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村子里修了一条公路,
是进城唯一的道路。
有了路,就有了车,渐渐的车也多了。
一条狗,在路边,追着每一辆出村的车,
跑了一段,又跑了回来。
***
这几年沾了政府扶贫的光,深山里这么屁大点的村子也通了路,去镇上赶集做买卖也容易了许多。村里没有什么年轻人,老人进城出城一趟都得结伴走山路。前几年老韩死脑筋,非得晚上自个儿进城去看女儿,之后就没了音信。有人说是摔死了,有人说是迷路了,甚至有人说是进城包了个小三儿跑了。
只留下了傻老婆和一只癞皮狗。
傻老婆出生时难产,脑子缺了氧,五岁才能吱呀说两句话,还大舌头。癞皮狗是老韩从城里偷回来的肉狗,原本在餐馆里等着被杀的,老韩瞧着可怜,便带了回来看家。
傻老婆人傻,却有膀子力气。学会了干农活儿后就像有了盼头,每天吭哧吭哧地干着,空白的生活中瞅出了点儿人样。平日里,老韩和傻老婆种地,粮食由老韩卖到城里给家里换点添头。饭也是老韩做,吃完的剩饭就拌给癞皮狗吃。
老韩走后,傻老婆还是每天种地,种完地就在家门口坐着发呆,一发呆就到深夜。种出来的粮食给了村里人,村里人则做点饭接济着她。
癞皮狗成了野狗。
***
村子里的狗贱,必须得狠狠踹两脚才能走。
癞皮狗也是一样,在村子里逛饿了就去人家饭桌前一蹲,低着头,同时可怜巴巴地抬眼盯着饭碗。那人自顾自地吃着,狗就自顾自地坐着,偶尔掉下一粒米就“蹭”地冲过去舔掉,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抢到一块肉。那人觉得烦了,就“嘘、嘘”地轰它,它也不管,死皮赖脸地在人家饭桌前一蹲,低着头,可怜巴巴地抬眼盯着饭碗。
毕竟狗不讲面子,只管活着。
那人终于忍不住了,就冲癞皮狗的肚子狠狠地踹过去。狗被踹的翻了个跟头,在地上滚了几圈,躺在地上好长时间不能动弹。喘着粗气不自觉地发出呜咽的声音。
疼痛渐渐散去,就努力撑起身子,耷拉着尾巴一瘸一拐地溜走了。癞皮狗壮起胆子回过头瞄了一眼那个人,依旧是自顾自地大口扒拉着饭,但掉下来几粒米到地上再也不敢过去吃了。
没办法,只能到垃圾里找些东西胡乱吃两口,先填饱肚子在说。油黑的脏毛和身上垃圾腐烂的酸臭让自己在村子变得更不收待见,时间一长连别人掉在地上的几粒米也吃不到了。人们一看见他便作势要打它,癞皮狗也只能惺惺地溜着墙小跑离开。
它连村子都进不去了。
癞皮狗蜷缩在垃圾旁,将身子盘在了一起,想在初冬的晚上给自己多存一些热量。尾巴微微颤抖着,但也盖在自己的脚上。脑袋埋在了胸前,自己也觉出身子上有一股腐臭味。这个味道不止在自己的体肤表面如孢子一般粘附着,更像是寄生虫般腐蚀着自己的体表,慢慢渗透到身体里。
也许当整个身体都是这一股腐臭的时候,自己也就死了吧。癞皮狗闭着眼,想让自己赶紧睡着,乞求通过或短暂或永恒的昏迷屏蔽掉如海风穿过铁丝网一般刺痛的微冷。
此时的它,在黑暗中又缩进了身子,孤零零地,是这堆垃圾里唯一活着却慢慢枯萎的灵魂。
***
癞皮狗做了个梦。
老韩回来了,带着一堆城里买的添头,有鸡、鸭、衣服、被子、甚至还给自己带回来了一袋狗粮。这东西可是稀罕玩意儿,隔着袋子都闻到一股香甜。癞皮狗冲上去蹭了蹭老韩,老韩也没嫌弃身上的酸臭,俯下身摸了摸它的头。老韩爽朗的笑着,傻老婆也在每天发呆的椅子上露出久违的憨笑。老韩掏出把小刀,划开了狗粮的袋子,给癞皮狗上了满满一盆的吃食。癞皮狗蜷在盆前,撒欢地吃着,满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可能是自己太久没有吃一顿饱饭了,这顿饭吃的尤为漫长,仿佛要把每一粒吃食都细细咀嚼一遍,把每一寸韵味都锁在嘴里,等回味不出味道后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
自己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肚子上又传来一阵剧痛,饭盆消失了。
癞皮狗努力睁开眼睛,迫使被冷风吹的僵硬的脑子从梦的余味里跳出来。它扫了眼,是村里两个闲汉。这两个闲汉平日里就喜欢捉弄自己来玩乐,自己肚子上的一脚也肯定是他们踹的。癞皮狗没办法,夹起尾巴惺惺地钻进了垃圾堆里,再从垃圾堆的另一侧钻出来,熟练地跑走了。癞皮狗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从小跑变成了快跑,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发疯般地疯跑。嘴里渗出了白沫,声带仿佛脱离了大脑的控制般不时发出几声狂吠。
老韩肯定已经回来了!癞皮狗拼了命地往“家”冲刺着,仿佛看到了这段流浪生活的终点,像在月亮还干瘪瘪地挂在东方天空一角的时间,看到了如微醺般充满醉意且懒洋洋的晨光。癞皮狗掏空身体本就不多的力气,一刻不停歇地跑到了“家”门口。
只要回到了家,有了老韩,这一切苦难就会消失,像拔了电话线一般“嘟嘟嘟”响几下后就戛然而止!
