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中有一座城,叫槐花城。自从吴三桂路过以后,它就成了荒地。
荒地后来得到开垦,成了一片农田。
又过了些年头,农田边有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在打水井的过程中,无意中打出一口盐井,不小心当上了地主,过上了地主的生活。于是,盐井跟地主像繁星一样在大地上冒了出来。挑盐的、汲卤的、煮盐的、看家护院的、长工短工,五行八作的人都从大地上冒了出来。槐花城又变成了一座城。
时间到了民国。槐花城宣布了革、命,革、命者毙掉了八位地主,填了三十二口盐锅。没有盐的槐花城,又变成了农田。
再后来,农田边又陆续有了人家,形成了一个村庄。
从此之后,直到今天,槐花城的人口都像繁星一样寥落,新老更替,生生死死,似秤与砣一般保持着平衡。
槐花城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准确地说,是一个鸟拉屎的地方。平日里鸟的话比人的话多,鸟的声音盖过人的声音。
但就在近些日子,人话多过了鸟话。
这时候时令正在清明跟谷雨之间,天空一天比一天辽阔,太阳的颜色也一天比一天锋利了。沉默而忙碌的人们,似刚经历了冬眠的土蚕,在地里蠕动着。家家户户殡红薯苗的地膜,在一块块菜地中展开,雪亮得像一口口池塘,照亮高山跟峡谷。
殡了红薯,就该育瓜、豆、棉花、小秧了。这个季节的农民,是蹲在地里的。劳动并不影响他们交谈,他们在谈论着同样一件事——
冯青失踪了。
冯青不是大人物,但是人人都认识他。尤其是孩子们,平日里百般温顺,听说冯青来了,就嚷着要去看冯青,若是大人阻止,便桀骜得像一头头含着怨、流着泪犁地的犊牛。宁愿用挨一顿烧火棍去交换看一眼冯青。
因为冯青是槐花城十大匠人之一的弹花匠。
冯青是冯家村人,青年时弹棉花来到槐花城,给一户姓杜的人家弹棉花。杜家有个独生女儿,名叫杜子美。杜子美是镇上小学的一位音乐老师,也是槐花城公认的第一美女。但因为杜家要招上门女婿的缘故,一直未嫁。
冯青这一弹就弹出了姻缘,于是上门来到了槐花城。
冯青弹棉花时,后腰绑着一根光溜溜的木条,木条伸过头顶,从头顶呈“厂”形向前探出,在额前吊起一张大弓。
冯青沉默寡言,眼窝里能盛下一只鸡蛋,皮肤像没有光泽的黑面馒头。他弹起棉花来,姿势并不优雅,甚至有些怪异。弹棉花的声音算不上美妙,木榔头敲打弓弦,发出“嘭嘭”、“嗡嗡”的响声。于是棉花就像白云,在弓弦上跳跃起来。
大人们永远弄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呢?可是孩子们就是喜欢。
冯青不光弹棉花,还种棉花。他的土地除了水田,旱地全种了棉花。现在不是弹棉花的时候,却在棉花育苗的节骨眼,照往年来看,这时节冯青应该整天蹲在某块空地中,搓着育棉花苗的泥蛋子。
但是冯青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有人怀疑他已经遭遇了不测。
据他的老邻居回忆,冯青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个礼拜前。他的邻居一生回忆过无数人和事,但这是第一次回忆冯青,于是显得格外卖力。他甚至想起了冯青在失踪前,说过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世道变了,现在的猫已经不抓老鼠了。
原本很平常的一句话,这位邻居现在想起来,越想越觉得意义非凡了。
冯青说这句话,是在一天午饭后。他坐在村里王木匠打造的柏木椅子上,看着自家墙角。
墙角有一堆杂物,下面是一摞椽子,上面放着几只装着棉花籽、菜枯、米糠的蛇皮袋子,袋子被老鼠咬得破洞百出。还有几只结着厚厚泥痂的水鞋胶鞋布鞋,以及吃过橘子后随意晾晒的橘子皮,还有干辣椒、篮子、绳索、碎布片,杂七杂八乱七八糟的物件。
杂物堆中暗流涌动,传来一阵阵猫鼠打斗的声音。从声音上判断,老鼠已经在劫难逃了。
“逮着了,逮着了。”冯青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好了,逮着了。”
猫鼠打斗平息,冯青起身走过去,一件一件拨开杂物。却只看见被咬断气的小猫,哪里还有半点老鼠踪影!
