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茶香琴韵
用门口算命的曹小乙的话来说,铁珩是真的贵发了,这叫“时来顽铁生光辉”,这句里嵌进了铁珩的姓,他自觉说得巧妙无比,所以每天进出都能听见他念叨好几次。
铁珩的运气似乎真的在一夜之间全都变了,居然进了多少人想削尖了脑袋去的“白云边”做工,每天拿回来的工价也从五十文涨到两百多文,已经够他给岳朗和曲倬师徒吃饭租房子了。
不光是多了工钱,铁珩接长不短总能带些好吃的回来给大家打打牙祭。虽然大多是些别人剩下的,可每次打开食物,光是看岳朗那个眼睛冒光的高兴劲儿,已经全都值了。
岳朗在睡觉前偶尔还会念叨一下铁母做的鸭汁馄饨,不过眼里不会再有那种饿狼一样的光了。
只有铁珩知道这一切背后付出的代价。
铁珩在“白云边”里跟着一个叫金叔的,在凝云楼中做些端盘倒水,斟酒上菜的杂活儿。金叔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管着茶酒坊里的几十号人。而和他一起进白云边的郑二顺从一进门就分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凝云楼是“白云边”最气派的酒楼,占了最好的位置,正对着波光潋滟的瘦西湖。为了更好地叫楼上的客人欣赏湖光山色,还特地在一干暖阁外凌着水建了一道长廊,檐牙高耸,珠帘低垂,连护栏的扶手上都精心雕刻着如意云头。
室内装饰更是镂金错彩,不负这番风流绮丽。
每天一入夜,凝云楼前车马不断,廊柱间更有无数盛装华服的美人,钗钏冠帔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空气中漫着她们身上的脂粉香。
“白云边”只给客人最好的,他们这些服侍茶酒的侍女小厮,也要千挑万选,都是容貌明秀,身段窈窕的二八少女,或者身材颀长,俊秀英挺的少年。
他们都穿着质地高贵的牙白色衣衫,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流云花纹。铁珩开始跟着大家一起做这些粗活,倒酒端菜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后来他神奇的运气再次起了作用。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茶酒坊里都有一次茗战。
卫国是茶的国度,饮茶斗茶之风极为炽盛,是第一等的风流雅事。从宫廷到民间,上到帝王将相,中到骚人墨客,下到市井平民,就连浮浪子弟也乐此不疲。凝云楼为了显示自家侍女小厮高雅脱俗,自然不可能错过这样附庸风雅的机会。
点茶虽然不难,但炙茶、碾罗、候汤、熁盏、点茶每道程序都有特殊的手法和过程,不懂其中之奥妙的最多只能学个似是而非,难成方家。
铁珩的母亲文氏是世家之女,生前最精于此道,据说平生斗茶从未曾一败。她还有一手分茶的绝技,手执汤瓶将沸水注入茶盏,以注水的高低、水流的急缓、角度的变化,盏中翻起的汤花会随之生化出万千图案,或如雪落太行,或如月映寒江,方寸间变幻无穷,瑰丽无比,如果玩得兴起还能在汤花表面点出文字诗句来,更是令人啧啧称奇。
这种雅戏,文氏为丈夫儿子于琴边书畔偶一为之,作为调剂,铁珩自小耳濡目染,早已学会了七八分。对战真正的点茶高手也许还不够,但在凝云楼茶酒坊中冒个小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于是铁珩在茶酒坊的茗战中轻轻松松占了个头儿,他点的茶色泽纯白无暇,茶面细碎均匀,汤花更是紧贴盏壁不散,咬盏时间比其他人更长。
从此他一式的牙白色衣领处多挂了一个小小的碧玉牌,他也从一般的小厮摇身一变成了凝云楼的“茶博士”。每天提着茶具穿梭在无数暖阁亭间,在清歌艳舞,琵琶洞箫,杂剧百戏中进进出出。
真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欢场中的银钱,浪掷得见不到底。
铁珩却总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个销金窟犹如泥潭,时时刻刻把人吸进去。楼中弥漫的脂粉香令他想起刘银娘洗脸水上漂着的一层残脂,忍不住的恶心。
如果他父亲仍在,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今天天出入欢场维生,恐怕也会被活活气死。
偶尔他闲下来,会站在凝云楼的廊道上极目北望,只见湖山旖旎,如雾似幻,他的目光却不能穿越千里,看到他早已沉沦的故乡。
南朝温柔乡中无穷的风花雪月,清玩雅趣,日日夜夜消磨着卫国人的时光。
也会消磨少年的一腔雄心吧。
他不知道,可他是个没有什么选择的人,“衣食足而知荣辱”,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荣辱只能放在一边。
收工之后,他一定会把那身精致的牙白色衣服换下来,穿回自己的粗布直裰。临睡前也会更认真地擦洗,却总觉那无处不在的脂粉味已经黏在身上,怎么也洗不干净。
回家时天还不亮,茅草屋里总是一片安静,大家都在睡觉,他悄声摸到自己的床,躺到岳朗身边。熟睡中的男孩不自觉转过身,靠到他身边,呼吸暖着他刚用冷水洗过的脸。
岳朗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清凉而干净,总是可以叫他安然入睡。
铁珩在凝云楼昼夜颠倒,每天都要睡到快晌午才醒,今天忽然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了。睁眼一看日色尚早,只听屋外岳朗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满含着怒气:“你是故意的吧,告诉你我哥在睡觉你还这么大声!”
