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经快到了惊蛰,对于秃鹫来说,这个时节本应该是迁徙的时节。但对于邺城的这些秃鹫而言,寒冷,似乎并没有成为驱赶它们的理由。依旧成群结队落在小城的城墙上,落在普通百姓家的屋檐上,甚至是落在原本繁华的街道上。
邺城,这里已经不能算是一座城了。虽然还保存着以前的样貌,但却再也没有了过往的繁华了。县衙门口的大鼓本应完好地摆在鼓架上面,如今却滚落在街道中央,成了秃鹫的栖落地。秃鹫立在上面,神气地用自己的长喙敲打在鼓面上,发出阵阵鼓杵敲打般的声响。
邺城,这座城市依然屹立地杵在沙漠的中央。这里曾经是一段传奇,一段曾经的南北通路,也是东西两侧的重要支点。但现在,尸臭味和秃鹫的哀鸣代替了以往的繁华。森然而立的白骨如同根根被遗忘的枯枝,躺在曾被千万人踩踏过的街道面上。秃鹫不时从盘旋的天空落下来,用自己的长喙翻滚着这些白骨,以寻求它们所需要的食物。
姚斯是整个城市里唯一的活人,现在的他拖着一具还未完全腐烂的尸体,离他不远的地方,是一个早已经挖好的深坑。这个深坑,自然便是这具尸体最好的归宿。姚斯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埋葬的第几具尸体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在重复着做着这种事情。他觉得很累了,他决定埋葬完这具之后便离开这座已经成为炼狱的城市。胆大的秃鹫盘旋着从空中落了下来,落在姚斯的身边,直直地盯着姚斯拖着的那具尸体,但却只是胆怯地跟在姚斯的身后。
死一般的沉寂伴随着秃鹫嘶哑的叫声,天虽还未黑下来,但却给人一种恐惧的感觉。对于这一切,姚斯自然早已习惯这。这半个月来,他埋葬过县衙里的县令大人,埋葬过自己最好的伙伴,埋葬过为自己打造农具的老铁匠,也埋葬过青楼里的女子。
灾难来的时候往往是在很短的时间里的。谁也不会想到屠夫张万福的死竟然会给整个邺城带来灭顶之灾。明明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明明只是一种简简单单的病,但却能让整个邺城从一个繁华的城市变成一座死城,一座空城。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讲起。每一个城市都会有一个大夫,姚斯便是这邺城的大夫,在邺城里,没有人不认识姚斯,也没有人不知道姚斯。姚斯的手艺虽然算不上是顶端的,但对于邺城来说,却也已经够用了。小城的人口虽然有很多,但大病大灾之类的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姚斯还记得,那日的他如同往常一样,打开自己的药馆,他一向很是勤快,所以药馆也是开得格外地早。药馆开门仅仅只有半个时辰,张万福便进了他的医馆。伤寒算不得是什么大病,所以姚斯只开了几贴药物便将张万福打发走了。对于伤寒,他总是看得特别准。
却不想整件事情竟然就这么发生了。在张万福走进姚斯医馆后的那天晚上,张万福死了。而在张万福死去的第二天晚上,张万福的妻子以及儿子死了。紧接着的几天,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而每天死去的人也几乎都是上一天的两倍。
姚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甚至于连那些编写医术的先人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终于,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发生的第四天来时,害怕的人们开始搬离这座城市,搬离这座正在走入死亡的城市。他们走的很是匆忙,甚至连自家病重的亲人都没有带走,任其自生自灭。
逃离的那些人,没有人知道他们逃到了那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但那些人相对而言只不过是少部分罢了。绝大多数的邺城人还是选择相信这座养育了自己几十年的城市,他们相信,这片属于他们的土地是不会将他们赶尽杀绝的。
一想到这里,姚斯有些痛苦起来。拖着尸体走了这么久,他的腿和他的手都有些累了。倚着尸体坐了下来,警惕地看着自己周围的那些秃鹫。姚斯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深深烙在他心底却没被他记住的人。
“药哥哥,记得等我回来啊,一定要等我回来。”他的耳边突然传来这本来应该消失在十天以前的声音,声音温柔而又甜蜜。
“筱柔。”姚斯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有力气起来。拖着尸体,跨过了已经被白骨给占据的街道。
筱柔,一个对于邺城人来说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但现在,整个邺城还记得这个名字的人只剩下姚斯一个人罢了。其他的人,则早已经闭上了双目,有的被姚斯埋入了黄土,而有的,则是葬身在秃鹫的腹中,化成白骨。
姚斯忘不了这个名字,正如他忘不了和筱柔的第一次相见一样。那是姚斯第一次来到邺城,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城市,但却最终在这个城市定居。
那时候的姚斯还只是一个刚刚小有成就的学医者,至于筱柔,她是县令的女儿,是整个邺城的公主。县令是邺城最大的父母官,为人和善,待民如子。这也正是姚斯能够认识筱柔的原因。
筱柔其实并不算是公主,至少她没有公主的那种矜持和庄重。在姚斯第一次来到邺城的时候,姚斯便见证到了这位被邺城人称之为公主的筱柔的不同之处。那天和今天一样,是一个半阴天。行走在沙漠之中的姚斯还未走进邺城,便已经闻得邺城之中的那种喧闹之声。而等到他进了邺城,这才发现这种所为的喧闹声只不过是一位小姑娘在大街中央的表演带来的。
