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我老公因病永远离开了我们。我的栋栋那时还不满三岁。
很艰难地经历过昏天暗地、行尸走肉的一段时光。人说,女人本弱,为母则强。看着本来欢天喜地的孩子那清澈的眼睛,遇到我低沉的气场倏忽黯淡下来的样子,我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要振作。要坚强。要给孩子生活的光芒。
因为孩子太小,我无法向他解释死亡这个概念,所以我一直瞒着他,在他面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我老公生前陪伴孩子的时间也不多,所以一开始,栋栋并未察觉。过了两三周的样子,栋栋忽然问我:“妈妈,爸爸呢?”我说:“爸爸出差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栋栋纠正我说:“爸爸不是在医院吗?爸爸生病了!”我说:“爸爸病好了,他又工作去了。”有一次,栋栋当着他奶奶的面又问一回爸爸去哪儿了。虽然我们事先就这样的情景商量过对策,栋栋奶奶仍然无法控制大哭一场。栋栋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我在混沌中度过了几个月的时间。除了悲伤,我还因为孩子要面对没有父亲这个事实而痛苦不堪,我很担心孩子在残缺的家庭里没有幸福,担心环境会对我的孩子凉薄尖刻,担心孩子幼年丧父对他的一生造成不可弥补的不良影响……今年三月份栋栋刚上幼儿园,出于对孩子的保护,我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栋栋的老师。
有一次,我带栋栋去上早教课,下课的时候早教老师示意我单独和她谈话。原来,那天的课程内容是带领孩子画椰子树,老师对小朋友们说,你的家里有几口人,你就画几棵树,每一棵树都代表家里的一个亲人。栋栋画了四棵,一一指给老师说:“这是妈妈,这是我,这是姥姥,这是姥爷。”老师问:“你怎么不画爸爸呢?”栋栋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爸爸。”老师于是就来找我了解情况。我鼻子一酸,泪湿眼眶——我以为我不说实情孩子就能在我善意的谎言里获得幸福,但是敏感如赤子,纯净如赤子,他不仅感觉到了异样,而且还用自己佯装不知的方式来配合我的伪装,保护我的脆弱。早教老师安慰了我几句,提醒我:“您自己也要调整情绪,乐观坚强,只有看到妈妈阳光快乐,孩子才会快乐起来。”我自己也是老师,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一直都以为我正在这样做。但是显然,栋栋接收到的信息是我的隐瞒和悲伤。
无独有偶。几天之后是父亲节,幼儿园的老师给我发来一段视频,说是父亲节给爸爸们的惊喜。我打开一看,那是一段幼儿园的老师对孩子进行的“采访”,老师不断地在引导孩子:“你喜欢你的爸爸吗?”“你和爸爸在一起会做什么?”“在你心里爸爸像什么呢?”栋栋的语言能力发展不错,平时很会和人聊天,他喜欢认真的表达自己。但是那天,在老师的镜头前,栋栋坐立不安,左顾右盼,眼神畏缩,吞吞吐吐,很长时间才蹦出来一个字,“采访”在一阵艰难之后勉强结束。我更加惊觉,我自以为是的“保护”,传达给孩子的是一种态度上的回避,被孩子接收到的信息是:我没有爸爸;没有爸爸不好。
栋栋放学之后,我跟他很认真的谈了一次话。我告诉他我看到了老师录的视频,栋栋表现很好。妈妈知道你很爱爸爸,爸爸也很爱你。虽然他现在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办法回来看你,但是他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变。爸爸不回来看你,只是因为路太远了,回不来,不是因为他不爱你,也不是因为你不乖,爸爸最爱的人就是你,爸爸也知道栋栋最棒,所以就算他不在家,他也不担心。你对爸爸的爱,爸爸都知道了。栋栋还有点不放心,问:“爸爸怎么不打电话?”我说:“爸爸那里没有信号。”栋栋说:“妈妈,你给爸爸打个电话吧!”我用手机拨了老公生前的电话,专门拿给栋栋看通讯录,逐字指给他看“栋-栋-爸-爸”,并且把手机开了免提。直到听到“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栋栋好像才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妈妈没有骗你,是真的没有信号。”
