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凌晨告别
那天下午下着雨,我和他是在墓地里遇见的。
那天天空阴沉,空气又潮又冷。我像往常一样,被湍急的车流和人流冲到街道的一旁。雨很大,世界一片灰暗模糊。行人撑着各异的伞在雨雾中穿行,一张张脸埋在伞的阴影中,眼睛飘忽闪烁,如同鬼魅。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也不必看清他们的脸,正如他们不会注意到我一样。更何况,我走在他们之外。一阵风吹来,我裹紧大衣,压低了伞。
那天之后的我回想起街道上的情形,一定会同情于我的孤单。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那时的我并不孤单,反而感到一丝幸运和满足。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
我能清楚地知道的是,真正的孤单,是从我踏进墓地的那一刻开始的。当一排排整整齐齐矗立的墓碑蓦然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确实被慑住了。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描述那时的心情,那绝不是我面对为家国献身的烈士们的丰碑时肃然起敬的感觉,也绝不是面对为宣告精神自由而赴死的文人留下的遗作时惋然叹息的感觉。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死亡的感觉。
墓中的这些逝者在世时,曾多么热情地和自己的亲人朋友们谈笑相拥,曾多么虔诚而热烈地和一群人一起笃信一个神灵、深爱一片土地,曾多么忠贞地对爱人诉说着感人肺腑的誓言……而现在,他们却一个个都躺在与他人一模一样的墓碑之下。他们度过了毫不相同的精彩的一生,最终却被不同的人用相同的方式埋葬;如果没有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与草草描述了一生的数字,甚至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并非无异!荒唐的是,这种死亡的方式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或者他们中的一些根本连选择的权利也没有。他们不得不这样。
人们活着的时候就开始规划死亡,仿佛疲惫地活了一生就是为了这个时刻。这无数个被精确切割的分毫不差的墓碑排列成的墓地对人类来说并不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却给我以前所未有的震撼;我撑着伞独自站在雨雾缭绕的墓碑之阵中,周围是无穷无尽的雨的声音,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可怕的孤单——因对这样式的死亡的恐惧而产生的孤单。
遇见他之前,我一直都被这洪水般汹涌袭来的孤单和恐惧笼罩着,我甚至忘记了我是去祭奠谁的,也忘记了他去祭奠谁。
我只记得我祭奠的人那被雨水冲刷得光滑明亮的墓碑上倒映出的我的脸。我凝视着自己那张同样埋在伞的阴影下的脸,神情平静,目光黯淡,雨水无情地拍打在墓碑上,绽开、流淌下,将那张脸变得模糊不清。那天之后的我意识到,那块墓碑上也许根本就没有文字,有的只是映出的那张模糊的脸。所以我不知道我是去祭奠谁的。那天之后,我会逐渐对回忆中那张熟悉的脸感到陌生,就像老人翻看自己的老照片时那样——人们总是鄙夷曾经的自己。但是他的脸,却在我的回忆中逐渐清晰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大雨中奔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雨里奔跑,但我知道,他是在离开那片墓地。他从我的身边飞奔而过,在两行墓碑间的小道上快速地移动着跑远。那一刻,他仿佛带起一阵风,将我所有的孤单与恐惧全部吹散了。我没有犹豫,也毫无理由,将手中的伞扔在一旁,甩掉了身上的大衣,向他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我向他一样拼命地跑着,雨点猛烈地砸在我的脸上、身上,浸湿了我的整个身体。雨点在脸上破碎,水花在脚下绽开,我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凉意迅速充盈了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我深吸一口气,任雨点模糊了双眼,也流淌在舌尖。我仿佛在接受一场洗礼。
我追上他的时候,他浑身湿透,背对着我站着。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只知道那时天完全黑了,雨小了很多,我们早已远离了墓地。我站着,大口地喘着气,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我始终没有看见他的脸,但他的背影让我感到无比熟悉。这里四周漆黑,只有一盏灯在头顶亮着,发出刺眼的白光,照亮了灯下一台乌黑光洁的钢琴。他走近那台钢琴,庄重地坐下。当他指尖触键,将第一个音柔和地从指尖带出时,我便知道他在弹奏的是肖邦的夜曲,因为我也曾无数次独自一人在夜晚最寂静的时候弹这诗般的旋律。
他的脸模糊地倒映在钢琴光滑的表面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样子,模糊的轮廓让我觉得无比熟悉。我凝视着钢琴中倒映出的他的模样,努力在我的记忆中寻找这张熟悉的脸,并没有发觉音乐已经停下。
“你为什么一个人?”他转过身来问我。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被他的提问打断了回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想了想,回答说:
“总有人不愿意挤进人群中去,或者被挤出来。人们总是愿意和自己信仰相同的人在一起。我恰好和大多数人的信仰不一样。”
“你觉得孤单吗?”
我犹豫了,我曾经为孤单而感到幸运,我至少可以拥有自由,我不愿意时刻被他人所牵绊;但当我想到生命的结局会是在墓地那样时,我觉得我是的——我突然有一种想挤进人群中和他们一起为某种信仰而一齐高呼的冲动了;也许,我曾经就是这样,只是之后我自己慢慢选择了走离人群更远的那条路而已。
“你不用恐惧会像大多数人那样结束一生,活着的人们做的那些重复的看似无目的的所有事也并不是没有意义。”他说道。我惊讶于他能够知道我在思考什么。
“你自己选择了走在人群之外,是因为你害怕孤独;你恐惧像大多数人一样的死亡,是因为你没有勇气面对生活。”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将我的目光牢牢定住,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法动弹,我甚至从他那双眼睛看到了我自己。
“孤独不是你逃避的理由。”他用庄严的语调说。
我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如此无力。我曾在无数人的冷眼与嘲讽下镇定自若,我曾轻蔑地称那些为了一些无意义的信仰而奔波劳累的为游魂,我曾把为逃避他人厌恶而独自躲在深夜中的自己看作是精神的独立——当他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才看到了我真实的面目。
我凝视着他那双深邃而又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如此的熟悉。那双眼睛带领着我回忆我的整个人生,我看着我自己一点点朝着人群之外走去,我原以为我的灵魂会因此而清晰起来,却发现当我在逃离的时候,冷风正一点点将他吹散。是我将自己拉到了人群之外,是我不愿去寻找能够容下我的那群人;我的灵魂在空虚,在散去,我只得在冷风中裹紧大衣。我开始为曾经将所有人归为鬼魅的自己而感到悲哀与同情。
当我从回忆中缓过神时,他已经不在了,他将我带离那片墓地,然后彻底消失在了我以后的人生中,我知道,他将那片黑暗和惨白的灯光一并带走。现在,此时此刻,我的周围正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雨已经停了。远方的天渐渐亮了起来,即将照亮我周围的整个世界。在这个凌晨,我用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双眼凝视着那片褪去的黑暗,与他庄重地告别。不久之后,雨雾会被驱散,我湿透的身体将被阳光温暖。
然后我孑然一身,迈进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