大街上的表演本来算不得是什么大的事情,但如果表演的人是县令大人的千金的话,放在别的地方便已经可以被称为是大事情了。但这里是邺城,表演的人是邺城县令的女儿筱柔,所以这并不算是一件大的事情,反而算的上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
姚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演,一名少女,将十几个盘子垒在自己的头上,然后带着这些盘子四处行走。当然,垒十几个盘子自然是算不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如果这十几个盘子之中只有一个盘子作为底放在头上,而在这个盘子上面则是两个盘子,在两个盘子上面则是三个盘子这般叠着的话,那么垒盘子便也就成为了一种难的事情了。
但就是这么一件难的事情,筱柔竟然轻易就做到了。姚斯没见过这种场景,他毫不吝啬地用自己的掌声作为对筱柔最好的称赞。邺城很少有外地人进入,生面孔的姚斯也没有领教过筱柔的那种古怪性格,所以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是整个邺城最调皮的公主。
表演看完,姚斯便发现自己的钱袋不见了。而在他放下行李寻找钱袋的时候,他又发现自己的行李不见了。来到邺城的第一天对于姚斯来说,实在是狼狈的很,在这一天,他丢失了他带来的所有东西。
夜色的袭来让姚斯有些着急,他丢失了他所有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今晚究竟该住在什么地方,该吃些什么东西。他的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何况在他的行李中,还有他一直当做性命的医书。
直到县令派来两个衙役将他带到县衙的时候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县衙里,一县之长亲自向他道歉,态度诚恳得让他有些不太明白。直到县令从后堂将筱柔带出来,一同带出的还有他的行李,姚斯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姚斯实在是没有想到,他会在邺城开设邺城的第一家医馆,正如他没有想到第一个来他店里的人是筱柔一样。当然,这些都是姚斯来到邺城第三天发生的事情了。
姚斯将自己手中拖着的尸体放到了那早已经挖好的坑里,他原想去寻一张草席,但惮于那些驻足在不远处的秃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将尸体丢了下去,然后便开始将泥土覆盖起来,这样虽然算不上是风光大葬,但至少比消化在秃鹫的尸体里要好上不少。
他的动作很慢,因为他几乎已经没有了力气。这半个月以来,他几乎没有真正好好吃过一顿饭,邺城此时虽然没有人烟,每家每户几乎都还有大量的东西存放,但这些东西的主人却并不是属于他的。医馆里的东西早已经吃完,那些属于他姚斯的东西早已消耗殆尽。
终于,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泥土终于将那具埋在深坑中的尸体覆盖好了。做完这些的姚斯也已经有些力竭了,他已经整整一天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了,也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姚斯立定身子,拖着步子朝着自己的医馆所在的地方走去。相比较外面的那种混乱而言,他的医馆倒是最为干净的地方了。尽管他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打扫过这里了,尽管那些桌椅的上面已经堆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这里,相对于外面来说,却还是最为干净的地方。
“大叔!”他的脑海里又响起了筱柔的声音,姚斯连忙四处张望,他想找出这个声音的主人,他突然间很想看到声音的主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讨厌筱柔的,讨厌她的那种刁蛮,讨厌她的声音,讨厌她的行为,讨厌她的一切。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竟然一直都在挂念着她。姚斯看着医馆角落里的那张椅子,那是筱柔坐过的椅子。
筱柔是他医馆里的常客,只不过并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烦他的,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他闲暇的时候,筱柔坐在那张椅子上面,不断地叫唤着大叔。他忙碌的时候,筱柔也是坐在那里,将他所讲述的,将他开出来的药方全部一一摘下,然后吵闹着要他教她。那时候的姚斯,在心底对于这个不速之客还是十分厌倦的,他喜欢一个人独处,他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帮人看病,他喜欢安安静静地给每个药材柜子及时装填药材,他喜欢一个人独自呼吸着药材带来的香味。但因为筱柔,他所喜欢都变成了奢望。
他在给人看病的时候,筱柔会不时问着一些问题。他帮药材柜子装填药材的时候,筱柔会时不时地跑过来拿起药材左看右看。他独处的时候,筱柔会时不时地向他提着各种无趣而又复杂的问题,说着各种不好笑的笑话。
“大叔,为什么你会这么厉害呢?”