“哎呦!嫌这吵的话,赶紧搬到丰乐坊去呀,那边挨着瘦西湖,还都是独门独戸。”响起的是刘银娘尖利刻薄的声音,“就怕枉有一颗富家少爷的心,却只有当小厮的命!”
“你!”岳朗哪肯吃这样的亏,“小厮也比你强,天天胭脂抹得像吃了死老鼠一样……”
铁珩出了屋一看,岳朗正扬着头,气势汹汹地盯着刘银娘,像一条马上要扑过去撕咬的小兽。他连忙拽领子把男孩拉了回来,顺手关上了门。
刘银娘还在门外喋喋不休,骂的越来越难听。
“哥!”岳朗跳脚,“叫我去撕了她的嘴!要不然她没完没了,以后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好听的来呢!”
“你给我老实呆着!”铁珩烦躁,“不许再跟她犯口舌!听见没有?!”他放低了声音,却是语意坚决不容再说。看着仍旧气鼓鼓的岳朗,忍不住头疼,这次被压下去了,难保他一出门他又去找刘银娘的晦气。
岳朗那些淘气捣乱的手段,曾经闻名一方,要是真使出来,只怕把这个小院子掀个底儿掉也就是一顿饭的事儿。
养这一个弟弟跟养了好几个脾气秉性大不相同的孩子似的,懂事知礼起来谁都比不上,骄横顽劣起来谁也管不了,真是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何等好事!
好在岳朗被他几个新鲜的擒拿招式吸引住了,缠着又学又练,一时忘了和刘银娘间的龃龉。铁珩不觉有拯救了天下的成就感,舍却他自己一身,把这顽童圈在身边,省得他到外面去祸害别人。
似乎要补偿他未得好睡,今晚的凝云楼别样清闲。直到过了人定,金叔才找到他,一脸郑重给他一个朱漆描金的盒子,内里衬着鹅黄色的软罗。如此繁复精致的包裹,里面不过是两个寸许大小的茶饼。
“用最好的茶具,送到云顶去。”云顶是凝云楼最高处的雅阁,是赏湖山风景最佳之处,自然这价钱也是好看得很,铁珩还从来没机会进去过。“你仔细些,这盒子里是北苑的‘龙园胜雪’,两个茶饼就是百多贯钱,万不可掉以轻心。”
铁珩早就听说“龙园胜雪”是北苑建茶中的极品,用银丝水芽精心炮制而成,却从来没机会见过。白茶本就与寻常茶树不同,枝叶柔软,叶子更薄而透亮,刚长出的茶芽,形状就像雀舌一般,雀舌中最精华的部分状若针毫,才能被称作“水芽”。因其茶品色白如雪,故名为“龙园胜雪”。关键是这样的茶树只生于悬崖野林之间,又不能移植繁衍,只靠这有数的几棵,一年也产不了几斤,是以越发物以稀为贵了。
铁珩细看盒中的这两个茶饼,果然光润莹洁,茶若丝丝银线,更有小龙蜿蜒其上,诚非凡品。
但仅这两个茶饼就一百多贯钱,够他们一年的吃穿用度,也着实奢华得太惊人了!
还没进云顶,先听见一阵低低的古琴声,弹琴的人似乎在调弦,不成曲调,只是“仙翁仙翁”地弹个不休。铁珩推开门,一阵清雅的兰花香和着暖风扑面而来,屋内绮罗绣幕,一重又一重,给人以无限幽深之感。更有百余盏青玉小灯点缀在各个角落,幽幽闪烁着,摇曳出一片盎然古意。
东面临窗处,点了一盏高脚银纱灯,有一男子半倚在罗汉榻上,背影清瘦,漆黑的长发也不梳髻,就那么散了一背。周围茜红色绡帐如烟似雾,看不清他的面容。
另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坐在床头的春凳上,话刚说到一半:“……还有一个月就要乐榜比试了,九郎的嗓子还是不好,咳嗽也不见停,这可如何是好?”
床上的男子开了口,声音圆润委婉,竟是异常好听:“我‘玉笋班’过去五年都在乐榜独占鳌头,白爷莫非是不信我孟九畹,觉得今年会给‘白云边’丢了脸吗?”说到后来,气息加促,尾音不由有些嘶哑。
孟九畹低低咳嗽起来,白爷忙抚后背给他顺气:“我岂能不信你,我这不是怕九郎操心太过,不利养病吗?”回头看见铁珩端着茶具,赶紧吩咐道,“小子来的正好,赶紧点杯好茶来给九郎润喉。”
“一宏,弦调了那么久,好了没有?”孟九畹不耐烦地冲着弹琴的人喊道,“不知白爷在‘白云边’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时辰耗在我们这里?”
