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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认真学习就滚回家去,每次就你一人拖全班的后腿,考这么个分数你丢不丢人,我都替你感到害臊!”
老魔女一只手拿着张数学试卷,另一只手不停地指着,空气中不断传来“啪啪”的声音。
她像一只暴怒的狮子,张牙舞爪,恨不得将站在她面前的刘晓慧撕开揉碎再活吞。
刘晓慧一如既往地低着头,一声不吭,明显可以看到她在瑟瑟发抖。当老魔女提高她的声音分贝,情绪激动不由自主地靠近刘晓慧时,刘晓慧也瑟瑟缩缩地往后退。
“你是哑巴吗?还是装作听不见我说的话?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害我们班的成绩总是在倒数第二,你要是有点班级荣誉感,就应该趁早退学,哪边凉快哪边呆去!”
老魔女边说边扯着刘晓慧的衣领,将试卷狠狠地砸到她脸上。
当我的视线刚落到那张正悠悠飘落的试卷时,就听到“啪”地一声,抬头一看,刘晓慧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五道粉红色印痕。
刘晓慧依旧站着不动,一声不吭,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疼。
全班寂静无声,生怕连呼吸太大声也会被老魔女不由分说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刘晓慧又被老魔女当着全班的面训斥了,而且可以看得出老魔女这次比以往更生气。
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才不是为了我们班的荣誉,而是因为这次期中考成绩越好的班级任课老师得到的奖金会更高,还比以前翻了一倍。
“把试卷捡起来然后下去,一大早就破坏了我的好心情。”老魔女斜着眼一脸嫌弃地看着刘晓慧,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转身走向讲台。
刘晓慧回到座位后,我偷偷瞥了一眼她的试卷,一个个大红色的叉,耀眼夺目,到了后面有好几处都被笔划破。总分是十六分,比上次多了两分。
我凑过去,小声对刘晓慧说:“你比上次进步了。”
刘晓慧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依旧充满了闪躲和惊恐,整张脸既呆滞又很忧郁。还是没对我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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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慧是我六年级时的同桌。
本来她是单独一个人坐的,后来我的同桌全家搬到镇上去住,转学走了,班主任便叫我和刘晓慧一起坐,这样本来就不大的教室才可以腾出更多的空间走动。
刘晓慧一直独来独往,身上时不时就会出现新的伤痕,永远低着头,从来没见她主动和别人讲过一句话。老师也从来不会提问她,她在我们班就像一个隐形人,只有每次老魔女当着全班的面训斥她时,我们才想起她也是我们班的同学。
听说她是她妈妈未婚先孕生下的。
当年她妈妈和村口开杂货铺的男人搞上了,不久便怀孕了,等到肚子越来越大才被她外婆发现。
她外婆拉着当年才19岁的刘晓慧妈妈就直接去找那个男人讨说法,没想到那个男人的老婆一面骂她家男人不是个东西,一面也骂刘晓慧妈妈是个小三、臭不要脸的婊子。
终究还是自个家的男人,无论犯了多大的错,也要一致对外,给足他面子也维护自己作为正室的尊严。那个男人的老婆像泼妇骂街一样把刘晓慧的妈妈骂了个底朝天,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而那个男人却敢做不敢当,在旁边怂得不像个男人,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没过多久,杂货铺就关了,人也不知道哪里去。
因为她外婆信佛,不敢随便让她女儿堕胎,伤害一条生命,后来刘晓慧便出生了。
然而在刘晓慧差不多6个月的时候,她妈妈开始变得疯疯癫癫,在家乱扔东西、咬人打人,变得六亲不认,连自己的母亲也咬。但是清醒的时候也像个正常人。
“作孽啊!作孽啊!”这是当时刘晓慧外婆每次在女儿发疯时常说的一句话。
有人劝刘晓慧的外婆,直接把女儿送走得了,不管她的死活,留在身边就是一个累赘,本来家里就很穷,现在还摊上这么个疯女儿。
可她外婆舍不得,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丧偶后独自一人辛辛苦苦拉扯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小女儿,好不容易都长大成人了,以为今后的日子会变得好过一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今天这样。
后来刘晓慧的妈妈发疯的频率更高了,她外婆就一直将她妈妈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刘晓慧身上的伤就是她妈妈发疯时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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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那些谣传是真是假,但因为听说了这些,和刘晓慧同桌后,我一直觉得她很可怜,也一直想找机会问她别人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可刘晓慧一直不说话,每次对她讲点什么,她有时会抬起头看你一眼,有时干脆不理你。有时看你的眼神像只受惊的小鹿,慌张又惊恐,有时又像一只充满敌意的老虎,眼神里满是谨慎与怀疑。
每天从她踏进教室,坐到座位的那一刻起,除了上厕所或者偶尔被老魔女叫起来训斥几句,她就几乎没离开过座位。总是看到她不是拿着书在看就是拿着笔不知道在本子上画什么。
但她的学习成绩却总是倒数第一。
有同学说刘晓慧可能是被她妈打傻了,所以脑子不好用,才会总考十几分。
总之我觉得刘晓慧很奇怪。
而且更奇怪的是有次上体育课测八百米,刘晓慧刚跑了几十米,一个不小心就摔倒了,整个人趴在地上。
体育老师和我们这些不用跑的同学赶紧跑了过去扶她起来,发现她的校服裤被摩擦破了,手也摔伤了,更要命的是她的一只大拇指的指甲盖整个被掀开,粉红色的嫩肉不断往外渗血。
我们这些旁观者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许扭曲,但唯独刘晓慧,还是和平时一样,从她脸上看不出些许痛楚。
要是受伤的人是我们,肯定会大哭着喊爹叫妈,怎么可能会像刘晓慧那样镇定自若,像没事人一样。
因此又有同学说,刘晓慧脑子肯定有问题,要不怎么会连受伤了也不会喊疼呢?!
