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是个好人，永远不会发脾气的好人。

相传，他还没成神的时候，就是个好人。有小偷进门偷东西，会告诉小偷小心夹子，那是他老婆捕鼠用的。

可惜那是在小偷踩了夹子之后，于是他又挨了一顿暴揍。

千年后，太上忘情，飞升成了神，月老更是神仙中的好人，不管别人要他做什么，都只有好好好三个字。

巨灵神邀请他去蟠桃宴，他说好好好。

巨灵神说：哎呀对不起，我忘了你不能做到席上，只好给你个桃核吃了。

月老还是笑眯眯的，说好好好。

天上的神仙，没有一个看得起月老。

因为所有的情感，特别是爱情，与修行所要的冷静，长生所要的理智相悖，是一切华而不实，荒谬感伤的病态罪孽，将会使仙界沦丧。

而月老，就是促成爱情的人。

他会用红线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缠绕起来，在轮回的破碎灵魂中告诉他，会有某个明媚的日子，你将遇到生命中注定的人。

当两个人被红线收紧，一点点靠拢的时候，月老从天庭下望，满脸的皱纹都绽出笑容。

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也总会有分怅然若失，像是喝光了甘甜的果酱，舌头突然涌进对苦涩的渴望

如果爱情只是因为红线，那么爱情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后来，有一只叫孙悟空的猴子进了天庭，做弼马温，撞见一直笑眯眯的月老看了很久。

月老出于礼貌，也看了他很久。

猴子问，你瞅啥？

月老连连摆手：没啥没啥，以前没见过您，不知道天庭什么时候出了这样英俊的神仙。

孙悟空一声冷笑，劈手抓过月老，说：我这毛脸雷公嘴，我看你是瞎了才说我帅！别给我贫，到底瞅啥瞅！

月老连忙赔笑：在天庭久了，没见过长得这么随心所欲的，所以忍不住看看。

猴子呵呵一笑，举着拳头就要揍月老，月老一闭眼，随时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但孙悟空却没有打他，猴子放下拳头，整了整月老的衣服，一把抓住月老那毫毛般雪白的胡子把玩一番，又将他推倒一旁，“咱们是一路人，我不冲你发脾气，你好自为之。”

月老望着孙悟空的背影，拽拽胡子发现不是做梦，一时间只觉得奇怪，不明白这逢人就发脾气抡拳头的孙悟空，怎么就跟自己就一路人了。

孙悟空说：我发了一次脾气，就从妖，变成了弼马温。，我发了第二次脾气，就从弼马温，变成了齐天大圣，月老，你也该发一次脾气，这里太闷太无聊，我也想看点乐子

彼时，月老正坐在花果山上，神情尴尬，他一边哀求身边成群的猴子不要再玩弄他的胡子和头发，说：可是我不会发脾气啊。

孙悟空拍案大笑，一招手把猴子们赶走，顺手拿起一个酒壶：放屁，不会发脾气的是外面那群神仙，不是你。

月老傻呵呵的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知道地府里，有个孟婆么？”

“知道啊。”

月老整理白发的手微微一顿，眯着眼回答着。

·2

上穷碧落，有月老牵红绳，定宿命姻缘。

下极黄泉，有孟婆熬浓汤，解三世执着。

孙悟空说，他在地府的时候见过孟婆，跟月老一样，也是个好人，对谁都是好好好。

孟婆请孙悟空喝汤，那汤有时浊有时清，满满都是酒香。

孙悟空就想打人，说俺老孙最讨厌旁人骗我，这明明是酒，哪里是汤？

孟婆说，这是孟婆汤，谁告诉你孟婆汤是汤？

孙悟空说有道理，可为什么孟婆汤是酒？

孟婆说，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在凡间听过一种酒，名字叫醉生梦死，夺天地造化，能让人忘却前尘。我知道，人们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

猴子说，最烦你们这些文艺狗。

孟婆说，大圣是不是也有想忘记的伤心事，不如喝我一碗孟婆汤，该忘记的就都忘记了，明天开始又是新的一天，岂不是很好？

猴子一脸不屑：呸!放屁，俺老孙过一天便是一天，逍遥快活，有什么要忘的！

孟婆笑笑，说那好，你不喝，我喝。

孟婆一杯接着一杯的灌着自己，很快就喝醉了，孙悟空看着耍起酒疯乱叫的孟婆不胜其烦，想要推开孟婆，孟婆却总想往孙悟空身上靠。

她摇着脑袋吐着酒气：你说要跟我永远在一起，你要成仙，现在你勾销了生死薄，到天庭做了官，却把我忘了，是不是一定要先忘了我，才能成仙？

孙悟空吓得打了个冷战，说你放什么屁呢，俺老孙什么时候认识过你？

孟婆说，原来你真的不记得了，我们住过山，住过洞，漂洋过海住过破旧的木屋，我问你，你最喜欢的人是谁，你说是我。

孙悟空一把推开孟婆，说俺老孙还有要事得办，没工夫搭理你这疯婆娘。

孟婆拉住他，问他说，你最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孙悟空说，有病。

孟婆拉住他不放，死死的不松手，孙悟空正烦着要动粗，此情此景却使他脑袋里一阵恍惚，似乎真的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幕。

