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早时,天色便阴沉,一直持续到午后时分,想是实在忍不住了。
突然间,雨声起,俄顷大噪,没有半点儿雷音,纯粹是雨的狂想曲。从打开一半的窗口,开始涌进凉爽的风,细碎的雨点穿过纱窗,斜斜打在木质窗台上,不一会儿便积蓄了细密的一片,像一口气跑过五千米后胸口的汗。
我不愿意关窗,连忙在窗台上铺上一层塑料布,接着盘坐在床上,打算什么也不干,专心看上一会儿雨。
《悟空传》里,紫霞仙子说,她看晚霞的时候什么都不做。
如今我也效仿,什么也不做,把灵魂丢进雨声中。恍然间,仿佛置身在山间茶馆,雨来得急,没有伞,茶还是热的,就把刚抬起来的屁股再退回到座位上,椅子是木质的——这时候当然要是木质的。茶碗样式很古朴,白底黑沿,是陶器特有的温润质感。我拿起来端详片刻,仿佛曾在哪里见过那个一模一样的缺口。而后吹拂表面,茶汤青白泛起涟漪,像是秋风略过的西湖,在不远万里慕名而去的游人眼中呼呼地打着瞌睡。
我试探着呷了一小口,啜出漱漱的声响,接着把一整个湖泊都咽进肚里,包括最后的茶叶渣子——可以称它们为幽幽的水藻。
在这样的地方,最好有个年轻人急忙忙从远处跑进来躲雨,我递给他一杯热得冒气的新茶,他咕咚咕咚喝下去,苍白的脸色红润起来,从行囊里掏出来一把伞,跟我草草道谢,急忙忙又上路。至于我姓甚名谁,何故在此卖茶汤,此举的目的等等,他全然不问,就是这样“恰如其分”的“点到为止”。
很希望遇到这样一位年轻人。
那时候是个雨天,所以现在也是个雨天。
从窗口看去,对面楼面的墙皮脱落了,露出里面红色的砖面。我心想,什么时候脱落的?一定不是刚刚脱落的。每次从外地回家,沿路也有这种疑虑——这家店铺什么时候关的呢?那家店铺什么时候开的呢?我没法对任意一个时间点的事情了如指掌,甚至没法说出过去某个时间点上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时间是如此不易察觉且无法度量。正如现在的天色,如果把钟表丢掉,谁也说不上是几点钟。不过,在雨天剥落的墙皮要比在晴天剥落的墙皮温柔很多,红褐色从灰色中露出面目,具备强烈的年代感。想象在烈日下剥落的墙皮,可怖极了。
印象中,曾经见过同样一场如此大的雨。
那次的市中心,许多私家车的轮胎完全淹没在积水里。人们挽起裤子,皱着眉头趟过河流一样的城市。威尼斯人民见了恐怕要嗤笑——大惊小怪。
雨天是绝妙的象征,每逢雨天,便有借口回忆已逝去的千百个雨天。将数万帧的画面汇聚到一个眼前正在进行的场景中,所有的情绪堆叠起来,形成一种惯性,此后每逢雨天,从头到尾再叠加一遍,从而越来越象征,教诗人、歌者,无不攀附。
但我是不愿象征的。
这场雨就是这场而已,和以往的任何一场都不一样。反过来,今天的这场雨,也将和此后的雨天毫无关联。就让今天这场雨畅快地完成它自己,急旋、高歌、狂舞。我曾有的难过、困顿、遗憾,不要它来背负。
雨声依然狂躁,四下的其他声音都被扼住了喉咙。城市忽然不是城市,也没能纳入河流,只是疯在那里,以睥睨前二者的狂妄姿态。
雨季是漫长的发病期。
如果就这样不再放晴呢?太傻。一直下雨,人就会想念放晴。如果我是雨,一定会有节制地下,这样才会被想念。
我闭上眼睛,风更大了,吹鼓我不存在的袍子,吹响我不存在的风铃,吹散我不存在的本身。我已经是我,难道还要另一个本身么?
呆了半晌,茶馆的顶棚漏了雨,在那光景,雨是应该漏下来的。于是起身生火,暖上衣服,又沏上一壶茶,这次应该配上糕点——谁做的糕点?
远处,山雨,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