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路程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龙应台《目送》

儿子出生后,观其言察其行,已约略知其性格外向,但他对外界的着迷,显然我们准备未足。某夜凌晨两点起,他一直在哭闹,完全无视诱哄和玩具,小手直指门外。

抱出客厅——哭闹,手指门外。

抱出家外梯间——哭闹,手指电梯。

带到一楼大堂——哭闹,手指门外。

抱出大堂,在路灯下站定。秋露将至,夜凉如水。他旋即停歇安谧,缓缓地就着九里香的气息恬笑哼唧……

对于刚会坐的孩子,初秋的夜色竟能如此地醉人!我醒觉,不知何时起,他已然沉醉于家门外的世界。

儿子也喜欢偷看《爸爸去哪儿》,看到机场、汽车,就会兴奋大嚷:“乌鲁木齐”,问我,“爸爸,我们是去乌鲁木齐吗?”

是的,乌鲁木齐。Kimi五位小朋友的旅程尚未播出,儿子和我们的新疆旅程早就开始又结束了。从广州机场搭乘飞机飞行近5小时后抵达0点的乌鲁木齐,起早贪黑,颠簸奔波,路过新疆2013年的第一场雪,在喀纳斯品赏他人生的第三次中秋月,8天历尽北疆的春夏秋冬,再航行5小时回广州。

这一路,我们深叹景致壮美,又深悸路途辛劳;他却淡定,兴奋兼奔放。在浩瀚醉人的路途,在小巴上,除了睡觉吃饭(他几乎无法在饭桌前吃好团餐),他成功地把左后轮胎上的座位据为父子专座,时而趴着冷车窗迎着车外风光感叹“哇塞好美呀”,时而兴起即唱《喜羊羊与灰太狼》或者《High歌》,时而扯着相机包赖我给他照相……当车子在漫漫行程疾驶缓行时,当全团人士昏沉入梦时,当车外阳光熠熠风雨飘摇天黯雪飞时,他仍旧一如既往,无穷投入,无限欢欣。

停车即美景。湛蓝天穹,苍茫草原,清冽湖水,五彩石壁,霜染层林,他也好奇享受。他会在45度倾斜的高山草甸斜坡上坚持蹒跚下行,会珍而重之地把那拉提草原一颗小鹅卵石带到克拉玛依带到喀纳斯湖带回广州,会在赛里木湖边模仿吹散蒲公英不成吃了一嘴的蒲公英蕊儿,会在白沙湖边沙漠之上冒雨狂奔狼嚎虎啸。在禾木“魔鬼城”的沙化山头上,在五彩滩的斑斓石头上,在喀纳斯湖湿滑的码头护栏边,他蹬腿踮脚奔跳,右手手指试图举出“V”状(实际五指参差朝上)——我们喊:“茄子”,他学:“鞋子”,快门闪,又一张照片……

我原以为,如此漫漫旅途,对他起码也是一场痛且欢乐的磨砺,所以,他骑马受惊痛哭时,清晨5点被唤起床赶路生气撒泼时,天雨人乏烦躁哭得喘不过气时,我心痛又淡定。

但这样的状况少之又少。绝多时候,他精神饱满,一路雀跃吼啸,一路纵声长笑。

我们表示不明觉厉,惊喜万分。

对孩子的成长,谁会没有想象,设计,期许呢?

我自有我的理想——博览群书以知世间之乐,躬行实践以知天地广大,笃审内心以知自重自省,仰望星空以知梦想甘美。他呢?现在可能是辆玩具车、一顿汉堡薯条;将来,或许充斥“敢叫青天换明月”的冲动和勇气,或许充满“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低调和奉献,或许只是“泯于众人”常规和安乐。我无从预测。

我也不能以我的理想凌驾于他。我只能期许,并把一些美好缓缓传渗于他,诸如欢乐,有爱,宽容,有梦,逐梦。

当下,他只需要一种简单、自然、快乐的生活。既然他生性喜欢外面,就多在外面罢。起码,多走路,多经历,胸襟大些,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的事儿也少干些。

小孩的记忆,是闪耀的碎片。看着马儿,他会念叨在丽江拉市海骑马的片段,顺带想起今年正月十五在云南丽江学到的几句《一瞬间》,也会想起束河古镇的溪流水青石板三眼井大戏台,会想起阳朔嶙峋骨感的山漓江透彻丰满的水,想起龙胜梯田黑夜的幽深和山涧林内虫兽的呼号,以及黄姚古镇大榕树的铺天盖地浓绿苍莽。

我相信,一切快乐的、勇敢的、生机勃勃的经历,必定都是他难以磨灭的回忆。

这不光是他的回忆。对于一个爸爸而言,这何尝不是种无上荣耀的成长见证?

岁月呵,也在见证——

我尚未回头,他已喧嚣跃上与我并辔齐肩。我企图与他缓步缠绵,他已然越过我的身位,在他的路上,健步如飞,几近绝尘。

这,就是成长。

关于路程,我们有我们的,我有我的,他有他的。

父子,也是宇宙星辰间的一次寻常轮回——起始,他在我的轨道启动蓄力;下阶段,为它引力吸引,他逸出我的轨道,衍成并稳定自己的轨道。最终,我们各自运行自己的轨道,只是常常为引力牵引,时而相聚,时而离别。

一起走的路程,他走着笑着,或者风和日丽,或者狂风骤雨。

管我风和日丽或者狂风骤雨,管他狂风骤雨或者风和日丽,一起的路程终会分叉。那时,他还走着,我还笑着。

这般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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