于是孙悟空转思一想，顿了顿，说，还不就是你咯。

孟婆笑了，醉意醺然的躺在地上，继续自言自语。

“如果喝了孟婆汤就能忘记，那么记忆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孙悟空敲了敲桌子，对月老说，你听听，这婆娘是不是有病？

月老嘿嘿笑着，说那是，那是。

喝得半醉的孙悟空突然掏出金箍棒，指在月老眉心，一脸严肃：说，你是不是给我牵过红线？

·3

很久以前，天蓬元帅来找过月老，想让月老帮他和嫦娥牵红线。

月老一脸尴尬，说这不太好吧，不符合天规啊。

天蓬噗通就给跪了。

月老说好好好，我给你牵，给你牵。

后来，天蓬跟嫦娥数星星数月亮，你侬我侬，好不快活。

某一日，天蓬又来找月老，说你把我那红线去掉吧，嫦娥如果是因为红线才爱上我，我宁愿一直默默等着她。

于是月老唏嘘着就去掉了红线，那一夜，嫦娥跟天蓬划清了界限。

天蓬请月老喝酒，脸色虽然苍白，但眼里却带着释然，他对月老说：多谢你，我不后悔。

“这特么跟你有没有给我牵红线，有什么关系？”孙悟空的金箍棒仍旧指在月老眉心。

月老说，后来玉帝知道了这件事，想起来如果一个人心中存爱，就不能成仙，就派我在你发脾气的时候，给你牵过红线。

孙悟空一挥铁棒，嘭得一声将琉璃桌砸成飞灰：说，那个姑娘是谁？

月老说，大圣你不要着急，天蓬和嫦娥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其实天蓬找我之后，嫦娥也找过我，不是让我帮她们牵红线。而是来让我去掉红线，嫦娥也不是不爱天蓬，而是怕这段私情让天蓬受罚，陷入绝境。

“所以，我牵没牵红线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圣你究竟有没有动过情，又为什么选择忘掉。”

月老抬头，望着孙悟空，仍是一脸的诚恳，坦荡而老实。

孙悟空突然大笑，笑的癫狂，说：那好，那我就打遍三界，看能不能打出那个人来！

5

孙悟空第三次发脾气，推倒了蟠桃树，吃了老君金丹，下界号召群魔，要再战天庭。

彼时，吴刚告发天蓬和嫦娥，玉帝说这事大家都知道，他们明事理，断了我们也就不再过问，毕竟妖猴作乱，需要人手。

吴刚的眼神越发冰冷：比起人手，现在最需要的是军心，天规不能乱。

玉帝同意了，把天蓬打入了畜生道，红线虽然解了，可毕竟曾经牵过，月老也被责罚，要去地府转一圈，盯着天蓬进畜生道。

通往地府的入口处，嫦娥梨花带雨，问吴刚：你为什么这么狠毒。

吴刚神色漠然：每个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是嫉妒，我不介意你们怎么看我，我就是不想让你们过得比我更开心。

月老叹了口气，跟着天蓬去了地府，他问天蓬，你后悔么？

天蓬说后悔，如果早知道嫦娥的心意，不管有没有红线，我都不该放手。

他转过头望着头顶的一弯明月，月华如雨流转，似也在哭泣，天蓬红着眼叹息说：我也是傻，竟然相信这世上有红线掌管爱情，月老，你说难道你没成仙之前，世上就没有爱情了么？你自己，就没爱过什么人么？

月老这才讶然，心里似乎有了某中触动，是呀，世间没有他月老，不也有爱情吗

那他没有成仙前，有没有爱过谁呢

·4

地府里一片混乱，听说是孙悟空来过了，大闹一场后又带着群魔前往天庭了，天蓬进了畜生道之后，月老想起孟婆来。

他想见见孟婆。

逃亡中的牛头说，哦，那个疯婆子啊，她经常喝自己酿的酒，喝完就醉，醉了就随便扯着人，说你最爱的人是谁，听说刚才孙悟空进来看到孟婆抓着判官问这句话，一棍子把俩人都敲死了。