这使我对刘晓慧更加好奇了。
于是有一次放学后,我就偷偷跟在刘晓慧后面,想去看看她家是怎样的。
刘晓慧的家在我们村子的西边,我家是在东边。听说她家是在西边那个大鱼塘后面,得拐过两条小巷,穿过一条窄窄的小路,不容易找到。
等到看到刘晓慧踏进那间只有一层的低矮的瓦片房,我才发现别人说的一点也不对,她家很容易找到,就在大鱼塘的后面。
她家真的挺破旧又很寒碜。
我在外面站着,脑子里想到的是刘晓慧那个疯妈妈,会不会此时被关在里面,全身被绳子绑着,披头散发,像女鬼贞子一样?
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继续想象,就听到里面传来一男人粗犷的声音喊了句“臭不要脸的杂种”,吓得我赶紧跑回家去。
第二天见到刘晓慧时,她的胳膊上又多了几处新伤,额头也肿起了一个小包。
我张了张口,想要问她,但觉得她肯定还是老样子,所以就放弃了。
不久后我们小学毕业了,我家也搬到镇上去住,我上初中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再也没见过刘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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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上高中,曾在学校里看见过一个和刘晓慧长得很像的人。
我想起了刘晓慧,她那张忧郁的脸,她那时而慌张惊恐,时而谨慎怀疑的眼神,她那每隔几天就会出现新伤的手臂,她那个发起疯来就会打她的疯妈妈。
刘晓慧现在怎样了?
于是那次周末回家我就回了我们村子一趟,我还去了西边大鱼塘后面刘晓慧的家,和六年级时一样,那间低矮的瓦片房依旧很破旧又很寒碜。
我不知道刘晓慧还有没有住在这里。
“刘晓慧!刘晓慧!”我站在门外喊了几声。
不一会儿一个微胖、皮肤黝黑的男人赤裸着上身,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他抬起他的眼皮,斜着眼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把叼在嘴上的牙签拿掉,从嘴里很轻蔑地吐出几个字:“你谁啊你?”
声音似曾相识。
要是换做六年级时的我,看见这么个形象的男人,肯定像上次一样撒腿就跑。但我还是尽量保持礼貌,问他:“我是刘晓慧的同学,她在家吗?”
那个男人又重新把牙签叼在嘴上,嘴角露出一种觉得我的回答让他感到很可笑的表情,歪着嘴对我说:“哼,刘晓慧他妈的也有同学?那个扫把星跟着一远房亲戚到外面去打工了,不会回来了。”
我有点失望地离开了刘晓慧的家。
我还是不知道刘晓慧现在怎样了,不过我觉得她外出打工,身体就再也不会受伤了吧。
那个男人原来就是刘晓慧的大舅,刘晓慧出生后就和她妈妈外婆以及大舅一家住在一起,她二舅则带着媳妇到深圳打工。她大舅和小舅两兄弟感情不好,所以自从她小舅外出打工,就再也没回家。
现在那间屋子住着她大舅一家和她外婆,而她那个疯妈妈在刘晓慧读初一时,有次发疯,拿起她外婆放在地上的农药胡乱灌下去,那瓶农药是刘晓慧的外婆那天准备带到菜地去的,结果给忘记了,回来拿时就发现刘晓慧的妈妈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已经死了。
唉,刘晓慧的妈妈也是挺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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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刘晓慧,是大三寒假从学校回家过年那次。
大年初四我们全家回到我们那个小村子,去给我爸的一个朋友拜年。
当时我和我妈走在路上,隐约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一个孕妇缓缓向我们走来,边走还边招手。
等她走近了,我大吃一惊,那个孕妇竟然是刘晓慧。她比小时候高了也胖了,不过手上还是隐约可以看到一些伤疤。
我们就这样站在路的旁边聊了起来。
我说:“你怎么会记得我,小时候问你什么你都不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在路上就认得出我。”
刘晓慧摇摇头,说:“我也不确定,只是觉得很像你,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叫你。你没怎么变,和小时候很像。”
我嘿嘿一笑。
她又问我:“你会不会怪我,小时候你和我说话我总是不理你。”
“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那时觉得你挺可怜的,所以不会怪你的。”
她叹了口气,说:“我小时候总被我大舅、大舅妈打,所以对任何人都产生了一种恐惧,性格内向又很自卑。我总记得小时候没人和我说话,我也不会主动和别人说,和你同桌后,你时不时就会和我说上一两句。”
“你身上的伤不是你那个疯妈妈造成的啊?”
