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是这一段马路的清洁工,每天下午一点半上班,晩上八点下班。
一点三十分,金莲骑着一辆红色木兰车,顺着慢行道打南边过来了,车速越减越慢,用脚在地上划拉,直至停下。
她在一家店铺门口停下车,上了锁。打开后备箱,取出工作服,也不背人,就在街边麻利的换装。
金莲留着长及屁股上的披肩发,上身穿着米色风衣,下身穿着黑呢子裙,脚蹬长筒靴,摩登又时髦,根本不像是扫马路的。
她先脱掉风衣,一只手提着衣领,一只手捏着衣服的肩膀一抖,抖平后,竖着一对折,横着两对折,放在塑料袋中。她换裤子有一绝,站着先把裤子套在裙子里面,系好裤带,再把裙子脱下来,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会走光。
清洁工工作服其实就是一件非常耀眼的橘黄色马甲,前心和后背点缀着银色横道,橘黄色鲜艳醒目,老远就看见了,银色有反光作用,晩间车灯一照,银光闪闪,就知道清洁工在工作。
金莲是个爱美的女人。为了让马甲看起来不那么俗气,特意挑了一套藏蓝色衣服搭配,藏蓝配橘黄,调皮多了。
金莲把黑瀑布似的披肩发拢起来,在脑后随意那么一挽,利利落落的。换好衣服,金莲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清洁工了。
金莲戴上雪白的口罩,套上橡胶手套,扛着扫把走到马路南头,挥动扫把开始清扫起来,哗哗哗!唰唰唰!扫把在马路上左一下右一下划出优美的弧线,两只脚一会前行一会后退,从背影看,不像在扫地简直是在跳探戈,是她一个人的探戈,舞姿优美极了。
马路上的树叶子,纸片子,塑料袋,统统的乖乖的被她拢落到了一起。
金莲清扫的马路有半站地长,清扫一遍需要两小时。清扫完第一遍,金莲站在干净整洁的马路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金莲在这里做清洁工四五年了,跟街边店铺的老板都很熟络,拿着毛巾去店家的卫生间把头上脸上衣服鞋子上的灰收拾干净,坐在店家门口休息。
她把凌乱了的头发放下来,一下一下的梳理,她发质好,头发乌黑发亮,浓密。这家店主才三十岁出头,已经开始谢顶了,像大多数秃顶男人那样,把仅有的一点头发留长,拉上去盖住秃顶,农村包围着城市。
老板娘向金莲请教护发秘诀,金莲就实实在在的说,她也没有啥秘诀,只是从小母亲就用家里下过面条的面汤给她洗头,她一直沿用到了现在。
就有一个过路商人看上了金莲的头发,愿意出三百块钱购买,金莲没想到头发也能卖钱,有点心动。
老板娘是知道金莲家困难的,丈夫下岗,两个孩子上中学,就极力劝金莲,说,你头发长得快,两三年就又长发及腰了呢。
金莲还是舍不得,毕竟跟了自己四十年了。
商人以为金莲嫌钱少,过了两天迫不及待的又来了,直接把收购价涨到了五百块。金莲心慌意乱,懵懵懂懂的点了下头。
那商人是常收头发的,已经修炼成手艺很好的发型师了,撸起袖子,撅着屁股,先把金莲的头发梳顺溜,然后从头顶开始剪起,手起刀落,一面剪,一面修发型,只一遍就成功了。商人拿着两面镜子让金莲前后照,剪了短发的金莲秀气了很多,她感觉头上轻飘飘的,歪着脑袋往镜子里一瞅,心里立马就空了。怕别人看出来,强言欢笑说,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留短头发,没想到还挺好看的。
金莲嫌短头发不好打理,动不动就贴在脑袋上,显得没有发型。过了几天她到理发店把短发烫了,似卷不卷,看起来很精干。两个多月金莲的头发长长了一些,在后面扎了个小揪揪,翘翘的像鸟尾巴。
这天金莲清扫完第一遍马路,收拾干净自己坐在店家门口休息。老板娘说,我说金莲,你剪头发你那口子没意见吧?
金莲还没回答,老板娘又说,我那口子管我可多了,刚结婚那阵,我私自去纹了个眼线,没想到捅了马蜂窝,他整天的在我耳朵边嗡嗡嗡的奚落个没完,一天到晚不得清静。我一气之下说眼睛长在我脸上,我有权做主。你猜他咋说,说眼睛是长在我脸上,可拥有权是他的,因为我整个人都是他的。你说这人霸道不霸道?
金莲笑了,说,看来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我剪头发没跟我家和平商量,他赌气三天没理我。金莲说起丈夫,总是亲切的称呼为我家和平。
第四天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当年他跟中学女同学好了五六年,两家大人也默许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心里有个梦想,未来的新娘一定是个长发飘飘的姑娘。女同学是个急性子,留长发时羡慕短发,剪了短发又羡慕长发,因而总是变换着发型。他跟女同学说希望结婚时候是长头发,婚后也是。女同学是个倔脾气,说留不留发是她的隐私,别人无权干涉。他一气之下就说,短头发女人那还叫女人吗?
