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黑不久,橘红晚霞早已溜得没影。下弦月挂在夜空,本来孤寂得很,不想忽地掠过一群乌鸦,嘎嘎往山谷飞去,好似死去的亡灵不甘寂寞,要对这天地咆哮一番才肯罢休。
不远处零星的火堆闪着暗淡的光,三月里的风带着一股凉意,吹得阴火青烟四起。如果静下心来,偶尔会听到远处一两声狗吠,过一会,总会带着悲惨的哀嚎戛然而止。
大宋宣和二年,朱勔奉皇帝赵佶之令征调“花石纲”,于江南大肆搜刮,江南百姓十室九空,家破人亡者众,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
摩尼教教主方腊以诛杀朱勔为口号,宣扬“是法平等,无分高下”思想,自称“圣公”,揭竿而起,数日内响应起义者达到几十万,义军出清溪,占桐庐,破杭州,风暴席卷了整个江南,直逼长江而来。
赵佶本与金人暗中筹谋“海上之盟”,准备联手对付辽国,此时后院失火,不得不征调十五万西北军,由童贯带兵,直奔江南,镇压方腊起义。
童贯虽为宦官,却熟读《孙子兵法》,知悉“上战伐谋”的道理。刚至江南,就以皇帝赵佶的名义将朱勔全家下狱,并向百姓宣称“花石纲”乃朱勔自把自为,当今圣上并不知情,如今天朝十万雄兵讨伐方腊,“只诛首恶,余者教化。”只要义军将士自行离去,朝廷绝不追究。
不知内情的义军将士见皇帝将朱氏满门下狱,如今更是皇恩浩荡,连这不服朝廷的罪行都既往不咎,想想还是回家种田比干这要脑袋的买卖来得安全,纷纷离开了义军。
童贯见方腊大势已去,率领西北军猛攻义军,义军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了清溪县。
清溪县是方腊起义的地方,方腊借熟悉地势之便,将剩余的起义军将士化整为零,全部躲进了清溪县山谷。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童贯虽率军将整个清溪县团团围住,却不敢贸然与之决战,毕竟这十五万西北军是大宋朝廷最后的本钱,若是万一打输,那童贯一生封侯拜相的心愿就落空了。故而,双方都陷入战无可战,退无可退的深渊泥塘。
这里是睦州清溪县境内一处偏僻的山谷。
韩世忠坐在一块大石上,身旁插了根银枪,枪杆雪白笔直,枪头正对着天空,在月光下闪着凛冽的光。他呼了口冷气,转过头望着左边的王胜和张锐问道:“兄弟们,还撑得住吗?”
“大哥,没事,暂时还死不了。”王胜嘴里嚼着带来的最后一片牛肉干,小声答道。张锐平日里就是个闷葫芦,也不说话,只是对韩世忠点点头。韩世忠站起身,拿起挂在腰间的牛皮水袋,走到岳东来面前,将水袋递给他,道:“岳大哥,喝口水,根据情报,我们距离方腊躲藏的山神庙不远了,估计待会会有一场恶战。”
岳东来黑衣束发,脸上沾满了血迹,右脚边放了根盘龙棍,正皱眉望着天上孤月,见韩世忠将水袋递来,笑着接过水袋,喝了一小口,然后将水袋拍到王胜身上,笑道:“你那牛肉干看起来难嚼得很,喝口水润润喉吧。”王胜接过水袋,连连道谢。
三日前,韩世忠从村民口中打探到方腊藏身之所,想实施斩首行动,领兵进山捉拿方腊,便向军中副将请令,副将明言,无上方军令,不敢擅自做主。
韩世忠一咬牙,暗自带着六名军中结拜兄弟趁天黑摸进了清溪县山谷。昨日在一山脚遇到义军二百余名残兵,兄弟七人在杀了残兵一百余人后,只剩韩世忠,王胜和张锐三人,三人本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不想岳东来犹如从天而降,于山谷中杀出,一人一棍,如入无人之境。四人联手,将残兵击溃,有了这过命交情,且见岳东来武艺如此高强,韩世忠心中对岳东来敬佩不已,便有了结交之意。
“岳大哥,我看您身手极好,不知您在我大宋哪支军队高就?”韩世忠拱手问道。
“我是龙卫军的教头。”岳东来坦然笑道。
王胜本坐在一旁喝水,听岳东来这么一说,把水袋放下,站起身睁大了眼睛道:“您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而且是上四军的天字号教头。”