“不是,是我大舅、大舅妈和我自己。”刘晓慧语气平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却颇为吃惊。
刘晓慧说从她记事起,她大舅、大舅妈时不时就会打她,而且每次都是趁她外婆不在家时才打她,他们对她外婆还是很尊重的,因为他们看上了她外婆那点遗产,不敢得罪她外婆。而她外婆是唯一一个对刘晓慧好的人。并且不准她哭,要不然就打得更厉害。
他们总骂刘晓慧是小杂种,扫把星,都是因为她,所以他们才总是没法生出小孩。他们把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归罪在刘晓慧身上。
她大舅还对刘晓慧说不准告诉外婆是他们打她的,得说是她妈妈发疯打伤的,因为她外婆也被她妈妈打伤过,所以她外婆就相信了。
刘晓慧还说那时她会自残,她大舅总说她是害人精,不该活着,怎么不去死,都是因为她,现在这个家才变成这样。
所以她觉得自己有错,被打也是活该。有时被打完后就自己掐自己,咬自己,甚至还拿过菜刀在自己的手上割口子。
她说她也想过自杀。
我听得心一颤一颤的,原来当年听到的都是谣言,真相竟是这样。
后来刘晓慧的妈妈死了,她大舅说家里的钱都给她妈妈办葬礼了,穷得掀不开锅,让她出去打工添补家用,刚好一远房亲戚在深圳工厂那边工作,正在招人,就让她跟着去。我外婆也不好说什么。
她大舅还说养她这么大得报恩。所以每个月挣的钱刘晓慧就全部寄回家了。
刘晓慧说她这几年在外面过得也不好,虽然不会被她大舅打了,但在外面也总被住同个宿舍的人欺负。她也不敢说什么,觉得这就是她的命,像她大舅说的那样她本来就不该活着,她认命。
去年她外婆去世了,她大舅喊她回家,她从小被打也没怎么哭,但却在她外婆的灵柩前哭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次她大舅又和她说,她这么大了,一个人在外面也这么多年了,该找个人嫁了。她以为她大舅这些年没见变好心了,没想到是要她嫁给一个跛脚的四十岁男人。
因为那个男人给出了一笔很可观的彩礼钱。
所以20岁如花似玉的刘晓慧在去年就嫁给了40岁跛脚的中年男人。
听了她讲述她这些年来的经历,我觉得很心酸难过。
我不知道说什么,看到她圆鼓鼓的肚子,我才想起来,问她:“晓慧,你现在过得好吗?”
刘晓慧浅浅地微笑着,对我说:“那个男人对我挺好的,比外婆对我还好。再过三个月,我就要生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刘晓慧笑,我松了一口气,对她说:“晓慧,你的命运一直就在你自己的手上,还好你现在终于得到幸福了。以前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后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你不属于谁,也不能被谁操控,你从今往后一定一定要好好爱自己,好好对待自己的小孩。一定要开心幸福。”
刘晓慧似懂非懂地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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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有天我正坐在宿舍看电影,我妈打电话给我,聊了几句后,我妈问我知不知道那次回去我遇见的那个同学死了?
听到这句话,我脑袋一片空白,反复向我妈确认真的是刘晓慧吗?
我妈说刘晓慧是因为生孩子后感染,本来身体就很虚,没想到生完孩子不到一个星期就去世了。
我只记得当时自己头皮发麻,身体瞬间像冰一样冷。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梦见六年级时刘晓慧被老魔女当着全班的面羞辱、批评的场景,她那双布满了惊恐和闪躲的眼神和那张忧郁且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