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是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呢?
是太后、禳侯、白起平定季军之乱嗜血的那个清晨,是母亲把她藏到箱子里不安和惊恐的那个清晨,是亲人鲜血溅到眼前她不敢动弹不敢流泪的那个清晨。
一天之内,失去了所有。她把所有的悲伤、愤怒、无助、孤单统统化作了恨,算在了那个叫赢稷的秦王身上。
再大一些,她明白,父亲是季军作乱的帮凶,他们只是在平乱,赢稷并没有错。
可明白又如何呢,全家上下十族几百人鲜血的气味,刻在了她的胸腔里,刻在了她的血液里,甚至在每一次的呼吸里都提醒着她,这是仇,血海深仇,她一辈子都不能忘。
所以,当乐师把她从赢雍宫后面的废墟拾回来送进乐班后,她逮住机会,把自己送到了赢稷面前。
原本是计划好了的,进宫接近他,得到宠幸,为他生下王儿,再让王儿长大后继位称王,让家族血脉登上王位,戴上王冠,才算是真正的报了仇。
如果这世上所有的爱恨,都能明明白白地分出个界限;如果一个人的心,能清清楚楚地把握情感变化的每一个瞬间,该有多好。
那么,她便能分辨出这不该有的爱,是在哪个时刻不由分说的钻进她的心田。然后,她便能在心里把那个时刻一笔抹去,再次用恨填满。
可是,她不知道情从何起,爱从何来。
02
爱什么时候在心里扎根的呢?
是她还是孩童年间,已是眉目清秀的少年逗她,喂她糕点那个温柔浅笑吗?
是她央求他带她走,他一瞬间迟疑后的心软应允吗?
是她为他首次出征献唱“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时,他流露出如少年般的羞涩吗?
是他在她背后想伸手触碰她的发丝,却在她转身时慌乱缩回的小心翼翼吗?
是他对她说“小丫头,我要照顾你一辈子,我要让你心里真正有我”时,满眼的认真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爱和恨在心里纠缠,已分不出哪个占了上风。
她只知,丑夫说,你在王上面前,仿佛换了一个人。
她只知,赢稷问她,你为何总是心事重重时,心里的百转千回。
她只知,在赢稷身边住下后,她忽然觉得,夜,以前从未那么长。她忽然明白了,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是什么滋味。
她只知,天下之大她却只羡慕苏秦先生一人,能做到心中一腔热血,只为心爱之人喷洒。
03
而该来的,总会来的。
大婚之夜,她身着大红嫁衣,和他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那么欢喜那么羞涩,那么美。
她多想祈求上苍:请准我爱他吧。她多想做他的臣妾,臣妾,臣妾......这个称呼,她多想再多说几天,再多说几遍。
她问他,王上可会爱我一生。他笑她脱不开俗,却反问道,你可会爱寡人一生,爱赢稷一生。
情爱本是俗物,如果可以一直这么俗下去,有多幸福。
他总说她笛声凄婉,怎知那有几多酸楚无奈。
真是讽刺啊,他明知她要杀他,却把削铁如泥,锋利无比的防身配剑双手奉上。
同样讽刺啊,她抽出配剑,只是走走复仇的过场,给自己一个交代,怎可能下得去手。
他质问她为何,是啊,相爱相杀是为何啊。
她看到他的眼泪,那么触目惊心。此刻他不是王,只是一个为爱痛彻心扉的男人,她看到他的无助和悲伤,看到他的凄凉和绝望。
如同看到她自己一般。
她把所有的前尘旧事和盘托出,除了如此,她还能给他什么呢。
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愿杀她,把她打入冷宫而不踏入半步,亦只是恐太后以她为患,想让她多活几载。
他维持她原先的住处,七八年未换过模样。他只愿她和他同在一个地方,呼吸同样空气。即便见不着,可知道她在,心就是安的。
04
再次相见,恍若隔世。
他已生白发,却依然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心慌意乱得跳了起来。
是不是,不管年岁如何,在所爱的人面前,我们总是惊慌失措,兵荒马乱。仿佛爱情,永远是愁苦夹杂着甜蜜的。
她定定望他,她希望目光能有记忆,让她把他的容颜刻进心里。她多想任性一回,抚平他紧锁的眉,把他那颗因她而伤了的心,拥入怀里。
可她终究什么也没做,所有的心痛不忍只化作那句轻声细语,王上,莫要伤心。
为族人报仇之心渐淡,又无法弃她本族而为王上生。她生不如死,只求他赐她一死。
这一生,他两次吟唱“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一次,是最爱她的时候。一次,是失去她的时候。
只是从此,诺大的咸阳宫,再无她温婉悠扬的竹笛声,再无竹笛声后那两道炙热深情的目光。
她只愿他能以她为鉴,断世俗羁绊,酬平生之志,兴秦国,强秦人。如此,必含笑九泉。
王上啊,你永远不知,伶优有多爱你,多欣慰你给伶优爱情,允她爱你,准她离去。
因他的爱,伶优这一生,如此圆满,无悔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