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从小奶奶就一再嘱咐我,要离水泡子远点,越远越好。
水泡子,泡读一声, 是纯东北土话,指得就是那些或天然形成或人工开掘后又废弃的深水池塘,在逸阳的家乡,远离市区的荒野中有不少这样的废弃水泡,其中有不少都是当年采矿队露天开煤时留下的旧洗煤池或者被采掘裸露出的地下水层,采矿队一离开就废弃掉了,时间一久,这些水泡边便长满了芦苇荡,池子中又生出些鱼虾蛤蟆来,看上去竟也与天然形成的池塘湿地别无二致。
但越是看上去与普通池塘别无二致的泡子,这水下面暗藏的说法就越多,尤其是那些挖矿留下的、裸露的地下水层形成的泡子,水底下因为连通着地下暗河所以一般都有暗流,一旦掉下去,就算会水,被吸进暗流里一会人就没了,尸体更是无处可寻,可这种泡子表面上反倒都平静的像面镜子一样,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可言。
然而,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这水面越静的泡子,就越深,越深的泡子,有关的传说就越多。
在鹤城的获胜屯铁道北面,有这样一个泡子,泡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约有两个半足球场见方,关于这泡子的真实成因已无从谈起,但打逸阳记事起,关于这巴掌大的泡子的传闻就不绝于耳,这些传闻有的不值一提有的却是甚为怪僻以至于无以为信,但今天要给大家讲的,是围绕这个泡子真实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和亲友身上的事。
第一件事,大约发生在千禧年的冬天,亲历人是我的表哥。
东北这面一到了冬天,大人孩子都爱玩一种很有地域特色的娱乐运动——抽冰尜(一说“嘎”),冰尜是一种大个头的陀螺,配上鞭子,在光滑的冰面或者瓷砖上抽着玩,现在到专卖店买价格能贵到成百上千,但在过去冰尜都是自己动手做的,手巧的要么拿块木头旮沓自己削一个,要么就找个粗细合适的铁管锯成短段,在管口卡住个溜溜(即玻璃球,或小铁珠),找根长短顺手的柴火棒子,在一端系上鞋带或者细皮条,就大功告成了。
现在不少广场上偶尔你经过时还能听到啪啪的皮鞭响,那多半是群岁数大的在广场的瓷砖地上玩抽尜,但在以前广场没普及到随处可见时,想玩冰尜就只能等到冬天湖面池塘结冰的时候到冰上去玩,然而就是这简单的抽冰尜运动,却成了我表哥亲历那件诡异事件的起因。
那是千禧年到了年根子的时候,鹤城这面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表哥当时的家就住在获胜屯铁道南面,距离这个无名水泡不过百十米的距离,平时上学放学,赶集买菜都会路过。
那时的表哥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夏天的时候,大姑管得紧,表哥要是敢像别人家的孩子似的到水里捞个鱼抓个蛤蟆要是被发现了回来定会被大姑打个半死,因为在此之前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因为一时的淘气或者给小伙伴炫耀,仗着自己会点狗刨就下去了,结果就再也没上来。
表哥因此挨过不少皮带,所以也比同龄孩子更有记性,其他小孩到水边玩时就算自己再眼馋想想肿痛的屁股也只能是远远地看着,但这是春夏的时候,一旦到了冬天,泡子水冻了三尺深那就是大人想管也管不了了,一大群孩子手里提着鞭子拿着冰尜拖着爬犁就全都撒欢式地往冰面上蹽,家长想拦都拦不住。
那一天,鹤城刚下完一场大雪,泡子中已经冻了几尺厚的冰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雪一停,泡子周围人家里的小孩就呼朋唤友地一大帮冲到了冰面上,表哥自然也在其中。
在冰面上抽的才能叫作冰尜,雪地里是根本玩不起来,所以必须要将冰面上的雪清理出一块才能玩,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已经从家里拿来了大头调扫和铁锹开始清理冰上的积雪。
然而还没清理出多大块地方,就听见冰面上呜嗷一声尖叫,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孩子把铁锹扔出一丈远一屁股坐在冰上,不断地向后爬,表哥以为是有人掉冰窟窿里面了就连忙和其他几个孩子踏着厚厚的雪层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
结果到跟前一看,别说冰窟窿了,连个冰缝都没看着,但那个坐在地上的孩子却是一副吓傻了的模样,原本冻得通红的脸上连点血色都没了,几个孩子开始挖苦起那个孩子,年龄小点的表哥更是连鬼脸都扮上了。
但这鬼脸刚扮到一半,表哥就愣住了,原来刚才在一边奚落挖苦的孩子们全都没了动静,眼睛都直勾勾地瞅着表哥的脚底下刚被清理出来的一块冰面,表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脚挪开,顺着大家的目光低头看去。
只见,在厚厚的冰层下,居然有一张脸,在看着他们。
谁啊这是?咋这么淘呢?还跑冰下面去了?
