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我想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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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过来,她缩了一下肩膀,感觉有些冷,身子摇晃,脚似离地面,仿佛要飘起来。

她明白了,她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应该是她的灵魂。

这里是河边,河边的枯草上,沾着白霜,有些几村民跑过来,像冲锋的战士,扑通通跳进河里,扎进水里。

有一个人冒出头来,大叫,“找到了!”

他们将一具尸体拖上岸,那尸体长发遮住脸,身姿窈窕,是个女人,就是她了。

一个声音大放悲声,“我的儿呀!”那是她的婆婆。一个年轻人木然的呆立着,那是她的老公。

她看着她的老公,她现在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爱上他?她爱上老公的时候,刚入大学,老公是她同学的同学,初中还没有毕业。

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仿佛脖颈套上了一根锁链,她想,是黑白无常将她锁上了吗?可是怎么看不到他们呢?我这是要到哪儿?是阴曹地府吗?

她走到一个村庄,看见三间平房,她认了出来,那是她的家。

从屋里走出一个年轻男人,留着分头,很帅气的样子,那是她的爸爸。

这是她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她有些恍惚,不明白怎么回事,怎么看到了过去?

她爸爸端着一个盆,盆里是一些颜色不一的布块儿。她跟着爸爸走到河边,爸爸将盆里的布倒到地上,那些布有的湿了一片,有的上面沾着粘糊糊的大便,她明白了,那是尿布。

她也生孩子了,她没有给孩子用尿布,她用的是尿不湿,她想到她的孩子,心里一痛,她的孩子才三岁。

爸爸将沾着大便的尿布在河里仔细地涮洗着,嘴里哼着歌,歌的旋律很动听,“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温暖了我的心窝……”

爸爸还会唱歌?是的,爸爸会唱歌。小时候她经常听到爸爸唱歌,唱的都是港台流行歌曲。

爸爸洗好了尿布,她随着爸爸回到家,爸爸将尿布一块一块搭在绳上晾着,欣赏的看了一遍,像看一面面彩旗。

她又随着爸爸走进屋里,她看到妈妈坐在床上,头上裹了一块毛巾,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正吮着她的奶。

她爸爸坐在床边,揽住妈妈的肩膀,手指在婴儿的额头上点了两下,嘴里发出嘟嘟的声音。

“亲爱的,我给女儿想到了一个名字!刚才在河边洗尿布,我看到岸边有一株青青的草,咱们就叫她青青吧一一冬天的青草,生命力最顽强。”

妈妈脸上泛着红晕,说行。

啊,青青!青青就是她!

她的眼睛模糊了,眼前的景象一阵转动,像万花筒,当景象定格的时候,天色黑隆隆的,妈妈在房里做饭,走进走出,厨房里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长缩短。

爸爸从堂屋里出来,清咳了一声,咳声在寒冷的冬晨,显得特别清脆。

爸爸刷牙,洗脸,走进厨房,猛地将妈妈抱住,在妈妈脸上唇上,狠狠的亲吻,又伏在她耳边说,“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妈妈说,“嗯,你在外面,也要照顾好自己。”

这时候,院子外面忽然有人喊,“大光,吃饭了吗?”

她爸爸忙松开妈妈,应了一声,“就吃了,你们等我一会儿!”

这时候天已经微明,白白的月亮挂在西边,没有表情。

她知道,她爸爸这是要外出打工去。她结婚第一年的时候,老公也出去打工,她留在家里带孩子,她能体会到离别的难舍,和两地分居的煎熬。

她的眼睛又一阵发涩,景象又一阵转动,当景象定格的时候,正下着大雨,还有雷声在天边滚动。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妈妈面前哭闹,被妈妈推出门外,推到院中雨里,厉声说,“啥时候哭够,啥时候再进屋!”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小女孩站在雨里,仍仰着脸大哭,雨一下子打湿了她的头发,头发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她也站在雨里,雨水穿过她的身体,像穿过影子,没有感觉,她只觉得冷。

她认了出来,那小女孩就是她小时候,当时因为哭闹,妈妈不耐烦将她关在门外,那时候为什么要哭,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当时妈妈很残忍。

终于一个响雷,天仿佛要裂开了,小女孩吓得跑到门边,用力的拍着门,“妈妈,妈妈,开门,开门,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但是妈妈,没有开门。

她心中生出一阵悸动,一阵对妈妈的怨恨,眼前的景象又转动,当景象又定格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在妈妈对面,那是两年前的她,肚子微微隆起,她怀孕了。

那时她正读大一,因为怀了孕,休学。她知道怀孕,很恐慌,不敢跟妈妈说,直到四个月,肚子越来越大,才跟妈妈说。

妈妈原本想让她打胎,可又怕她的身子骨弱,受不了,就让她嫁给她的男朋友,但要10万元彩礼,说都给她存着,留待她生下孩子后,再上学用。

可是她男朋友不同意,说他们家穷,拿不出那么多钱,但她男朋友承诺,等结了婚,生下孩子,他可以一边打工,一边在供她读书。她想,这样也可以。

但是妈妈不同意,“幼稚,幼稚,等结了婚,他怎么可能再同意你上学?他的学历那么低,初中还没有毕业,等你大学毕业了,你们的差距越来越大,你还能看上他吗?他还怕人财两空呢!”

这一点,她不能认同妈妈,她觉得妈妈太俗,眼睛里只有钱,不知道世上还有爱情两个字。她也不觉得男朋友的学历低,她觉得,爱她就足够了。

她站在了男朋友一边,她妈妈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我和你爸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供你考上大学,容易吗?你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你对得起我们吗!”

她妈妈将她撵出家门,说以后别回这个家,我们就当没有生你!

她真的走了,她看着她的身影,很决绝,她想起了她那天的心情,“走就走!”

