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李笙磬17岁，刚刚中考完毕。她是第一批赶上乡镇高中扩招，有幸被扩招进去，也是努力的结果，可省下一笔不小择校费。

穷人家孩子改变命运唯一出路是上大学，至少，这是李笙磬当时唯一的出路。她可以没有漂亮衣服，因为她知道，自己未来会有很多漂亮衣服。她也可以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她知道自己只要努力下去，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她可以格格不入不参加同学任何活动，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昂首走在人群里。她考上高中，离大学便又近一步，离她心心念念热爱着的中文也更进一步，而大城市就在她眼前了。

此时的李笙磬正欣喜的向往未来，向往课堂。她完全不知道，与扩招政策同时下来的还有农村养老保险政策。一次性交上几万块钱，等到六十岁退休就能每月开工资。

她姑妈盘腿坐在炕沿上，眯着眼睛喋喋不休同她爸妈普及农村养老保险新政策，并极力说服他父亲买保险，给自己未来买个保障。

“儿女指不上，还是养老金重要。”

“如果老了，被儿女扫地出门怎么办？”大概是家族遗传，她姑妈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微颤着头，眯着眼睛瞅你。

姑妈每天都会来她家做工作，风雨不误，终于成功地说服他父亲。紧接着便将说服对象转向李笙磬。

李笙磬从没有想过自己真的如此幸运，第一批赶上乡镇扩招，轻松考上高中。她也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也真的如此不幸，人生还会有反转剧情。

具体过程李笙磬记不清了，只记得姑妈锲而不舍跟她讲道理，讲了好久好久。就真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成功将她说服，让她无比清醒认识到家里现状。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整整七年过去老头六十岁，哪还能干动繁重的体力活供她念书？他如今已是过度劳累浑身是病了！

诛人诛心，李笙磬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她要念书对这个家，对于老头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若她一意孤行，执意念高中，上大学，她们家钱就会全部花在她身上，还不起外债不说，还会欠下更多外债。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会在她实现梦想这漫长的七年时光里活活累死老头，拖垮这个家！

她不能自私，她不能无视家里情况去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且她姑妈一次次又一次提醒她，她家里还欠着她家外债没还，她要再念书，那还钱之日更遥遥无期。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路高歌又瞬间跌落谷底。李笙磬在前后脚同时体会到冰火两重天两种极端，又是何其有幸！

那个夏天的艰难抉择还历历在目，她想了无数种可能，想着未来可能的样子，就是从来没有想过，努力到手的东西自己会拿不起！

太阳考得人焦躁不安，杂草丛生的田埂上纵横阡陌，向左向右，向前还是向后？前面看不到头，转身又走了太长的路。墨绿带刺的杂草疯狂生长延伸，将本就狭窄的路堵得严严实实，无处下脚。

向东，向西，又或者南北？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李笙磬努力向前看，却无论如何看不到头。她从最初开始，都只想走到头而已，虽然她根本不知道“头”到底通向哪里。

她如今只能站在炙热里，彷徨，不安，选择。渴望，自责，负重……

临近开学不过仅剩十天，她还是放弃了，放弃了深埋心底十几年的信念和道路，放弃了她热爱的课堂，那个坚定的梦想最终变成遥不可及的梦。

李笙磬从此便开始频繁地做梦赶飞机，用尽全力奔跑在田埂上，却总是只差一步。

好在，牺牲她一人，幸福一家人也值得了。姑妈又借给她家几万块，给老头办好养老保险，让他老有所依，也不用拼了命去挣钱供李笙磬念书。

姑妈劝她直接辍学到镇上服装厂做机台工，那时机台工一个月工资两千多，相当可观。

只是，李笙磬真的要将自己的学业终止在初中？

不得以，李笙磬只得拖亲戚找了个学费便宜的技校，她还梦想转个弯能再走回原来的路。虽然她深知，这个弯绕得有多大！可是偏要“痴心妄想”。

她一直在“痴心妄想”，因为老头曾经说过，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供她读书，因为相信，所以现在才会这么失落，失望，然后慢慢转变成恨意，恨，最后是嘶声力竭的恨，和永不可解的结。

她记得小时候老太太给她买了件红色夹克，她穿着大，便想着明天去换小码。可因为她好不容易买件新衣服不舍得脱，没想到不小心给刮坏了。第二天小贩没有给她换，被老太太劈头盖脸一顿骂。

她记得同学们都报名学特长班，她只能在背后默默羡慕。

她记得同看太太赶庙会，她想买一个墨镜，磨了老太太一路。也就是两块钱的东西，老太太就是没有给她买。其实她真的很少向大人要东西，只是特别特别特别想要的时候，才会开口，结果还不如不开口。

她记得很多事情，也有很多事情记不清了，只是低矮的房梁，昏暗的房间，父母满脸愁容却在她心中根深蒂固，无法磨灭。

家里经不起一丁点意外和变故，凡是需要花钱的地方能免就免。钱是父母吵架的导火索，是父母唉声叹气，愁容满面的原因，也让她深深意识到自己多么卑微，就连生病都是一种罪过。

物质上的东西李笙磬可以不要，只是连读书这个机会都不留给她，真的使她始料未及！毕竟最苦的日子，她都是凭着这个信念坚持下去的！

原来，她想要的一切，都只能自己给自己。那时候她是病了，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

在进入城际后，她把三分之一的工资用作专升本的学费，三分之一的工资打回家补贴家用。而剩下三分之一的工资，她是掰着手指头花的。

这一切应是值得吧！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是，当她在那个毫无学习氛围的地方落寞地蹲了两年图书馆，看着同学们锣鼓喧天参加高考。而老太太欢天喜地去送别人家孩子参加高考的时候，她是否想过，这原是她女儿的梦想？

当她看着同学们都考上大学，兴高采烈去知识的海洋遨游的时候，她正跪在城际饭店冰凉的擦砖上擦地。而老头和姑妈却在她面前津津乐道别人家孩子考上名牌大学的时候，可否记得她又为何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没有？

怕是没有吧！

算了。陈年旧事提它做甚，又一次次想起它做甚，可这件事偏偏就横亘在李笙磬心中，挥之不去，无论如何都无法烟消云散。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哪怕跪着也要将它走完。况且她现在不也“求仁得仁”？所以，何来遗憾，又为何要执着不放？自己折磨自己这么多年？

李笙磬摁着憋闷撕痛的胸口狠厉隐忍，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人要向前看，不能老揪着过去不放。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要佯装“云淡风轻”，李笙磬抹了把眼泪，低着头快速走进卫生间补妆。她对着镜子认真涂好口红，用这鲜艳的红色来掩盖心底落寞的深渊，还有她身后的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