“大叔,你说仙人掌为什么在沙漠里不会渴死呢?”
“大叔,你说为什么太阳不会被晒死呢?”
“大叔,金银花是长这种样子的么?”
“大叔,你是不是睡着了?怎么都不搭理我呢?”
姚斯突然很怀念这些看起来十分平淡的问题,他突然很怀念筱柔喊他做大叔的那种感觉。他坐在那张筱柔平时坐着的椅子上,思绪又回到了自己医馆刚刚开张的那个日子。
那天的筱柔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裙子,她并不算很美,但即使是这样,穿着一身浅绿裙子的她却仿若一个仙女一样。官家小姐身边竟然没有丫鬟,这并不常见,但在邺城却是常见的。筱柔蹦跶着从外面进了医馆,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笑容,一种不知道是在表达着什么感情的笑容。
“以后我就叫你叫大叔吧。”这是筱柔进来说的第一句话。姚斯并没有想要搭理她,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子,他的内心想法是能避开多远便避开多远。但他的这种态度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筱柔,她依然是在自顾自地道:“我觉得大夫都应该是那种上了年纪的,那样才好,才显得有本事吗?但你似乎太年轻了,这样吧,以后我就叫你叫大叔好了,这样也能显得你老上不少,更像一名大夫了,怎么样,你说好不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认同了啊!”
姚斯想到这里,嘴角突然弯了起来,这半个月来他第一次笑了,也是他半个月来第一次解放自己的双手来回忆这些事情。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整个邺城之中,除了秃鹫拍打翅膀的声音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的声音。姚斯走到屋内,寻了一根蜡烛,然后将蜡烛点亮。他的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响了,但却并没有任何的食物。
他坐在那张椅子上,双脚突然碰到了一个包袱。这是筱柔的包袱,他连忙将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件新制的衣裳,还有一点干粮。
看着这个包袱,他突然想起,那还是半个月前的事情。半个月前的那天,他原本是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外地购买药材的,那时候的他为了打发筱柔便让她去安排购买一些干粮之类的东西。只不过后来张万福来了,再加上那天发生的各种大小事,再加上那天之后突如其来的灾难,所以这件事情便也就忘了。
那几件新制的衣服,针脚下得并不算好,看起来像是一位初学者缝制的。姚斯将包袱里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在衣服的内侧寻到一张纸条,纸条是这么写的:大叔,祝我一路顺风。这几件衣裳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大叔喜欢。”
衣服竟是筱柔亲手做的,这实在是有些出乎姚斯的意料。在他的记忆之中,筱柔一直不过是一名刁蛮和不讲理的小公主罢了,想不到竟也会做衣服。一想到这里,姚斯不禁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将那几块干粮咽下,他去后院洗了个澡,这才十分怜惜地穿上了那几件算不得完美的衣裳。
衣裳的做工并不算很好,但却是不大不小,刚好符合姚斯的身段,想必费了筱柔不小的功夫。一想到这里,姚斯的心有些暖烘烘的。
第二天一大早,姚斯走出了医馆。这一次他没有去寻找那些尚未腐烂的尸体。而是直接朝着城门所在的方向走去。他想离开这座已经陷入死寂的城市,他要去寻找筱柔,他要去寻找自己内心那个牵挂的人。
城门口原本的守卫已经变成了白骨,他们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在守护这座城池。姚斯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城池外面的成片沙漠。那天,他也是站在这里,看着筱柔离开邺城。
县令一家本来都是可以离开的,但县令不同意。筱柔本来也不想离开的,但县令也不同意。筱柔是他们家唯一的子嗣,县令虽然是一个好官,但却还有一点自己的自私心。他以死强迫着自己的女儿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人间炼狱。
筱柔虽然任性,但对于自己的父亲却还是百依百顺。何况还是自己父亲的以死相逼,无奈只得离开这里,跟着一起离开邺城的百姓逃离了这里。
姚斯闭上双眼,他在想象,想象那日筱柔离开这里的场景,想象筱柔那时候深情地看着地看着自己的那一双眼。
姚斯的耳边似乎又传来那个声音,那是筱柔的声音:药哥哥,记得等我回来啊,一定要等我回来。他享受这种感觉,享受可以听到筱柔声音的这种感觉。他猛地张开双眼,入眼处还是只有墙外无尽的沙漠以及墙内炼狱般的场景。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去那里找寻筱柔,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找到筱柔。但他知道,筱柔既然说了她会回来那么她便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姚斯下了城墙,他的脑海中依然还是充斥着那句话,他笑了,和之前来的时候不同,这一次他笑的很开心。他朝着自己医馆所在的方向而去,他从医馆内寻了一根长绳,一块木板。然后朝着大街上那些白骨而去。
“筱柔,我一定会等你回来,我要给你一个最好的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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