两个人为头发互不相让,他对他们的感情产生了动摇,觉得女同学并不爱他,不是有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嘛。
我俩是在补习班认识的,说是我的头发吸引了他,对我穷追猛打,我们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
那你是闪婚了?你们看起来挺恩爱的。
别看我家和平长的五大三粗,他其实很细腻,说女人最美丽的瞬间是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恬静,温柔,慈祥,像蒙娜丽莎。
金莲突然把嘴凑到老板娘耳朵边上,羞涩地说,我家和平才坏呢,说半夜里醒来,看见身边睡了个短头发女人,跟睡了个男人差不多,谁还有亲热的欲望?
俩人正说的热乎,和平骑着自行车打北边过来了,他一只脚撑在地上,也没下车子,远远的冲金莲喊道,哎!快给我三百块钱,科长三缺一正等着我呢。和平在街道市容办当协管员,他国字脸,络腮胡,铜铃眼,穿着工作服。
金莲赶紧走到和平跟前,小声说,别在这里大喊大叫,上班时间打麻将也不怕上级处罚?和平瞪着铜铃眼嚷嚷着,谁敢罚?科长可是局长的小舅子呢。
金莲又气又急,只好说,今天气不错,我晩上还要跑摩地,你在家陪俩孩子好吗?
和平急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的忍耐到了极限,把自行车跨的往地上一撑,伸手就在金莲口袋里摸,摸了半天只摸出来三十块钱,把三十块钱用两根指头捻着在空中哗哗一抖,咬牙切齿地说,才这点钱,不够丢人的。看见老板娘看他,就说,老板娘借我三百块钱,赢了明天还你四百!我的钱都押在货上了,没现款。老板娘看出了名堂,一口就回绝了。
和平气的嘟嘟囔囔,把三十块钱往口袋里一塞,掉转车头,一脚跨上去,使劲一蹬,走了。
看着和平转过弯不见了,金莲从胸罩里陶出一卷钱来,展开来给老板娘看,小声说,我每天上午在西开发区一家证券公司做清洁,六点上班,十一点下班,一个月工资六百块,今天发工资。
你家和平不知道今天发工资吗?
他的心思全在麻将桌上。
我说你也别太累了,上午在城西扫地,下午在城东扫地,晩上跑摩地,我是看出来了,你家挣钱养家是你呀!
和平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指望不上呀,不像你,有人为你撑着天。
你心态真好,放我早八辈子都离了。你还跟他过个啥劲头,离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有钱又体贴的。
不行呀,和平也算是我的孩子,我有三个孩子,每个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哪。
这天金莲正在非机动车道上扫地,脚跟前突然变戏法似的躺着一只崭新的黑色男式钱包,她朝周围看看,没有看见骑摩托车和骑自行车的经过,也没看见行人,她有些纳闷,莫非是公交车上的扒手得手后从窗户扔下来的?捡起钱包打开来一看,只有一厚沓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数了数,两千元整,也没别的证件。
金莲想丢了钱包的人肯定很着急,就停下扫地,举着钱包站在原地等待,但是光等待也不是个办法,她还有工作,总不能耽误了工作吧?金莲就报了警,警察很快就来了,为了照顾金莲的工作,就现场办起案来。警察仔细询问了金莲捡钱包的一些细节。做完笔录,给金莲敬了个礼,拿着钱包开着警车要走了。
忽然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伸着胳膊拦车,声称钱包是他丢的,并报出来钱包颜色和钱数。
拦车人四十岁上下,梳着大背头,戴着墨镜,蓄着一字胡,挺着将军肚,腋下夹着公文包,看起来像个成功人士。失主说不上来丢钱包细节,就被带到派出所仔细问询去了。失主临走看了金莲一眼,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失望的样子。
第二天下午,那个人又来了,站在远处看金莲换衣服,换完衣服扫马路,直站了两个小时。
金莲扫完第一遍马路,照例擦干净衣裤上的灰,坐在店家门口休息。有个小女孩走到她跟前跟她说,阿姨,那边有个叔叔叫你,说有话跟你说。金莲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马路对面站着那个声称丢钱包的男人,她也想知道结果。
金莲走到墨镜男人面前,墨镜男人摘下眼镜,叫了一声,金莲!金莲吓了一跳,疑惑地问,你认识我?
难道我变得一点都让你认不出来了吗?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提示我一下。
我是你初中同学张驰,坐在你后排右手边的。
张驰?!金莲终于记起来了。你在初三下学期不是跟着你叔叔出国了吗?你啥时候回来的?你走后我们才知道你是跟着你继父走的。
张驰咧嘴一笑,说,一言难尽!抽时间再慢慢聊。我今天来有个问题问你,你为什么要把捡到的两千块钱交给警察?
我正想问你,你咋这么不小心的?
那是我雇人故意把钱包放在你面前的。
我早就知道你在这里扫马路,咱们小时候如果不好好学习,老师和家长就会说,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去扫大街去!我想不明白,你学习那么好,怎么会沦落到扫大街呢?
