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闲话
“夏意盎然”的庭院,充满了诗情和画意。
树梢的夜风习习,时不时起一两声蝉嘶,人家灯火还不曾点亮。
院子里的鸡冠花开得正盛,红艳艳的,殷勤又热情,门外竹篱上悬垂着丝瓜、葫芦,一帘幽梦,平眸展目,巧巧的枝蔓攀爬着,蹿上蹿下,昂着绿蛇样头尖,毛茸茸地,倏尔东倏尔西,不住地打量着院里院外,似在倾听,似在窥伺,颇为机警动人。
牛羊下山了,在静穆的黄昏里缓缓归来。羊声咩咩,母羊连声呼唤着,急切间要找到儿女,儿女们蹦蹦跳跳,尖细着嗓子喊:“咩▁▁咩儿▁▁”哞哞声里,壮硕欢实的枣红色牛犊早已在母亲肚子下狠命地拱,硌得母亲恼了踢他几脚,或搡他几搡。
一钩清辉现了的时候,溽热渐消,圆圆桌子和矮矮凳子,就被穿着宽大纯棉背心的大人娃娃们搬出厨房外面来了。小桌上,小米粥、摊烙饼、拍黄瓜、冰糖西红柿,鲜嫩烩葫芦菜,是必不可少的。
早在“诗经”时代,《豳风》里:“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壶,是瓠瓜(子)及一切葫芦科果实,一般笼统称之为葫芦。我国民间食葫芦的历史少说也有几千年了。竹篱情趣最佳者,当推清晨带露的牵牛花,矮墙边上的鸡冠花或者月季,再或者田埂上星星点点的蒲公英,就特别喜人;傍晚,葫芦花倒是最妙的,多少有些“小资”情调的人,一定要拿它当花赏,身姿平淡,平民本色,甜蜜踏实,翠绿清爽,静静地,默默地,“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已经让人喜欢得不得了。
牵牛与葫芦花,在“岛国”日本颇受高抬,因其一早一晚开花,前者“姹紫嫣红开遍”,后者“态浓意远淑且真”,故被称之为朝颜与夕颜。因其“纤细柔弱”的花骨朵,颇有樱花国度里女儿风流妩媚的韵致,受日本国民青睐,是颇合乎情理的事情。在我国,菜花、草根者流,几曾入得“金陵十二钗”?电视剧《甄嬛传》里,华妃因有人献她一匹绣着夕颜的布料,以为人讥其“根浅身贱”,而竟至于勃然大怒。这也是坊间与宫中不同的审美观使然。
丝瓜幼时,清火利肿,老瓤尚能多用,葫芦也是这样。葫芦成熟了,黄灿可爱,摘下涂油,清供几案,配上些小摆设,置一摞线装的古书,颇有些古雅气,是记忆里可爱的一角。
我们陇东人夏日夜饭,一碟焖豆角、一碟蒜泥拌茄子、一锅熬好的小米稀饭、一碟凉拌黄瓜丝、或者一碟醋溜瓠子片,一盘手工馒头或者花卷,就妙得很了。 说起这醋溜瓠瓜片,那一种焦香清鲜的口感,实在好得紧。新鲜尚嫩的小瓠瓜去皮瓤后,将果肉剖刀飞成薄片,略撒盐渍水,然后铁锅上烩炒。另取一个白瓷细碗,磕破几颗鸡蛋,筷子搅成混沌状,在热油里煎,颠簸搅动,滋滋啦啦的热汽里诱人的蛋香味弥散开来。把一碟炒瓠瓜和一碟煎鸡蛋搭配,一半浅绿一半黄,吃着入心入肺,看着舒心舒怀。
葫芦做汤时,放进小芫荽,汤清清,云碧碧,暑气顿消。木质化的葫芦还可用来盛装东西。盛水、盛酒,当作水瓢、水壶用。作为水瓢用时,先用水煮,可增加韧性延长寿命。细砂纸打磨葫芦表面,铅笔构图,颜料涂抹,可制成各种观赏工艺品。还能当乐器用,比如“葫芦丝”。
其果实剖开后称为“卺”,民间习俗,新婚夫妇成礼时须用一对卺献酒,故而结婚又称为“合卺”。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三四月间种葫芦,六七月间葫芦开花。
可用育苗盆或在温室地面育苗。安置在不能淋雨的半阴处。十余天即出苗。搭棚建架,以利攀爬。嫩果表皮有粘毛,遇到触摸即停止生长。主蔓长到2米左右时摘心,促侧蔓抽生,侧蔓见果后留2片叶摘心,植株上架后绑蔓。掐尖掐蔓。生长130天左右,呈金黄色时可摘瓜。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在葫芦壶上题诗道:“嘴尖肚大耳偏高,才免饥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两三寸水起波涛。”足见其人其诗的“放荡不羁,谩骂无择”。现代国画大师齐白石,八十岁时作过一幅《葫芦》画,并在画上题诗,表达了他对艺术的不懈追求:“点灯照壁再三看,岁岁无奇汗满颜。几欲变更终缩手,舍真作怪此生难。”宋人杨万里有一首诗:“笑杀桑根甘瓠苗,乱他桑叶上他条。向人便逞庾藏巧,却到桑梢挂一瓢。”把葫芦的攀附属性写得妙趣横生。