但紧接着表哥就明白过来了,也呜嗷一声跳到了一边,这时他才彻底看清楚刚刚自己脚底下踩着的东西。
在距离冰面不过十几公分的地方,一个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小女孩,身上还穿着夏天时的小碎花裙,正四肢低垂,仰面向上地瞪着冰层外的孩子!
但只要再认真看一眼,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具面部和四肢都已浮肿溃烂而且早没有了生机的尸体,而之所以所有人都误以为她是在瞪视着自己是因为这个女孩的双眼早已烂成了两个窟窿,只有腐烂的眼睑向外翻着看上去似乎是这个命不该绝的冤魂在控诉着自己生前的屈辱与不甘。
在场所有的孩子都吓坏了,哭爹喊娘的,惊声尖叫的,总之是当所有孩子都反应过来这冰下面有个死孩子时全都一溜烟的吓跑了,只剩老张家的二小子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冰旁边。
表哥边跑边回头招呼道:“张二傻子你愣着干啥呢,快跑啊!”
但老张家的二小子就像没听见一样,依然站在冰旁边低着头,自始至终都没回头看我哥一眼。
事情到这份上,年幼的表哥自然也顾不上他了,就干脆自顾自地往家跑,一进屋就把正在点炉子的大姑撞了个满怀。
很快,原本冬日里安静的获胜屯一下子炸开了锅,住在水泡子周围人家的家长和大人们在孩子的哭闹声中一股脑地涌上了结冰的泡子,奔向孩子们口中那个发现尸体的地点,有的人家甚至把刨冰用的铁镐也扛来了。
那个位置很显眼,因为刚下完雪,整个池面上积雪被清干净的就那么一小块。
更何况,那一小块的旁边还站着老张家的二小子。
他还站在那,好像一动都没动过。
然而当所有大人和孩子赶到那块冰面上时,全都傻眼了。
干干净净的冰层下面,除了冰封的气泡颗粒和冻裂的细缝外,一清二白,什么也没有。
更别说有什么穿着裙子的小女孩了。
孩子们愣住了,大人们嘀咕了,寻思着可能是所有孩子的一个集体性恶作剧,当下几个啪啪的耳光伴随着孩子委屈的哭声就在冰面上响起了。
“净他妈撒谎!胆儿肥了你啊!”
“撒谎也就罢了,这都年根子了还撒这么不吉利的谎!”
“你们知不知道这泡子里淹死过多少孩子吗!还敢到这上面玩?走!给我回家抽皮带去!”
但是一向严厉的大姑此时却没有做声,她看向表哥,表哥只是呆滞地望着冰面立在那里,她很清楚表哥虽然有时候很淘气,但却从不跟家里撒谎,更何况这种谎言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又完全没必要。
“你告诉我,这冰下面确实有孩子吗?”
“真的妈妈,我不骗你”
“那孩子呢?”
表哥当然不知道该如何跟大人解释,所以他只好怯怯地望向那个从头到尾都一直守在冰面旁的张家二小子。
但男孩仍然毫无存在感地低着头,立在围观人群的边缘,呆呆地看着冰面,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好像被吓傻了,又好像不是。
这时渐渐散去的人群中有孩子反应过来刚刚只有这个男孩一直停留在原地没有离开,所以就大喊了一声:
“张二傻子!你说!你把死人给弄哪去了!”
一句话,原本四散开的人群又炸了庙似的聚集了过来,几个孩子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帮腔着指责起这个似乎打出生起脑子就不太灵光的小男孩。
“张二傻子,刚才就你一个人在这,那死人哪去了你没看到吗!”
“是啊二傻子,不会是你把那死人弄走了吧”
“你把她弄哪去了二傻子,不会是因为自己家穷又嫌人家漂亮把人家给藏起来了留着以后娶媳妇吧!”
这当然是瞎扯,冰面一直完好如初,连点破坏的痕迹都没有,更别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那么大的尸体弄出去了。
又是一片耳光声后,吵闹的孩子们都安静下来,一个大人走上前问道:
“傻小子,那尸体呢?”