金莲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张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陪着笑脸说,对不起,我言重了,我没有瞧不起扫大街的,我是为你叫屈呢。
金莲心里五味杂陈,更多的感到屈辱,然而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不想让老同学难堪,就淡淡地说,人各有志,我喜欢扫马路。
对不起,失陪了!我该扫第二遍了!
金莲说完,也没看张驰的反应,快速的穿过马路,回到自已的岗位上,挥动扫把,左一下右一下,跳起了她一个人的探戈。
张驰也没生气,自言自语地说,脾气倒没变,难得!招手拦了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张驰过了几天又来了,站在远处看着金莲,金莲是看见了,只作没看见。从容的换衣服,扫地,清理衣裤上的灰尘,坐在店家门口休息,跟老板娘聊天。
张驰有一天终于憋不住了,走到金莲跟前,金莲也不理他,金莲扫地他跟着,亦步亦趋,令金莲哭笑不得。她记得张驰那时候长着一副白净面皮,腼腆,内向,而且动不动就脸红。张驰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班里的墙报都是他写的。
金莲知道张驰有话跟她说,可是她没话跟张驰说。就站住了,说,你说你个大老爷,跟在我后头算怎么回事?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张驰搓着手,高兴地说。
金莲,你卖头发的时候,我就在对面站着,我恨不得跑过去给你一千块钱让你别卖了,我本来想着给五千块钱呢,怕把你吓着。咱们同学那会,我就喜欢你那一头长发,有多少次我都想摸摸你的头发,可是我不敢,我那时候其实挺怕你的。
我们现在都不年轻了,说话就不绕弯了,我在中学就暗恋你,本来已经断了娶你的念头,可是这次回来看见你过得这么辛苦,我心疼呀!
我现在是单身,我愿意接纳你和你的孩子,爱屋及乌嘛!
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等待,一年两年都成。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嫌贫爱富?见异思迁?
金莲生气的用扫把在张驰脚下划拉,扬起好多灰尘,张驰就往后退,差点碰到行驶的车上,灰溜溜地走了。
清扫完第一遍马路,金莲也没心思收拾自己,一屁股坐在店家门口,话也不想说。老板娘觉得奇怪,说,今天情绪看起来很低落嘛,这可不像你的性格呢。
金莲笑笑,没答话。
难道自己在张驰眼里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吗?他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
张驰再没出现,金莲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这天下午,金莲才扫了一会地,就觉得口渴难耐,中午她炒菜,不小心盐放多了,倒掉又不舍得,就自己一个人把那盘菜全吃了。她带来的水放在后备厢里,心想着忍耐一会,把第一遍马路扫完了再去喝水。无奈她嗓子干燥的嗤嗤直冒烟,眼看着就要腾起火苗了,她只好停下来,准备去喝水。就在她扭头往回走的时候,和平突然站在她面前,手里举着一瓶冰镇可乐,伸到她嘴跟前。
金莲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顾惜丈夫的面子,怕市容队的同事笑话他有个扫马路的老婆,不好开展工作,一般不让和平到她扫地的地方来。
眼下金莲渴得快要晕过去了,顾不上那么多了,接过可乐就喝了个底朝天,用手背擦着嘴巴,跟丈夫打趣,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光给清洁工送水,而且还是高级水哦!
和平虎着脸,不耐烦地说,剩下的马路大概扫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那不行!亏你还是市容工作人员,那不是给你脸上抹黑吗?我做不出来。
给你个鸡毛你当令剑,你就是用扫把在地上胡乱划拉两下,谁敢说你不是在扫地?那么认真也没人看见。
我起码对得起我的良心!
金莲生气了,不理丈夫,低着头卖力的清扫起马路。
和平没脾气了,站在马路牙子上,掏出烟吸起来。
金莲清扫完剩下的马路,走到丈夫跟前,看见丈夫又在抽烟,就说,你早上上班走的时候,我给你口袋里装的戒烟糖你看见没有?想抽了拿出来嚼一嚼,多好。
你没抽过烟你体会不到抽烟的美妙,烟瘾犯了,山珍海味摆在面前都没用!
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吧?
和平扔掉烟头,用脚踩灭了。眼见和平如此的不尊重她的劳动,金莲本来想说丈夫几句,想起丈夫犯起横来六亲不认的样子,让行人看笑话,就忍住没吭声。她把和平往后推推,捡起烟头放在垃圾袋里。
和平板着脸,说,我来是有重要事情跟你说,你同学张驰找过我两次,说他资产丰厚,缺个像你这样的贤妻良母,跟我商量让我把你让给他,他给我补偿十万块钱。第一次我给了他一副熊猫眼做为答复。
那小子真痴情,第二次又来了,把补偿款提到了二十万,我给他屁股一脚,说考虑考虑。
我是这么想的,咱假装答应他,等钱到手咱们就放他鸽子,送上门的巨款,不要是傻子,你说是不是?
说到最后,和平的脸几乎是谄媚的了。金莲以为自己听差了,抬眼看着丈夫,和平以为自己没表达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气得金莲脸都扭曲了,想哭却没有眼泪,这时候她才知道,人在最生气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