷的意识深处笼罩着一股无穷无尽的确切的悲伤,但这悲伤却令她感到安慰,因为这是她熟悉的东西。除此之外,她不再需要别的安慰。她清醒地躺在跑道两侧微弱闪烁的灯光下,她承认,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在想是否会看到阿伟。以她的理解,阿伟应该已经坐上了回上海的飞机,她不知道如果阿伟在这里会有什么不同。她本打算一个人旅行的,但现在阿伟来了又走,他的心仿佛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法用其他任何东西来填补的酒窝。这甚至不是说她真的想看到阿伟,也不是说她想独自流浪,而阿伟的离开让这一切不再完美,不知何故旅行总无法完成。她感到被遗弃了,尽管她不明白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被遗弃的。婷婷回想起之前和阿伟在咖啡馆的争吵,他俩不是一类人,但是即便婷婷模仿着想象力匮乏的阿伟,却依然是微不足道的,因为对于婷婷来说,哪一样不是和阿伟有联系的呢?哪一样不使婷婷回忆起他来呢?婷婷低头看着车厢里的地面,就不能不看见阿伟的面貌藏在车厢底下,在每一朵云里,每一棵树上----在夜里充满在空中,在白天从每一件东西上都看得见----婷婷是被阿伟的形象围绕着!最平常的男人和女人的脸。他俩一起度过了宝贵的十年,这十年,就像“割”出来的双眼皮,生活在一起,既是刀痕又美丽着----即使不是他们生命中最宝贵的十年,难道这就不值得好好告别吗?

马拉喀什的阳光以一种她不熟悉的方式灼伤了婷婷的皮肤,但她设法在露天市场上的木质雨棚下找到些许阴凉处。当她开车穿过阿特拉斯山脉到达撒哈拉沙漠的梅尔祖卡村时,太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残酷,空气越来越浓郁,也越来越干燥。要花两天时间才能到达她在沙漠中的营地,旅行前与她联系过的导游瑞达带着他的朋友西蒙尼,他们俩相互说着阿拉伯语,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在最初的几个小时里,她不止一次地想到,他们可以很容易把她送到一个偏远的地方----整个车程看起来很遥远----然后抢劫她、强奸她或者再杀了她。

之后他们开始和她说话。他们都二十九岁。瑞达来自梅尔祖卡,所以他喜欢开车接送游客去沙漠:这样他就可以顺道去看望自己的父母,住在儿时的房子里。西蒙尼是柏柏尔人。瑞达带他去旅行,向他展示沿途的路线和景点,这样西蒙尼很快就可以自己开车送游客了。这是一份有利可图的工作,如果这人喜欢开车和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婷婷问他们关于摩洛哥、伊斯兰教还有当地的文化历史问题,他们也向婷婷询问了她的经历,当他们知道他去过美国,来自中国,还是一位翻译,当婷婷告诉他们她结婚了之后,他们对她就另眼相看了----也许是出于更多的尊重。婷婷闻着空气的味道,因为潜意识里,她总认为阿伟就在旁边,保护着她,即便看不到,甚至不和自己争吵。她想,阿伟也很乐意听听这些故事。作为一个男人世界里的弱者,这大概就是女人在陌生环境里的悲哀,但婷婷不,婷婷能感到安全,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幸运的是瑞达和西蒙尼没有进一步调查她的婚姻,所以她不必编织任何谎言,也不需要像面对索菲亚和玛利亚姆那样尴尬。他们三个人坚持一些不太私人和敏感的话题,谈论、思考其它任何事情的感觉向来舒服和惬意,灵魂永远是身体最疲倦的部分。

婷婷毫无疑问地感觉他们已经正式进入了撒哈拉沙漠的时候。

“让我们前进吧!真主保佑,撒哈拉!”瑞达祷告。他们的四轮吉普车随即从路上滑进了细沙中,开始在松软的沙粒中游泳。

婷婷在后座上弹来弹去,但是还算平稳,不像在城市街道撞上减速带时那样颠簸。她感到肾上腺素在体内冒泡,这让她很紧张,几乎让她呼吸困难,但也让她很兴奋。在她目测可及的范围内,这都是懒洋洋的沙子,无限平坦,无限边际,热浪震动,在地面上方的空气中沸腾。

“撒哈拉是什么意思?”她问向瑞达和西蒙尼。

“它在阿拉伯语里就是‘沙漠’。”

“真的吗?”婷婷一直认为撒哈拉意味着某种宏伟、深刻、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新视角的东西。现在她想起来了,单词的含义在被其它语言采用时常常会发生变化,而在当地人生活中却稀松平常。这种事到处都在发生,不稀奇。

“这里没有什么痕迹,什么都没有。”婷婷回头一望,那些粗糙的车辙印浅到风一吹就散,注定只能维持几分钟。“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不需要标记,我在沙漠里长大。”瑞达自信满满地说道。

“这就像你有一种超能力。”婷婷夸赞道。

两个男孩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重复着:“超能力!”