房间们开着,却黑着灯。里面传来男女混杂的粗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傻老婆如求救般的呻吟声。癞皮狗站在敞开的房门前,嗅着门框周边的气味。
没有老韩的气味。
但里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是充满征服欲和兽性的粗声。一声一声的喘息仿佛只是一种身体原始欲望的外在体现。
“妈的,吃老子的饭...还不让...快活一下,老韩不在...憋坏了吧。”
掺杂着傻老婆痛苦地呻吟,依稀传出来这句话。
癞皮狗听不出什么意思,畏手畏脚地进了屋子。耷拉的眼睛在抬起来的时候,和男人的眼神交触在了一起。
不是老韩。
求生的本能尖叫着告诉着癞皮狗赶紧跑,它也很信任这本能,毕竟在无数次的欺凌中就是靠着这个才活了下来。它压榨着全身枯竭的力气,转过身拼命地往门外跑去。肚子上的刺痛若隐若现的,让自己跑的每一步都想要摔到一般。
自己跑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一次豪赌,不知道是自己的生命先燃烧殆尽,还是脑袋上会被后面的死神拿什么扔过来砸死。但身后逼近来的脚步声,在它跑出门后,就慢慢弱了下来。它听见身后有叫骂和吐痰的声音,然后那人的脚步声就慢慢弱回了屋里。
但癞皮狗也不敢再回头看了,在不知跑了多久后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了,癞皮狗疲软的摊在了公路边,像是驶过车辆偶然抛下的垃圾,远处看已然瞧不出什么生气儿。喉咙里觉出了点血味儿,腥甜的味道从胸腔传到了口腔里,就连呻吟一声肺部都传来钻心的抗议,像深冬寒风刮过脸颊时的那般抗议一样,疼痛中夹杂着眼角有泪的愤怒。
就在这儿死掉倒也不是一个坏事啊。癞皮狗躺在路旁,平静地想着。晚上的星空好像一场被冻结了的大雨,在眼前凝结。星空离自己好像很近,又很远,竟有些恍惚自己凝视着的这片天幕其实是一条河,凝望着,仿佛只是从一边的星星走向另一边的星星。
终于还是又昏睡过去了。
***
“这个狗还活着吗?”
“不知道,你管它干啥啊,快走吧要不然要堵车了。”
女孩站在癞皮狗面前,在家人的呼唤和同情心之间犹豫着。
“妞妞,快走吧,要来不及了。”身后的女人冲着小女孩呼喊到,声音中有了一股微弱的愠怒。
小女孩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身跑到了轿车旁,向那个女人乞求着什么。女人和她争辩了几句,摇了摇头,仿佛屈服于女孩一般打开了后备箱,取出了类似狗粮一般的吃食。
小女孩捧了一手心,颠颠地小跑着来到了癞皮狗面前,小心地蹲下来,把狗粮放到了它面前。女人看着小女孩小心地动作,不耐烦的倚在车前,手指不自觉的敲着车窗。小女孩还想跑回去再接一捧,却被妈妈吼了一下,只能哭丧着脸进了车。
车子迅速启动,仿佛逃离般驶上了公路,扬长而去。
***
癞皮狗醒来时很惊讶,眼前摆着梦里见到的食物。
它撑起身子,环顾了四周。中午是车子最少的时候,公路旁边就是森林,整个地方安静的能听到不远处村子里锅铲炒菜的声音。癞皮狗也不多想,拖着沉重的身子近似于爬般挪到了食物前,用舌头费力的舔起地上不算分散的狗粮。
癞皮狗费力地吃着,每一粒吃食都细细咀嚼一遍,把每一寸韵味都锁在嘴里,等回味不出味道后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
自己只在梦里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梦里是老韩给我带过来的.....
老韩一定是回来了!
只需要在公路旁等着,老韩就会来给我吃的!癞皮狗这样想着,也不想着咂摸滋味儿,撒欢似的吞掉了最后一小口地上的狗粮,边撑起身子嚎叫了两声。身体也恢复了些力气,摇摇晃晃地也能小跑起来了。癞皮狗仿佛回到了有老韩和傻老婆在的那间平房,像重逢久未谋面的亲人一般重新回味起了快乐和安全感。它蹦跶着追逐着偶尔驶进或驶出村的轿车,开心的“嗷嗷”叫着,分享着自己的快乐。
自己又找到家了,自己又找到老韩了!
但意识到不能跑的太远,太远老韩可能就找不到自己了。于是癞皮狗又乐颠颠地回到了原地,等着老韩来。又有一辆车驶出去了,癞皮狗耐不住性子,又撒欢一般地追了出去。如此往复了几次,也渐渐没了力气。在最后追逐了一辆出村的车后,打算原路返回去睡一觉。
转头时,最后看到了一辆车.....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坡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在进村的公路上。老人挑着扁担,里面装着城里置办的添头,喘着粗气急切的往家赶着。回头一瞥,看到了一条死狗趴在地上。油黑的脏毛上散发着垃圾腐烂的酸臭,仿佛是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恶臭。
老人在死狗面前驻足片刻,叹了口气。不顾周边的恶臭走上前摸了摸它的头,转头更加急切地走在了迷路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