我还是没有说穿真相,但是也没有再说假话。我只想传达给栋栋两个信息:你是有爸爸的(虽然他离开了);爸爸是爱你的(不因为他的离开而改变)。至于真相,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一直成长,也终会明白。到他真正明白的时候,他已经在完整的爱里长大了。
我也主动找栋栋的幼儿园老师谈话,把情况如实相告。年轻的老师十分惊讶,她先向我道歉,说不该给栋栋拍那样的视频。我说,这不能怪你,是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我正是担心老师们在知道情况后会对栋栋差别对待,让孩子自卑和害怕。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这样我们就能相互配合,给孩子更好的引导。老师连连点头,说:“栋栋特别懂事,爱说爱笑,您要是不说,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情况。”我和老师达成共识:栋栋和别的小朋友一样,他也有完整的爱,所以不要给他同情而伤害自尊,也不能因此给他特殊待遇而包庇放纵;没有父亲的陪伴,孩子缺少男性榜样,所以老师和我都努力创造机会,让孩子多和男生玩耍,多接触男性长辈。
从那以后,栋栋的老师经常和我联系,把栋栋点滴的进步和表现出来的问题都及时反馈给我。这不仅对栋栋的成长起到了更好的作用,而且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种支持和鼓励——尽管有时艰难,人生不易,但是身边还是有很多人善良温暖,热心细腻。我在努力保护孩子不受二次伤害的同时,更应该让他知道光明和良善。
有时候,我们会遇到一些悲痛,无法在当下战胜和克服,那么就交给时间来处理吧!到现在,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虽然还是很难真正快乐起来,但是跟以前动辄流泪相比,已经缓和了太多。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单亲家庭孩子的教育问题,由迷惘而坚定,又怀疑而动摇,接着读书再思考。到现在,我已经完全接受命运给我的这次考验,思维也越来越清晰而坚定:既成事实是不可改变的。调整自己的心态,积极面对生活,解决遇到的问题、带领孩子一起走出困境才是正途王道。
当我终于从痛苦中抬起头后,我最关心的事情就是怎样最大程度的弥补单亲家庭这一现状可能给孩子带来的损失。让我欣慰的是,众多数据和事实告诉我,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和完整家庭中成长的孩子并没有太大差别。从现实来看似乎也真的是这样——从三月到现在,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不能说爱人的离去对栋栋毫无影响,但是至少,在我跟栋栋正面解释过之后,栋栋不再纠结“爸爸去哪儿了”的问题;而且随着我自己情绪的慢慢解冻,栋栋也变得越来越阳光,越来越爱玩爱笑,能说会道。
有一天中午,我坐在办公室的窗前看书,太阳暖暖的照在我身上,我突然醒悟:我所经历的,不正是一段最平凡最普通的时光么?这世间,几家欢乐几家愁,悲欢离合,圆满残缺,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间百态么?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苦苦自溺于“破碎的家庭”的心态中不能自拔呢!
没有破碎的家庭,只有破碎的心态。
在当下,我的家庭就是我和儿子、以及现在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栋栋姥姥、姥爷组成的。作为孩子最直接的监护人,只要我能给予孩子完整的爱和关怀,孩子的世界就可以是完整的,孩子的童年就可以是幸福的。
在我查阅相关书籍和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虽然关于孩子家教方面的书籍很多,但是关于单亲家庭儿童的教养问题,相关的研究实在是不多。我决定在以后的生活中更加细心,把栋栋成长过程中有意义的事情记录下来;发挥专业优势,把我对孩子教养问题上学习和思考的结果记录下来。这既是写给栋栋的成长日记,等栋栋长大成人之时我希望能送给他做礼物;也期待有一天,我所经历过的生活和得到的经验教训,也能分享给有需要的人们,提供一点参考。
我相信,通过努力,尤其是父母的努力,单亲家庭的孩子同样可以得到快乐的童年,收获幸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