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迷上了刷手机短视频。
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她的手机已经“老铁们”、“家人们”喊了许久。
我去上班,她送我到门口,说完“路上小心,早点回来”之类的话,就急匆匆奔向手机,和她的“家人们”亲亲密密去了。
我下班回家,她给我热饭,手机还拿在手里。微波炉工作的声音和手机里的笑声、上链接的声音一起回荡在厨房里。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她,像看到十几年前,沉迷手机游戏无法自拔的自己。
那时,她应该也是这样担忧地看着我,心里举棋不定,想劝怕惹我烦,不劝又担心不已。只好转弯抹角说几句词不达意、言不由衷的话:“你今天过得开心吗?都做了什么啊?”
因此,吃饭的时候我故意说起今天遇到的事情,然后问她今天都在干什么。
她不看手机了,在旁边分享今天的经历:
“我今天看到一个孩子好可怜啊,穿着单衣倒在雪地里,被家人赶出来的。”
“在哪,你报警了吗?”
“哎呀,我不知道在哪,就手机上的啊。这丧天良哦!”说着翻手机要给我看。
然后我就知道了,她口中的孩子,是个二十大几的小伙子;所谓的被家人赶出来,不过是团队自导自演的剧本。
我说:“妈,这些都是假的,你不要相信。”
她看看我,又看看手机,纠结不已,不知道该信谁。
我只好把这个人的主页翻出来给她看:这个小伙子,一会被裁员,一会被车撞,一会又去和老婆离婚••••••
她心里知道是假的,嘴上还是真情实意感叹:“哎呀,好好一个小伙子,也太惨了,老天不开眼哦。”
我无法,只好赶紧想办法把话题从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身上转移,说起我的新同事。
然后我又从她那里知道了,有一个嫁到山区的姑娘,年纪轻轻就生了好几个孩子,家里一贫如洗,丈夫和婆婆不见踪影,要一个人上山干活还要照顾孩子。孩子们可怜的不得了,穿的脏兮兮的,还没有东西吃。
除此之外,我还认识了不受婆家待见的新媳妇,子女不孝顺的贫苦母亲••••••
我没再告诉她这些也是假的,是剧本。我说:“哦,那真是太可怜了!”
有时候我会劝她去外面玩:“之前我们去的公园、商场,你不是很喜欢吗?天气好也可以去街上逛逛。”
她说好。但我知道她没有去。因为第二天我又知道了美国对我国实施的巨大阴谋;小日本多么多么可恶;长期加班怎么损害一个人。
当初我把手机给她时,她百般推脱不要,说她不喜欢,用不着。但现在手机已经成了她世界里唯二重要的东西。另一个是我。
之前的她不是这样的,或者说生活在老家的她不是这样的。
她是个勤快活泼的人。天蒙蒙亮就起床,开门,扫地,放狗,喂鸡;等我起床,她已从菜园摘了菜,做好了饭,还顺便和村里情报人员碰过面,交换过信息。
所以等我吃饭的时候,她就会说:“前院春娃昨天晚上回来了,他在外地发了财,要接父母去享福呢。你还记得他不?小时候你们还一起玩来着。”
我说认识或者不认识都挡不住她的表达热情。于是,我们早上便就着新回来的春娃下饭。
等她说完,我说:“我也是回来接你的呀!”
她又颇不为意:“我才不乐意去城里享福,不自在,我还是在家好。”
吃完饭,我骑车上街,一路上村子里的大爷大娘、叔叔婶婶见到我都极热情:
“听说你出息了,要接你妈去享福呢?”
“孩子这么有本事,你妈还不乐意去,啧啧。”
••••••
我在众人夸张的“啧啧啧”中,脸红红的走远了。
等我从街上回来,换了一群人,还在说同样的话。
我不敢接话了,笑一笑,低着头往家冲。
但是直到假期结束,村里人话都说了几轮,我妈也没跟我走。只给我带了许多蔬菜和鸡蛋。
我以为她不会来城里,可是一个月前我下班到家,看她坐在门口,大包小包堆了一地。
我说,“妈,你怎么来了?”
她围着我转了一圈,劈头盖脸骂我:“生病了怎么不说,要不是你表妹手机里看到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
骂完了,又放软了声音安慰我:
“我找人问过了,你这病不打紧,好好保养恢复很快的,以后我来照顾你,保证把你身体养的好好的。”
就这样,我妈为了我,放弃了她的坚持,她过惯的生活,在城里住下了。
和在老家一样,她每天一大早起床,找超市,找菜场,研究菜谱,变着花样给我做饭。
饭做好了。我走了。她就没了劲头,坐在那里,盯着闹钟,等我下班。
有空我会带她出去玩,吃饭,逛街,她表现的很高兴的样子。我不在,请她自己去,她又完全没了兴趣。
我们住的是个新小区,年轻人居多,白天几乎见不到人,加上语言不通,渐渐地,除了买菜,她都待在家里,不愿出门了。
她陪着我,我却陪不了她,只有手机整天陪着她。看到有感触的就会在吃饭的时候和我说。等我回房,她又开始刷,积攒一波在下次饭桌上说给我听。
我说,“妈,你在家是不是很寂寞,我送你回去吧。”
她说,“不,手机上什么都有,可好玩呢。”
有时候我回来晚了,她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机还在热热闹闹的播放着,男声女声都有,喊着“上链接”或者“点点赞”。
我把她喊醒,让她回房睡。她不,跟进跟出地和我说她今天在手机上的见闻。除了突发新闻就是各种段子,婆媳矛盾、家长里短之类的。没什么价值,有时候她还转述的颠三倒四。
我听着,有时候附和两句。她觉得我感兴趣或者对我有用,又去找了一大堆,等着告诉我。
她的世界没有了村子,乡里乡亲,鸡鸭猫狗,老屋菜园,只有一个我。
她和亲戚打电话,说城里多么多么好,楼多高,路多宽,小汽车多得如牛毛。我带她出去吃个饭,她也要打电话把吃了什么描述给好多人听。
她给我做饭怎么健康,怎么精细,怎么来,但是轮到自己,就变成怎么简单怎么来,有时中午甚至不开火。
两个月后复查,我的身体没有大碍。她从医生那里亲自确认过之后,坚持要回家。说她不放心鸡鸭,说她的菜地该除草了,说她的破房子要被雨淋坏了。
我的身体康复了,我就不再是最需要她的人,还有一大堆人,一大堆事在等着她呢。
我只好送她回去。
早上我起床,她正站在院外和邻居说话,声音清亮,带着活泼劲:
“城里是好,可咱享不了那个福,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路又宽车又多,走远点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还是咱自己家里自在。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开始哈哈大笑。
笑声爽朗,传得老远。
这笑声让我知道,从前熟悉的她回来了。她身上的生机和活力正在这片熟悉的天地间生根发芽。
她不再刷手机,对手机的迷恋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每天风风火火的忙这忙那,东家串门,西家遛弯。
我说:“你怎么不看手机了?”
她手上忙个不停,说:
“手机有什么好看的,还是现实生活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