月老身子晃了晃，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孙悟空听了孟婆的话，以为孟婆就是他要找的人，可孟婆找的人不是他，孟婆是个疯婆子骗了孙悟空，孙悟空脾气暴躁打死了孟婆，一切都很正常。

“对了，你说孟婆熬的不是汤，是酒？”

月老突然想起来哪里不太对了。

牛头挣脱了月老，慌张着一边跑一边说，对，她管那酒叫醉生梦死。

月老心头一片茫然，可茫然中似乎又有什么在挣扎着出现，他走过奈何桥，踏碎望乡台，桥下的忘川河水散出一阵阵彩色的水雾，在与一个个神色茫然或挣扎着不想被剥夺记忆的鬼魂擦肩而过后，看到一锅清澈的酒。

他犹豫片刻，终于舀了一勺，咕咚喝下去。

脑海突然是一片既视感的画面

“我一定要成为仙人，不能辜负我爹我大哥的期望！”

“好啊，那等你成为仙人，我是不是就跟着你成为仙姑啦？”

“当然，不过修行很苦的，小孟你真的要跟我走？”

“废话，我都嫁给你了”

“……”

“老头子，你在搞什么，不修仙改酿酒了？”

“卧槽，老婆你快过来看，里面竟然掉进来一颗老鼠屎，咱这屋里有老鼠啊，你改天弄个夹子去。”

“嗯，不过你酿的什么酒，这么香？”

“这是升仙酒，喝了它，我就能成仙了。”

“啊，老头子你可以啊，等了这么多年我终于也要成仙姑啦。”

“……是啊。”

几经熬制和等待发酵后，终于迎来那锅酒揭盖的一刻，那一刻，有酒雾引来青霄雷电，七彩霞光映照着月老的眼睛。

他让老婆先尝了口酒，小孟一口酒就醉了，躺在他怀里，呼吸平稳，门外，有蹑手蹑脚的小偷正来光顾。

小偷带走了老鼠夹子，暴揍了他一顿，月老轻轻放下小孟，舀起一勺醉生梦死，口里喃喃说，对不起，成仙要太上忘情，我得忘了你。

嘭得声响，月老手里的勺子掉在地府冷凝的地面上。

一千年过去了，原来孟婆汤，就是当年自己熬得那一锅醉生梦死。

原来没有红线，也可以爱上一个人，原来饮了孟婆汤，也可以一千年不忘。

他喝了一口酒，便醉死在无情的仙人世界

而她却靠喝这酒，在梦里回到有他的世界

月老擦擦泪水，身上泛起白色的银光，仙气缭绕，从黄泉直奔碧落

彼时天庭上正八荒流火，孙悟空拿了根棍子，脚踏浮云，头顶双辫盔，双眼喷出暴虐的火焰，就要大杀四方。

“孙悟空！”

月老一声暴喝，震住了天下神魔。

他一步步向孙悟空走过去，巨灵神在路中央吓得动都不敢动，被月老一把抓过，狠狠丢在一旁。

孙悟空哈哈大笑，说你生气了，你终于生气了，我早就看出，咱们是一样的，都是一颗心说死不死的人，天下这么大，神魔妖佛一个都不放在眼里。所以我对谁都发脾气，所以你对谁都是好好好，今天你终于也发脾气了，这世上终于不无聊了！

月老说，你杀了孟婆，就因为无聊？

孙悟空哈哈大笑，说不错，你现在不是也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么，你该跟我一样，打烂这天庭，撕毁这天规。

月老眼神透露着悲哀：不，是我自己选择成仙，是我选错了路，跟天庭无关，是你杀了孟婆，也跟天庭无关，世上还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他们本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孙悟空，你自己也选错了路，受死吧。

那根红线夭矫如龙，凝聚着宿世的姻缘，月老白发白眉，一身白衣飘荡如鸿，挥手间，一根根血色红线自袖间飞驰，千年修行，醉生梦死的神通，随着那红线无尽的飞驰。

那是惊鸿一睹，是相守相生，是白头偕老

好像要从奈何桥另一端，拉回那个不见的孟婆。

孙悟空盯着那根红线，忽然咧嘴一笑，松开了手中铁棒。

“傻老头，我们谁又不是错的呢”

地府里，轮回尽头，猴子也依稀望见那个魂飞湮灭的姑娘，在虚空里冲他招手，孟婆汤饮尽，又如何能够尽忘？

红线收紧，束缚的，却只剩两个发完脾气无悲无喜的神仙。

一个须发皆白称月老，一个齐天大圣做妖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