冯青生气了。他生气不是因为损失了一只猫,而是猫被老鼠咬死了这个事实。于是他对着空气幽幽地说道——世道变了,现在的猫已经不抓老鼠了。
槐花城的冯青,有名的棉花匠,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踪了。
槐花城不乏高人,有人从他的这句话中,研究出了深层次的问题,觉得这句话一定跟村里隐约的传说有关联。觉得冯青在说这句话时,一定是在说那件事。
在冯青失踪前,村里就隐约刮起了一个传说,虽然是传说,却像风一样无孔不入,弥漫了整个槐花城。
在那个传说里,冯青得了棉肺病,身子败掉了。
天气在一天天回暖,没有人在这时候需要新棉被。在每年的这几个月中,槐花城没有弹棉花的冯青,只有种棉花的冯青。所以冯青失踪了就失踪了,没有人会在这几个月的日子里怀念他。人们谈论他,不是在为下一个冬季担忧,而是对那个传说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因为在那个传说中,还有一条令人垂涎三尺的消息——冯青的妻子,槐花城的第一美女杜子美,要借种生子。条件只有一个,要生儿子。
这消息从杜子美的父母那里得到了证实。借种生子的主意也是他们出的,杜子美的父母说到这个女婿,就一脸惋惜。他们说冯青这人,除了身体不好,哪儿都好。他们又说,冯青哪儿都可以不好,唯独不能身体不好。只有生儿子,杜家的香火才能延续。
无论冯青棉花弹得有多好,种得多么高,在他们看来,在这个问题上,冯青是没有发言权的。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同意了就拿他还是女婿,不同意就叫女儿离。
冯青就成了槐花城中女人们的笑柄,女人们一边嘹亮地笑着,一边大为鄙夷。直到发现了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突然变得鬼鬼祟祟和喜爱照镜子,这才寒心酸鼻地警惕起来,身前身后地跟随。
男人在自己妻子面前,是一生中最老实的时候。即使谈到借种生子这件事,依然能保持优良的风度,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其实早已心旌摇曳。
就连冯青的那位六十多岁的老邻居,最近也焕然一新,刮光一脸胡子,扎条白衬衫,戴上饱含文化知识的眼镜,成天扛着锄头,从冯青的门前走过来,走过去。
槐花城中,符合借种条件的男人并不多。大多数男人都在心中打着算盘,还没想好如何对妻子表达,妻子就暗示将会宰了男人或宰了自己。
还有一部分人是因为品种不好,要么呆蠢,要么营养不良,要么面貌丑陋,五官不周正。这样的人种怎能配得上槐花城的第一美女?
