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金其荣
她60岁时,在街边遇到一位给人照相的师傅,花30块钱照了一张彩色照片,用最廉价的木质相框装起来,她说等她走了就用这个照片做她的遗像,说完对着照片看了好久,照片里的她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微笑。
我的印象里,她没有太多女性的特征,总是穿着肥大的衣服,包裹住瘦削的身体,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是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留下的印记。她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性格迥异,大儿子性格木讷执拗,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小儿子性格活泼,喜欢结交不同类型的朋友。
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为家庭而活,大儿子有了女儿之后,她心疼儿子和儿媳,月子里每天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吃食,孩子们的庄稼活总是干不完的,她就把我接过来和她住,走到哪都要带着我这个小孙女,那个时候她的微笑是带着喜悦的。
她的丈夫是个庄稼人,老实寡言,从没有离开过出生的这片土地,对孩子则是奉行棍棒教育,孩子淘气,不帮忙分担农活,免不了挨一顿皮肉之苦,因此她的两个孩子总是和她更亲近一些,她也尽最大努力满足孩子们的要求。
要说什么时候让我感觉到她变老了,可能是要从小儿子死的时候,那天夜里她哭丧着叫醒我,小孩子的睡眠总是很沉的,她叫了我好久,“乐乐,起来了,你叔叔死了,我要去看你叔叔,你乖乖呆在家听话”。我半梦半醒地答应她,等她走了,我又睡去了,仿佛这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等我意识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在叔叔家,棺材摆在客厅,爸爸在和爷爷一起给叔叔穿寿衣,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叔叔真的死了,我没有做梦,她还在推着叔叔已经僵硬的身体,哭丧着说“孩子你快醒醒,不要闹妈妈,你怎么能死了呢”
送走叔叔的全程,爷爷没有掉一滴眼泪,而她像是要把爷爷那份眼泪一起流干那样,全程哭地声嘶力竭,哭到最后身体已经瘫软,需要别人搀扶,打那以后的很长时间,她总是喜欢自言自语,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但你能感受到她的寂寞。
大儿子没有小儿子那么活泼,性格更像她的丈夫,失去了小儿子,她把整个人的精力都放到了大儿子身上,她老了,庄稼上的体力活干不了,她就变着法的给孩子们做吃食,庄稼地里的食物也就那几样,她为了辛苦的孩子,常常早晨三四点起来包水饺,和面,调馅料,全是她自己来,她说自己也做不了太好吃的美味,水饺有营养,孩子们干了一天的活太累了,要好好补补,我的童年里,凡是节日或者是值得高兴的日子,总少不了她包的一盘饺子。
她对自己总是节俭的,衣服破了,缝一缝还能再穿几年,半个馒头,一碟咸菜就是她的一顿午餐,对我,她的节俭又不见了,看到漂亮的小裙子,她会跟店主砍价好久,最后店主让步,省了几块钱,她高兴地像个孩子,拿着裙子在我身上比量了好久,仔细检查裙子有没有瑕疵,都检查完之后才放心地把钱交给店主。
她的丈夫有糖尿病,到了晚年,性格更加暴躁,一点小事就冲她发脾气,她对他总是忍让的,他们俩没有太多的话说,家里永远是开着的电视机,大声播放着丈夫喜欢的节目,她坐在丈夫身边,把削好的水果递给他。
再后来她的丈夫病情越来越严重,严重到大小便失禁,只能躺在床上,她要给丈夫擦洗身体,忍受丈夫近乎小孩子般的脾气,她的身体已经佝偻,和她洗澡时能看到她干瘪的乳房,身体像被抽干了水分,皮肤紧紧地贴着骨头,她是真的老了,再也没有了笑容。
现在的她不想和子女住,她说自己住更习惯,最近一次给她打电话,她问我在外面住的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天气冷了要多穿衣服,说完之后她就结束了话题,我问她最近在家都做什么,她说闲着没有事做,去村里的一个小厂子打零工,一天可以挣几十块钱,挺好的,还可以攒一些钱。
我的价值观里,人应该为自己而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体验不同的人生经历,可以没有家庭,可以没有孩子,但要活的精彩,不能平淡,而她活的却恰恰相反,她把自己太多的时间都给了孩子,家庭,她没有属于自己的爱好,没有可以奋斗的事业,她一直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掏给家人,即便家人没有回应,她也毫不后悔。
现在想想,好像很少有人叫她的名字,人们总是称呼她,谁谁的老婆,谁谁的妈妈,谁谁的奶奶,很少有人直呼她的名字,其实她是有名字的,她叫金其荣,这个叫金其荣的女人,占据了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把她自己的人生色彩献给了自己的子女,让孩子追逐他们的梦想,她则在他们身后默默守护。
金其荣,你是我认识的最有魅力的女人,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