白爷闻弦歌而知雅意,欠身站起:“九郎好生将养,我明天再来看你。”
孟九畹也不留客:“白爷,既然交给了我,用人不疑,就请白爷心放在肚子里去。”
白爷笑得无奈:“好,一切依你便是。”
白爷刚出了门,孟九畹一轱辘从罗汉榻上起身,推开面前的长窗,一阵清新的冷风迎面而来。
“九爷,”一直在调琴弦的程一宏忙起身挡在他身前,“小心别再着了风!”
”这屋子叫人好憋屈!“孟九畹回身叹道,他身材颀长,容貌更是俊美出尘,一双丹凤眼,目光中暗影流动,带着无限的风情。他看到了铁珩笑道,“小哥是新来的?光听白爷夸他藏的好茶,点两杯来给我们尝尝。”
铁珩跪坐在罗汉塌前的梨花矮几上,拿出银碾和细罗,金水注与兔毫盏。先用团扇把木炭扇出一片活火,才打开蚕纸封的一坛中泠惠山泉水,铜腥铁涩不宜泉,他煮水用的是一把提梁石䂪壶。
那贵得要死的小茶饼用鹅溪绢包起来先拿银碾锤捶碎,然后加入碾中碾了又碾,再把绝细的茶末在茶罗上过筛,细细筛过三次。
烹茶煮水的功夫最为讲究,火候一丝不能错过,所以人称“候汤最难”,要等石䂪中的水烧至初沸泛起鱼目蟹眼水泡,发出松涛之声之时,才最能发新泉引茶香,过度则“老”,鲜馥尽失了。
这一切铁珩不光要做得有条不紊,还得意态闲雅,手挥目送间举重若轻,从容不迫才不失风范。
可惜没人注意他点茶的动作高雅出尘还是粗俗不堪,孟九畹和程一宏在一边不停说话。
“青玉坊已经知道九爷嗓子哑了,所以此次对乐榜是志在必得,前几天还听说已经请定了玉苇小娘子,光做衣服就花了一百千呢……只剩三十天,九爷要早做打算才好。”
“你们这些人,难道除了乐榜就不知道点别的事情了吗?”孟九畹不快,“好好弹你的琴才是正经,师叔他身子不好,不能帮忙,你能撑起来吗?”
“怎么不能?一宏这一身性命都是九爷的,九爷叫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嘁,我要你好好弹琴,你一身性命我拿来有何用?”孟九畹轻笑道,眉目在灯光下显得更是动人,“先弹个酒狂来听听。”
程一宏盘膝坐下,手抚琴弦,乐声从指尖流泻而出。
石䂪中的水终于起了蟹眼般的水泡,铁珩把热水注入水注,用一根细细的玉匙将茶末调成浓稠的胶状,这才高高提起水注,凤凰点头,注汤到兔毫盏中,并以茶筅搅动茶膏。
手轻筅重,渐加击拂,起落倾旋间,风致潇洒。
盏中渐渐水乳交融。
黑色的兔毫盏衬着鲜白的汤花,直是赏心悦目,更有茶香四溢,芬芳馥郁。
铁珩把茶盏捧与孟九畹的手中,孟九畹的手白皙如玉,五指纤长,好像女子一般。
琴声恰在此时“琤琮”一响,一曲已终。程一宏仰头看着孟九畹,等着他的首肯。
孟九畹端起茶轻轻呷了一口,眼睛一亮:“甘香厚滑,果然一等好茶。”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无穷回味,好半天才睁开眼,“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总觉得这琴声里差了点什么。”
“啊,差了什么?”程一宏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急着问道。
“说不清,我说不清。”孟九畹从茶几踱到窗前,又从窗前踱回茶几,“指法节奏没有一点错,要是师叔在,一定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指了指手中的茶盏,“就跟这茶一样,差了一分火候,滋味就不太一样了。”
他盯着茶盏中乳白的汤花,又看看端坐在一旁的铁珩,忽然笑道:“点茶的小哥,你说他这琴弹得怎么样?”
程一宏一脸不悦:“他一个点茶的小厮,懂得什么琴?”
孟九畹微笑着举起一只手:“不然,刚才你调弦之时,他就一直在听,似有所感。再看他时才点茶的动作,一折一拍,合着音律,缓急若节,丝毫不差,该是个知音之人。”他俯身下来,俊俏的脸容诚挚无比,“我说得没错吧?”
铁珩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看到他目光中的无限鼓励,才张口说道:“琴为心音,立意不对,别的全都是细枝末节。”
“哦?”孟九畹挑起秀气的双眉,“那你来说说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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