那天她男朋友就在村口,没有跟她去家里,她心里有些失望,这个男朋友少了些担当。那一刻,她犹豫,担心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她已无退路。

生下小孩子后,妈妈来了,给她买了营养品,和婴儿的衣服。

她公婆想让她和妈妈和好,试探的问妈妈,“等孩子满了月,能不能让他们两口子抱着孩子去……”

她妈妈说,“我不当家,她爸爸说不让她回去,如果她回去,她爸爸就在外面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她刚舒展的眉头,又蹙起来,爸爸最疼她,却也最狠,她忽然觉得爸爸很冷,像一座冰山,无法翻越。

她没有再去上学,她想是她不愿意上,如果她愿意上的话,她丈夫即使不情愿,也会供她的。

结婚第二年,她就带着孩子,和丈夫一起到外地做生意去了。老公是摆摊卖水果,每天早出晚归,夜里收摊回来,累得连洗漱都不愿意了,但却挣不了多少钱。

他们是租住在郊区一间民房里,屋子里一张单人床,锅碗瓢盆胡乱堆在墙角。她不怎么出门,整天带着孩子在屋里,她不想,但还是后悔了,她想如果她还再上学的话,她现在应该坐在宽敞明净的教室里。

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老公的脾气越来越坏,对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还喝酒,喝了酒就骂人,昨天打了她,“你整天拉着个脸,给谁看呀?你是不是觉得嫁给我亏了?你要是觉得亏了,咱们就离婚!”

她是在老家跳的呵,昨天他们刚回来,因为公公病了。她老公想让她留在家里,照顾公婆孩子,她不愿意。

老公说,“我要你有啥用!”

她说,“我一直都这样啊!”

老公说,“你不能一直这样呀,你现在不是个小女生了,你是个妈妈,是个妻子,是个儿媳妇了!你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受不了了,你走吧!”

这一夜她没有睡,老公没有哄她,没有向她道歉,没有说一句,“你睡吧”,他鼾声如雷。

天微微亮的时候,她走出了家门,丈夫的鼾声,如一把锥子,在她背后扎着。她越走越快,得得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村子与寂静的河边之间,响起。

她走进河里,那把锤子消失了,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必须这样吗?她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回去的愿望。她想,既然没有人在乎,那就死吧。

她又被那个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到了一个地方,人头攒动,这是个车站。

隔着拥挤的人群,她一眼看见了她的爸爸,她爸爸靠在墙边,肩上挎着包,微微低着头,眼睛红红的,不时的用手背蹭眼角。

这是她爸爸打工所在城市,爸爸是要回家吗?是因为接到她死亡的噩耗吗?

她站到爸爸面前,她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爸爸了,爸爸胖了很多,肚子隆了起来,头发也不那么柔软了,变得枯硬,鬓边还多了些许白发。恍惚间,她觉得那白发是沾在头发上的白面,就像小时候,她爸爸打面回来,全身沾满了白面,又把白面抹在她脸上一样。

她忍不住拂了一下,但手却像影子一样,划过爸爸的脸庞,爸爸没有感觉。

她随爸爸坐上火车,爸爸身边没有人,她坐在空位上,挨着爸爸,她平视的时候,看到爸爸的额头,爸爸的额头已经有了皱纹。她心里一颤,爸爸矮了,老了,不再是从前那个高大帅气的爸爸了。

她的心里不由生出负疚感,她忽然明白,爸爸不原谅她,不只是恨她未婚先孕,丢了他的人,更因为她身上承载着爸爸的希望,和梦想。

爸爸这么辛苦工作,不是为了他自己能够飞黄腾达,出人头地,而是为了他们这个家,能过得更好一些;为了他的子女,能够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少受些辛苦。爸爸为他们做了这么多,难道不应该有他的期望吗?自己饮着爸爸的心血长大,难道不该体谅一下爸爸的感受吗?

她想到她考上大学的时候,她爸爸给她打电话祝贺,“考上了就好,放松放松,但也不要懈怠……”爸爸语气里带着微醺。

她问爸爸,“爸,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哈,喝了两钟……”

她随爸爸回到家,妈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头发乱糟糟的粘在头上,“我可怎么活!我可怎么活!”

爸爸抓住妈妈的手,帮她理着发,“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不,我过不去!我过不去!”妈妈的嘴张得很大,但声音很小,她的嗓子嘶哑了。

她心里颤抖起来,她没想到,她的死对妈妈的打击会是这么大!她妈妈不止她一个女儿,她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妈妈常说,她不如弟弟妹妹。还说过,如果她不听话,就不要她了。

外面响起了一阵雷声,下起了大雨,天仿佛要裂开了,有人在拍门,喊着,“妈妈,妈妈,开门,开门,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转过脸,爸爸不见了,她看到妈妈在打电话,“你不回来,这么多地,让我一个人干!又下大雨,地里湿,恐怕连收割机都不能用,我有多大本事!”她又看到了那个夏天。

“你看着来,能干多少是多少。”

“你放屁!……”

妈妈摔下电话,拉开门,将一个淋得浑身是水的小女孩拉进屋,拿干毛巾给小女孩擦头,“以后要再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把你扔到河里淹死!”

她的眼角下凉凉的,似有泪水流出来。

忽然,脖子一紧,她又被那股力量拉起来,拉向屋外,她想抓住什么东西,但是抓不住,她的手像影子一样,空虚。

她喊,“妈妈……妈妈……”但妈妈仿佛听不见,没有反应,只是给那小女孩擦着头上的水。

她离妈妈越来越远,升到了空中,无边无际的昏暗。

她希望这是个梦,就像小时候做噩梦,在陌生的地方喊妈妈,妈妈听不见。她希望赶快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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