虽然人人都垂涎这好事,但细细数来,实际就只剩两个人有资格。这二人在槐花城的男人中,最是整洁,最是白胖。
这二人都是槐花城十大匠人中有名的杀猪匠。一个叫张九两。另一个叫马十一。
槐花城原本只有一位杀猪匠,那就是张九两。张九两就像没有天敌的害虫,垄断了槐花城的猪肉事业。槐花城的百姓,家家户户养猪,都知道是为张九两养的。除了他,养了猪都不知道该咋办。
张九两原名不叫张九两,他的名字是顾客为他取的。因为他卖出去的猪肉,拿回家一称,一斤最多只有九两。顾客一生气,就从他的名字中扣去一两。他原来的名字叫张一斤。
马十一原本是张九两的徒弟,给张九两杀猪卖肉搭帮手,手艺学得差不多火候了,就从徒弟发展成了对手。
马十一的名字是自己取的。马十一不想跟张九两一样,遭遇顾客迫害,于是就多长了个心眼,索性自己改名叫马十一,逢人便主动报出名号,“我马十一”如何如何。然而顾客并没有从他名字中扣去一两的意思,并没有人叫他原名——马十。
同行是冤家,从名字就瞧得出来。张九两跟马十一,二人在十几年卖肉生涯中,打遍了各种战争,从贸易战,到口水战,再到肉搏战。或许是互相有输有赢的缘故,使他们崇拜起了战争,对战争上了瘾。
长年累月的战争,他们各自拥有了一块卖肉的固定地盘。张九两的地盘在槐花城北边,负责北边百姓的吃肉问题。马十一的地盘在槐花城南边,解决南边百姓的吃肉问题。
张九两不去南边卖肉,马十一不去北边卖肉。北边的百姓可以去南边买肉,南边的百姓可以去北边买肉。只是逢此,槐花城两位屠户必有一番争斗。
张九两跟马十一的战斗一直都是因猪而起。现在,又要为了一个女人而战斗。
二人为杜子美战斗的消息传遍了槐花城。槐花城的百姓谈论的话题,从棉花匠身上,转到了两个杀猪匠身上。
有人说,张九两的种好,虽然胖了点,但生了两个都是儿子。两个儿子都高高大大,一表人才。
也有人说,马十一胜算大,人年轻,嘴巴会谝。老婆去年跟外地来的树贩子跑了,现在正是单身一人。而且马家离杜家只隔了几坨庄稼地,古言话,近水楼台先得月。
槐花城的百姓并没有人目睹二人的战斗场面,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成了槐花城的一个谜。只知道突然的某一天,槐花城就只有一位杀猪匠了。
而马十一,从那之后就改了行,意兴阑珊地卖起了蔬菜、水果。绝口不提卖肉的事。
在槐花城悠久的历史中,第一回听说有人借种。在所有人看来,这都不是一件光彩事,甚至觉得肮脏。然而在经历了沸沸扬扬的议论,人人习以为常,并且觉得不荒唐后,人们就接受了这件荒唐无比的事。并最终认为这将是一段佳话。
繁衍后代是件百年大事,大事就得大办,这是规矩。于是,槐花城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摆下了借种宴。杜家摆下筵席八十桌,宴请了槐花城所有人。上学的孩子,卧床的老人,能动的都来了,不能动的也给抬来了。
冯青也来了。
冯青就像初次到槐花城弹棉花一样,和颜悦色地来了。这是自他失踪以来,第一次露面。杜家人见到冯青,认为他是为破坏借种大事而来,神色一下子就变得警惕了。然而冯青始终都和颜悦色,并不像装出来的。杜家人也就和颜悦色了。
冯青来时,杜家的院子已经坐满了客人。冯青站在那里,没有给人打招呼,客人也没有给冯青打招呼。这时候,谁打招呼都显得不舒服。杜家见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便在院门外置了桌凳,让冯青入席。
冯青吃了妻子的借种宴,不愿意久呆,回去了冯家村。
借种的风波,早已从槐花城刮到了冯家村,冯家村的人问冯青,去吃酒宴了没。
冯青答,吃了。
问,杜家人欢迎吗。
冯青说答,欢迎。
那人又问,怎么欢迎的。
冯青说,我一个人在院外坐一桌。
那人说,院外那桌是打发叫花子的。
…
那人丢下冯青离去了,只留下他傻站在那里。
从那之后,冯青就不再弹棉花了。他再也没有去过槐花城,甚至连门也没出。
杜子美借种成功,一年后,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
杜子美生下儿子,在张九两看来是无上的荣耀。在那以后,张九两卖肉,首先要向顾客炫耀一番他的种子好,再是猪肉好。
直到在一天去卖肉的途中,发生了意外,撞死了一个人。
死者名叫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