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余夜讀於室中,方至“當時只道是尋常”句,忽堂門輒自開掩,一生逡巡而入。詰之,則雲近諸有奇夢,困惑不得解,意欲志之,但因病體弱而不得,願述而請代之:
公子氏納蘭,諱成德,後改性德,字容若。父乃大學士太傅公明珠也。公子生於緇塵京國、烏衣門巷,然每談及此,皆稱偶然。常有山澤魚鳥之思,所交遊皆一時俊異,於世落落難合者。又常自詡狂生,其所欲者,則掛冠自去,客落江湖也已。然終不可得,常太息不已,又每自稱人間惆悵客。
值年二十,娶妻盧氏,兩廣總督興祖之女也。生而婉孌,性本端莊。深顰淺笑皆顯洛神娟肌,鴛鴦小字頗具易安風骨。由是香肩並著,琴瑟和諧,羨煞雙棲蝶。每每夜話西窗下,無暇顧落花。公子更嘗自擬詞曰:“一生一代一雙人。”則其兩好是也。
一日,公子出訪友,途徑雙禪寺,慮日將晚,遂留宿。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自坐案前,方欲讀經。倏而佛火淒迷,加之日間車馬勞頓,遂沉沉欲睡。忽隱約聞女聲:“君何得複眠恁遲邪?”仿佛若妻音,強回首視之,果妻也,乃驚問所來。女䩄然曰:“君久出不歸,妾自坐立不安者,實掛念爾。乃告翁姑,遂出尋君。”公子喜挽之,意欲一吐相思,又念妻舟車勞累,遂與同衾相擁而眠,一夜無話。而佛火自將搖曳耳。
至晝方寤,然覺側榻無溫,視之,則枕邊人已杳矣。但聞經聲嫋嫋。乃疑是夢。著至案前,方自嘲己之相思之甚,忽見一書箋置於硯下。察之,則妻字也:“知君之無恙,妾甚慰矣。亦欲長伴以解相思,然念及家中待哺幼兒,遂不得留,乃先行耳。亦盼君之早歸。”讀罷方知非夢也。
既而整裝欲出寺,經後禪院,驚見一棺停於堂上,又一生立於棺前,喃喃似有所語。奇之。適一小僧偶過,問之。答曰:“此納蘭府容若公子,棺內其妻也,停靈於此,自卒日至今一年有余焉。”公子聞之大駭而色變,自詰雲:“吾妻卒邪?若此生容若者,則余誰邪?”思之恐極,遽往詰生。及至堂前,大呼之。俟其轉身,窺之,果己貌也。其不同者,惟生之形容悲慟,軀體蕭索耳。
公子驚顧不遑,急問之。生淒然曰:“吾與子皆棺中人生前夫也,所不同者,惟余知吾妻之喪而君佯不知也。”公子聞之,駭然木立,但惘然曰:“此非夢邪?”語間,淚自潸潸墮矣。對曰:“卿自早醒,而君猶自夢也。”
至是公子始覺夢寤,與妻並吹紅雨,同倚斜陽之往事翩然都至腦際。又憶及妻之病榻彌留之際,己所不忍其離去者,嘗自慰曰:“妻實臥醉榻解朝酲耳。”而今,倩然巧笑之顏色,薄嗔佯怒之意趣皆渺然不可觸。思至此,淚已決堤矣。又視妻靈,則悲慟不忍卒留也。
乃返身入室,悲怛欲死。忽複聞經聲嫋嫋,知是僧人早課,感其虔誠,遂揾淚展卷,手寫金字經,欲以深情切意求來生緣。
方執筆間,忽聞雷聲大作,震耳欲聾,似有裂天之勢。倉皇間,筆自手中墮。俯身欲拾之,雷聲又作,於是周身戰慄,恍惚間若大夢方醒。既定,環顧四周,驚覺身在家中矣,乃大驚。又察案上紙間字跡,潦草不可辨認。又疑是夢,然其意不甚篤。躊躇疑惑間,忽妻自外入,見公子形色頹靡,驚問曰:“君病邪?何以一夜憔悴至此?”
乃語之前諸夢。妻聞之笑曰:“君連夜伏於案牘,必疲累也。何不晝寢,妾當焚香煮茶以消君疾。”從之。
方酣眠,隱約有鐘聲入耳。累極,欲置之若罔聞。然但聞其聲欲近,乃不復得眠,遂起視之,則己又在寺矣。所倚之而眠者,亡妻之靈柩也。
異史氏曰:“嗚呼!昔者莊生夢蝶,乃不知周之夢為蝴蝶亦或蝴蝶之夢為周者,蓋物我齊一也。今公子之夢中複夢,以致不知何者為夢,何者為真者,蓋用情至深也。或曰:‘其妻實卒而夢之生者情之堅也,而其妻生而夢之死者非然’然余以為兩者皆如是。死而夢之生者不忍其遠離也,生而夢之死者恐其將遠離也。古之人嘗雲:‘天若有情天亦老’,然天實無情也,故紅顏易銷。用情至深者,則未夢先疑,既夢難醒矣。然公子之卒也久矣,何得入室而請余代之志其夢邪?余亦夢邪?愀然而不得而知者,惟歎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