婷婷闭上双眼,跟随着汽车的摇晃以保持平衡。空气中的干燥已经炙烤着她的喉咙。

营地是由几顶牢固的帐篷组成的。瑞达告诉她,下午营地的人会带她骑骆驼,还会提供免费的晚餐。他开起了玩笑说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吃。明天早上日出,瑞达和西蒙尼会去接她,然后开车送她去菲斯。开车离开前,瑞达提醒婷婷不要忘记晚上看星星。


婷婷把行李放在帐篷里,在营地后面等着。远处耸立着高高的沙丘,很难估计它们有多远。

“那是Erg Chebbi。”营地服务业告诉她。

“额?”

“就像沙丘的海洋,”他解释道,右手在空中追踪沙丘的曲线。

“太美了,”婷婷说。“还有其他人骑骆驼来吗?”

“是的,我们还有另外三位客人。他们去梅尔祖卡村赶集。一对意大利夫妇和一个中国人。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一个人中国人?”婷婷不得不问,“他长什么样?”

“和我差不多高,安静的家伙,非常好。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晚上了。”营地服务员眯着眼睛,试图回忆是否还有更多细节可以分享。“他真的很爱我们的牧羊犬。几个月前我们在这里养了一只小狗,我和他说他可以每天喂狗。”

阿伟的身高和他说的差不多。但是他会和狗相处吗?婷婷不能确定。

当婷婷听到一辆汽车驶来时,她赶紧跑到营地前面,这样当阿伟下车时,婷婷就可以在那里等着。他本以为今天会见到她,但是他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他走向婷婷,她也走向他。

“我不确定会是你。”婷婷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们没有拥抱。“你变了,过去你不喜欢狗。”

“爱并不会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昨晚怎么度过的?”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想不起来了。”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每个城镇又有那么多旅馆,而你偏偏住在我的,”婷婷压抑声线以抑制自己的肾上腺素,“看啊,太阳,仍在那里。”

“有时候我们需要历经遮天蔽日的日子,才能珍惜明朗的天空。”

“你是说雾霾么?”婷婷淡淡一笑,赶在阿伟说话前说道,“不过现在我们家的空气好多了,你不用像过去一样洗车了,这只有我们的家园才可以那么快办到。”

“我想,我的生命应该不在撒哈拉沙漠里,可是当我看着你离去,我认为自己是个傻瓜,你呢?”

“看啊,是满月,你知道天上有一颗行星大小的钻石吗?”婷婷顿了顿,“一颗白矮星的结晶核心,那颗钻石不仅是颗恒星,还是硕大无比的乐队,演绎着交响乐。”

他俩环顾四周,仿佛在彼此面前,他们第一次看到了沙漠。

“你骑骆驼了吗?”婷婷兴奋地问道。

婷婷、阿伟和这对意大利夫妇按照指示裹着头发,蒙着脸,骑在他们温和但神秘的骆驼上,向沙丘出发。

营地服务员徒步带领团队。他们跋涉了一会儿,然后在一个高高的沙丘底部下车,爬上了顶峰。这对意大利夫妇坐了下来,靠在一起。婷婷和阿伟远离这对夫妇,每个人都把腿抱在怀里,小心地在他们之间留下一段良性的距离。太阳落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

“沙漠帮你理清思路了吗?”婷婷问道。

“我还不知道。”阿伟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又开口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也许我关心的很多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重要。”

阿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婷婷点了点头,不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想知道更多。在这一刻,他们看到的只有沙子;他们只听见一片寂静。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们似乎终于达成了默契。今晚他们会凝视星空。明天他们可能会像没有明天一样战斗。三天后,他们将回国。再过十五天,他们可能会在婚姻局再次见面,然后拿着离婚证回家。一两年后,他们可能会失去联系。三十年后,他们可能会开始问自己,与任何人战斗是否有意义。五十年后,他们可能会忘记彼此的名字,忘记他们曾经在大沙漠中骑骆驼的国家的名字。或者这些都不会发生,不是按照他们预期的方式,因为生活不是那样的。此时此刻,他们是阿伟和婷婷,婷婷和阿伟,看着阳光穿过撒哈拉,来到世界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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