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颜色
写完《我的爷爷奶奶》的前奏曲不久,我便再次踏上回家的征途。一些人自打背井离乡之后,便不爱这片土地了:运城发展极快,不出十年,老区新区齐头并进,一同发展,但架不住民风彪悍,各类小车经常肆意穿行,不顾红绿灯闪烁的大眼睛。山西嘛,煤炭大省,环境也不好,尘土飞扬了多年,我们才知道运城原来早已北京“雾都”闻名全国之前便被雾霾覆盖。
但我独爱这座灰色的城市。
奶奶家的窑洞小院是灰色的。那房上的砖瓦整齐地铺展开,经常引得小野猫在此蜗居。有时候回家又看到它们在院墙内外跳来跳去,“喵”地叫一两声,竟能招来四五只颜色各不相同的猫咪聚着开会。
我正蹲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着,也不知奶奶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有时候还有这么大点儿的小猫崽子,才好玩儿呢。”我回身看到奶奶用手指比出约莫十公分的大小,再瞧她眉眼弯弯的面庞,脸上的纹路清晰却不显沧桑,只是多了一分开怀的笑意。
厨房的炊具是灰色的。奶奶和爷爷从这里变出大馒头,白米饭,饸烙面,大盘鸡,酸汤扯面,豆腐串,番茄豆角焖面,羊肉饺子,鸳鸯馄饨。最经常的场景不外乎是爷爷奶奶在客厅里特别小声地聊天,像一对课堂里悄声嘀咕的小同桌。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不堪寂寞在锅里扑腾出饭香,终于穿过门廊跑进我的梦里。一束晨光从阳台悄悄爬进来,掠过父亲为奶奶移植的虎皮兰,透过九十年代的格子窗花,叫醒一个流着口水,把枕头也踹到地上的5岁小姑娘。伸伸懒腰再翻个身,我总能瞅到比我小一号的妹妹,她闭着眼睛睡得格外香甜,偶尔吧唧嘴,没有一点淑女模样。不过当年她才三岁,我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一点。
往事重现,20年打了个转弯,如今我和妹妹竟然又住在了同一屋檐下,只是早上叫醒我们的不是身在运城的奶奶,而是住在北京的姑妈。依旧是饭香,依旧是亲人,依旧是家的味道。很多事情,因为我们对亲情的珍爱,可以一丝不变,原汁原味,这是我从前不敢奢望的。
儿时的新年是粉色的。奶奶会带着我和妹妹去市场里选布料,婶婶会陪着我们去找熟识的裁缝阿姨做两身新衣服。最奢侈的一年,我们穿的是绸缎棉衣,过去钟爱,如今却不敢再穿的颜色,我现在还记得。几年后,姑妈还为我们二人织了两条一模一样的冬季围巾,只是比当初的樱花粉深了一个色号。但凡婶婶带我们二人出门,两个小姑娘就争先恐后地去拿这唯一的饰品,郑重其事地对着镜子研究如何围出最好看的花样。
4.声音
最熟悉的声音,是妈妈透过话筒呼唤的“星星”。关于这个美丽女人的记忆,在那几年是非常珍贵的。但翻看过去泛黄的照片,几乎每一张照片中,都有妈妈每次带回来的裙子,毛衣,外套。都说视儿女如珍宝,而她,“she is the apple of my eye.”
曾经有一段时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中央电视台的传媒工作者。因为爸爸说过,“春晚啊,都是有直播底片的。进央视之后,就可以保存底片了呀。”只有他和我可以体会这些话的含义,因为当年妈妈留学法国,不能回家过年,但得知她有机会作为全球华人在镜头前拜年,参与春晚直播,我们一大家子围在电视前,默默守候着。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童声合唱的《七子之歌》开始之后,电视切入了留学各大国家的华人拜年环节。印象里,妈妈似乎穿了一件相当美丽的风衣,鼻头都冻红了,笑容随着镜头定格。电视外,才六岁的我哭得止不住泪水,抱着爸爸的肩头,喊着要妈妈。
第二天爸爸再次翻看重播想要录下来,却找不到妈妈的身影。他安慰我说没关系,“咱们在太原的家,爸爸设置了定时录影,能看到春晚直播的全部。”造化弄人,录影机出现故障,我们最珍视的记忆并没有留下。可一切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毕竟前几日我还依偎在母亲身边,听她说道,“你在妈妈身边,妈妈很安心。”
再穿越回1998年的除夕夜,本来看到母亲的倩影,家人都为她骄傲自豪,听到我那嗷嗷大哭,众人皆惊,却不知该如何宽慰我。奶奶拿出大爸带回来的一颗大白兔奶糖,甜甜蜜蜜,我便忘却母亲为何不再出现在电视上的痛苦了。
那两年,奶奶有时还要扮演妈妈的角色。至今我都不太理解,为什么一个小学要举办关于三八妇女节的家庭运动会,这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痛”。
在奶奶八十大寿的庆祝视频里,我有心要重新讲述这个故事,只是一说起其中点滴,我便又像林黛玉一样哭哭啼啼。我升至小学二年级时,已经成长为一个有尊严的小孩子,而这种成长的表现便是我强烈的欲望想要证明我有健全的家庭,只是父母恰巧不在身边。幼稚而认真。
奶奶无疑成为我发泄的目标,也是这一次,我讨厌深深伤害别人的自己。一开始拒绝去参加亲子运动会的我,后来冲着奶奶大喊,“你不是我妈妈”的我,被爷爷奶奶用玩具诱骗到小学操场的我,和奶奶赢了夹豆子大赛的我。
奶奶,你看,天好蓝。有你真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