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的五元钱
文/张守权
已经近两天没吃菜了,每天他都靠七毛钱一斤的炉果充饥,渴了,就到宾馆的厕所接口自来水喝。出发前,家里给的钱其实也足够他在这个县城三四天的吃喝。看着同学们每顿连饭带菜七八毛钱的消费,他感觉这就是一种奢侈,本来一天二元五角的店钱就已让他心中颇感不平了。那天在食堂,他原本想买一碗上次面试住宾馆时遇到的一毛钱一大碗的烩菜,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食堂的橱窗里整齐的摆放着一盘盘价格稍高的炒菜。四毛钱一盘的肉炒西葫芦让他心里难以承受,他羞赧的转过身,来到宾馆外的卖店。七毛钱一斤的炉果可以吃上一天,这可以省下多少钱啊!想到这,他心里略微轻松了一些。
1986年的夏天与往年一样,一场大雨过后,湿热的风让这座寂寞的小城有些窒息,他和这群志大才疏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同学们一样,对美好明天的憧憬以及胸中的报国激情比这七月的太阳还要炽烈。
明天就要中考了,老师说考试前不仅要休息好,更要注意补充好营养。他的营养在哪里?就是那干巴巴的炉果吗?不行,得出去走走,一来到新华书店看看,二来看看是否能买到点物美价廉且营养丰富的食品。宽阔笔直的中央街上罕有车辆和行人,没穿半截袖而是穿着厚厚蓝上衣的他很快就汗流浃背。在二道街市场,琳琅满目的各种商品很快将他的目光淹没。城市所有的一切都让这个农村娃倍感新鲜,城里就是与农村不同,卖食品的商贩都头戴白帽,在农村,他看到的戴白帽的都是打针的。快到晚饭的时间了,这时候的老师同学们该是拥挤在食堂的橱窗口选购自己喜爱的饭菜了。望着二道街满街的食品以及街两侧鳞次栉比的饭店,他终于痛下决心——买点肉吃。决心一下,他不免有些涎水直流。
他那瘦小的身躯怯生生的走在熙来攘往的市场里,感觉两边的商贩及路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这种目光所产生的能量足以将脆弱的他引燃。他有如饥饿的狗熊一般在努力搜寻适合自己的美味,不时下意识地以手摸一摸揣在上衣兜里的那张崭新的五元钱钞票。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距离中央街近五十米处的街南侧,一辆倒放的破旧的二八自行车后座上,一盆煮熟的猪肉正在挑逗人们的食欲。那一丝丝热气腾腾的瘦肉虽不起眼,但看上去却令人馋涎欲滴,一定该特别美味可口。他早已被那隐隐飘出的香气征服了。自行车旁,一个头戴白帽的黑瘦老太太在那里苦等着顾客的问津。
“这肉咋卖的?”他不假思索的问道。
“五毛钱一斤。”那个老太太一边答应,一边利落的伸手抄起了秤盘。
“太便宜了,给我来一斤!”他兴奋的伸手掏出那张印有炼钢工人形象的五元钱,毫不犹豫的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放下秤盘,接过五元钱塞进兜里,很快又熟练地掏出五毛钱递给他。他接过钱,等待着老太太找给他的另外四块钱。然而,老太太并没有再从兜里掏钱,而是伸手抄起秤盘给他称好一斤肉用草纸包好后递了过来。
“你还差我四块钱没给呢。”他轻声地提醒道。
“咋差你四块钱了?”老太太人虽小,但声音却是能量十足。
“刚才我给你五块钱!”
“什么五块,分明是一块。”老太太斩钉截铁的答道。
“也许是你看错了,你翻翻兜,有个五块的就是我给你的。”
“照你这么说你有五块钱那么别人兜里的五块钱就都是你的了?”老太太钻了语言空子反驳道,旁边的几个商贩也都配合老太太狂笑起来。这时,他才感觉到,身边围观的人开始增多了。
可能是遇到奸商了,他想。但也许是她老眼昏花,看错了,岁数大的人不可能讹人的,他一直认为老年人都是善良的。
“大娘,你好好想想,一定是刚才您看错了,我确实给了你五块。”他的口气中已有明显的哀求味道。须知,这五块钱可足够他在这座县城好几天的吃喝,这五元钱也是父亲在这个夏季卖小葱一分一分的赚来的血汗钱啊!
“你看看啊!”老太太开始掏兜,慢慢的掏出一些零钱,有一些分币,还有一毛的、五毛的、一块的,就是没有五块的。“你看我这兜里就这些钱,这一块是你刚才给的,哪里来的五块钱啊?”老太太脸上一副委屈的样子。
“你再掏掏,我那五块钱一定在你兜里!我是个学生,不能骗你!”那时的他十分幼稚的认为学生一词便是纯真善良美好的代名词,提出自己是学生就会引起众人对自己的同情。
“你这孩子,是个学生咋还来我这里敲诈我这老太太呢?你有这精力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不比啥都强。”老太太开始对他进行教育了。
他早已哑口无言,事情弄得让他百口难辩。除了他和老太太,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真相。他以求救的目光望了望老太太两边的商贩,希望他们能说句公道话。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说道:“你赶紧走吧,别搁这耽误我们卖东西。”他转身又看了看围观的路人,令他奇怪的是,在七月的伏天里,他们的脸上却个个冷若冰霜,仿佛默立于帝王陵前千百年的石像生。不远处,有一位身着警服的人正在购物。他会管我吗?他会认为我给了五块钱吗?他没有一点勇气和自信去请那位警察为他主持公道。身边的不算高的楼房似乎向他压来,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似乎要将他淹没,他仿佛置身于侏罗纪那时刻可能遭到逆袭的陌生世界。
肉也没买,他愤愤的接过老太太还给的粉红色的一元钱,带着屈辱和愤怒逃离了二道街市场。
他是飞跑着回到宾馆见到老师,刚刚说出第一句话,委屈的眼泪就夺眶而出。期待老师能去市场为他把钱要回,而老师并没有去找那个黑心老太太,老师清楚这是无济于事的。虽然老师及时借给他五元钱,但是却在全体住宿生的会上严厉批评了他这种到处乱走的错误。那一刻,他真的希望有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五元钱,或者说被黑去的四元钱,父亲得辛辛苦苦卖多少小葱才能挣回来呀?那个夏天,他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
那年中考语文的作文题目是“我第一次——”,多年后,他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写“我第一次被黑”这个内容呢?那个遗憾的一九八六年,他成了一名被打得惨败的败将。不仅仅是被黑去了四元钱,还有街市上人们冷漠的眼光,更有中考失利后,看着别的同学都志得意满的背着书包或是去了中专或是进了高中,自己每天只能流浪狗般在家里家外逡巡,承受邻里的白眼和非议,承受着母亲的家常便饭般的责骂。那些日子每一页的日历上,他的生活日记里都写满了将要发酵的委屈。
20170711我的中考31年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