傻小子没抬头,也没吱声。
“没事,到底看到了什么跟叔说,叔不会骂你”
傻小子抬头看了面前的大人一眼,呆呆的小眼里泪珠正在打转,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正在这时,男孩的爸爸,老张家的当家男人闻见泡子上的吵闹声也赶了过来,冲进了人群里。
然而,原本刚要张口说话的男孩却在看到他爸爸的一瞬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那男孩的父亲见孩子哭泣也是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脚,将男孩直接踹倒在冰面上。
“操他妈的!赶紧给我回家!跑这来给我丢人现眼!走!”
说着,这位父亲便像拎小鸡一样将这个呜咽的男孩提了起来,推开了人群,只留下了这个孩子支支吾吾的抽泣声渐行渐远和周围孩子幸灾乐祸的嘲笑声愈来愈大。
但是表哥没有笑,他定定地看着那对远去的父子,又看了看大姑,大姑无奈地摇了摇头,拉上表哥默默地回家了。
至于那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多年后,每当表哥再提起这件事时,我都会问道,会不会是那个女孩的尸体只是在某一个时间段内浮在冰层下,随后在他们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又被冰层下的暗流冲走了呢。
表哥非常肯定地跟我说,这个问题他也思考过,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的冰面已经冻了有好几尺深了,而当时他们发现女孩时女孩的尸体距离冰面不过十几公分,所以他敢肯定当时女孩的尸体是和冰层一起冻在冰里头的,而不是浮在冰下面的。如果冰面真的只冻了十几厘米厚,他们也不可能敢到上面去抽冰尜玩,因为那样冰层很容易就会断裂,只有冰层冻了有一米以上时他们才敢拉帮结伙地到上面玩,否则就太危险了。
那我说会不会是光线折射造成的错觉问题,因为有些时候在水中一些看似很浅的地方实际上很深,冰更是如此。那尸体会不会只是看着浅但实际上的位置却很深呢。
表哥再次笑道,这种基本原理作为一个理科生不可能不懂,但之所以当时重返现场后在所有孩子中唯独他自己没敢吵闹吱声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看到了证明自己观点的决定性证据。
因为,在那冰层之中,之前尸体头部所在的地方,他还看到了几缕发丝。
讲到这里时,旁边的大姑也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我问大姑那怎么当时不说一声,告诉大伙呢?
大姑笑了一声,傻孩子,当时那种情况你还能说什么啊?再说了,看到头发丝的肯定也不止俺们娘俩,那其他看到的人家不也什么都没说吗。
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况是这种玄乎诡异到家的邪门事。
与其自己吓唬自己,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发生这回事了。
至于那个老张家的傻二小子,因为他们家就住在大姑家老房子胡同最里头,而表哥也一直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欺负他瞧不起他,而且因为他们家条件不好孩子又多,大姑偶尔还给他们家孩子送些吃的穿的,所以当时年幼的表哥和这个男孩的关系都还不错。
事后有一天,表哥趁着和他一起玩的时候,问他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但那男孩当时就不说话了,再问一句后干脆哇哇地哭了起来,哥说你到底怎么了,还有什么事不敢跟我说的。
那男孩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吸着鼻涕哭道:
“那是我妹妹啊!”
妹妹!
表哥顿时就哑火了,脑子里搜寻了半天,才想起来这老张家原本有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这傻小子在家里排行老二,他还有个比他大四五岁的哥哥,他的两个妹妹里,最小的一个不大的时候就被父母送人了,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对了!还有一个呢!
那一个女孩,好像是在一两年前据称是被人贩子拐丢了,可这事当时还很蹊跷,因为人口拐卖可是大案要案,一个已经好几岁了的小女孩被拐丢了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可是天打五雷轰的事,结果呢,这一家几口非但没有报警反而还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该怎么过怎么过了。
我说这怎么可能,哪有这么当家长的?现在丢了条狗还到处贴寻狗启事呢!
大姑无奈地叹道,那有什么不可能的?这家人是从山东那面后迁过来的,本身就重男轻女的很,再加上当家的男人没有正事,家里穷得要命,饥荒都拉了一屁股了,这人贩子拐走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对他们家人而言反而是帮了大忙了。
但现在来看,可能这个女孩的消失,还不只是人贩子拐卖那么简单。
这背后肯定还隐藏着什么其他不为人知的事情。
我说天啊,这都什么社会了居然还有这样的家庭,心理却又反复念叨着伊坂幸太郎的那么一句话:
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
真的是太可怕了。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像听故事一样听我哥讲这件事时,自己还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再靠近那个水泡子半步。
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几年之后,类似的事情,居然又在同样的地点,在我自己的身上,重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