瓠瓜、葫芦是常见的藤爬植物,更是“夏意盎然”的家常表达。
棉花闲话
重温旧梦,就是旧梦没有了。30年前的正月初二,我要结婚了。一个庄户人家,儿子结婚,女儿出嫁,是最头绪纷繁的事情。再清苦的家庭,也要给儿子准备里外三新的两铺被子,这已经是很奢侈的了。
母亲把土炕上的东西清理毕,就在土炕席片子上铺开一张大白棉布被里子,平展展的,放进事先絮好的一层新棉花,白花花的,柔软,温暖,洁净,绵密,压上崭新的大红绸被面。调匀呼吸,母亲抻平被里子四角,折上来,掩住被面四角,棱角铮铮。看着具体而微的新被,母亲或许想起了桃红柳绿的灿烂,想起了麦香豆黄的收割,总之,在一个儿子的眼里,母亲脸上露出了得意的颜色,只是笑意全湮灭在细碎繁复的皱褶里了。
母亲戴上老花镜,弯下腰,箍上顶针,开始用她粗糙的大手绗新被。她扯下线板上一段白线头,穿上针,四面打量引线距离,一手托起被头,一手往棉花里戳针,一针一线地绗起来。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咝▁▁咝”的声音,回应着土窑洞外面冬寒料峭的北风的啸叫。这一刻,是我20年来离母亲最近的距离,呼吸着母亲最亲密的气息,比一个婴儿偎在母亲怀里拱着乳房,比一个青年憧憬着新婚的美好还要好上许多许多倍。
棉被做成了,母亲长长嘘一口气,我赶忙奉上一杯热水。这是母亲一生中做得最开心、最细致的活。正像后来,我在母亲年老的时候,请来她的亲妹妹给她做老衣一样严肃和神圣。布袜子,用了最好的一层薄棉花,棉花绵白、洁净、温暖、柔软,袜子底绵针密线,洁白的棉花,洁白的袜子,正如母亲苍白洁净的面容,褥衾苫单是蓝绸面子红丝布里子,这是母亲走的时候所能带走的全部的荣光和奢侈。
棉花,在我童年有限的记忆里,有麦穗、羊粪豆、甜菜和棉桃。甜菜棉桃,是生产队引进的新生事物,要给队里全部上缴,我记住的是甜菜叶子腌的酸菜味道和棉桃灰白的模样。后来甜菜和棉桃,莫名其妙地绝迹了。我亲手摸到白花花的棉花,是在我要结婚的时候,新棉被厚厚的,软软的,暖暖的,我把自己放倒在棉被上,重重地颠上几颠,我又一次找到儿时撒娇的欢乐,在柔绵的新被上打滚,如同在母亲怀里小猫小狗一般死皮赖脸地打滚。在打滚里,在有着阳光味道的棉花上,我的思想游离我的肉体之外。
棉花,也许是人的生命历程中最原始、最古老、最亲密、最离不开的物质。斜掩襟、抿裆裤、半个解放脚的母亲絮上白棉花的棉袄、棉裤,穿着它在严酷的冬天也不怕冷,哪怕他漫天风雪,哪怕他呵气成霰,哪怕他世界死寂。当青春的姑娘们褪去臃肿的冬衣,搭上薄如蝉翼的时髦装的时候,看着被搁置的棉袄、衣裤,我也觉着热,汗水溻湿前胸后背。我知道那是温暖的白棉花和血缘关系汇聚化合发生燃烧所产生的卡路里。
盖上红绸被,我念叨的是白发苍苍的母亲,还有那个隐在田里绿头巾绿布衫羞人答答的尚未做母亲的绿衣女子。新棉花的气味,让我想起五月的地头柳荫下瓦罐里盛着的小米粥,和“麦客”们等得嗓子起烟冒火后怡人的清香、清凉和清爽。如今这一切,莫非“自在杨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叫不成母亲了,我才注意到老父亲孤独的面影。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做得最漂亮的事,就是和妻子商量着给父亲做一件绸棉袄。妻子不会缝,老岳母亲自登我门裁剪。新里新面新棉花,我忍不住用手轻抚,我抚摸到了棉花的轻盈和凝重,棉花的细腻和粗糙,棉花的温暖和凉薄。父亲的白棉花黑绸袄没有穿上一个冬天,他就扔下不管了。带着父亲体温和念想的棉衣,就永远压在了我结婚时的柳木板箱底,不见天日。今年正月,这件棉袄辗转到了岳母家,成了它最后的归宿。
裹在绵白、温暖的棉衣、棉被里,我仿佛回到了母亲柔软的子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