岳东来笑着点点头,道:“禁军天字号教头也不比别人多个胳膊,有什么好惊奇的。”
“岳大哥,你们禁军天字号教头可跟我们不一样,俸禄高不说,还能经常见到宫里的达官贵人,哪一天把哪个皇亲国戚奉承好了,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大将军,说句实话,您又何苦来趟征讨方腊这趟浑水阿?”韩世忠疑惑地问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岳东来撇撇嘴道:“若不是受人所累,我也懒得趟这趟浑水。”
“受谁所累?”王胜问道。
“不提了,我家中师兄,已是年老体衰,偏又喜欢逞强,若不是为了他,我也不会来这穷山僻岭受苦。”岳东来想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小声抱怨道。
“岳大哥,世忠唐突,敢问您家中兄长名讳?”韩世忠站起身,对着岳东来拱手问道。
岳东来站起身,摸着手中的盘龙棍,无奈笑道:“他名气很大,武功很高,性格倔强,为人爽直,不会吹嘘拍马,所以当了三十年的教头还是没在军中转实职,我已五年没见过他了,估计现如今他也是年老体衰,不中用了。现在倒好,西北军被调来打方腊,他好好的主帅教头,帅帐里的座上宾不当,上个月初七主动请缨到前线来,害得我从京城连夜赶来。”
听了岳东来的介绍,王胜和张锐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可以当西北军的主帅教头,大宋禁军里只有一人。
“岳大哥,难不成您的兄长是?”韩世忠瞪大了眼睛问道。
“没错,就是那个号称打遍东京无敌手,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是也。”岳东来摇了摇头,望着韩世忠无奈笑道。
“世忠等人有眼不识泰山,拜见岳师叔。”韩世忠和王胜张锐三人听岳东来说完,赶忙向岳东来拱身行礼。周侗在禁军是天字一号总教头,辈分最高,军中的普通士兵都会尊称他一声师傅,岳东来既是周侗师弟,尊称一声师叔倒也不为过。
“好说,好说。”岳东来苦笑道:“每次一把他摆出来,人人都会对我肃然起敬,感觉自己真是狐假虎威。我年纪还轻,尚未娶妻,你们要吗叫我岳教头,要吗叫我岳大哥,师叔这两个字千万莫再出口,不然大家就分道扬镳。”
韩世忠见岳东来如此说,不禁笑道:“敢不从命,世忠见过岳大哥。”
“岳大哥,周总教头也在军中吗,怎么没听人说起过?”王胜问道。
“他还没到。”岳东来站起身,望着天上的月亮道,摇了摇头道:“按路程,再过三天他就可以赶到了。唉,放着自己京中母亲九十大寿不回去,偏来这等兵危凶险之地做他的大英雄,害得我也陪他遭这份罪。”
韩世忠一听,马上知道周侗为国弃家,放下家中老母,赶赴沙场,岳东来估计是过来带他回家的,不好再接话,默然点头。
“所以我希望,等他到了这里,战已经打完了。”岳东来大步走到韩世忠面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擒贼先擒王,没想到军中居然还有人跟我想法一致,而且也敢以身犯险。韩兄弟,待会等我们擒下方腊,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清晨,大雨渐渐歇了,只剩稀拉的雨点打着大树新发的嫩叶,发出滴答声响。
昨夜趁着雨声,韩世忠四人摸进山谷,找到方腊落脚的山神庙。
此时,山神庙内的厮杀已到尾声,方腊麾下四大天王都已阵亡,只余他一人独斗韩世忠和岳东来两人。
张锐躺在地上,整条肠子露在外面,眼瞧着已断气。王胜右脚被方腊一棒打折,左手被四大天王之一的国师邓元觉用铁禅杖砍断。王胜左手被断之时,不退反进,左腿用力,运起全身气血,右手钢刀自上而下,将邓元觉劈成两半。
随着邓元觉的哀嚎传来,方腊自知大势已去,回身往庙外蹿去。
岳东来大喝一声:“往哪里走。”手中盘龙棍直逼方腊,犹如飞岩下沉,又似狂风骤雨,将方腊前后左右所有退路全部封死。方腊不愧是武学奇才,见前无去路,后有来兵,避无可避,突然之间来了个懒驴打滚,险险避过这雷霆万钧之势。
岳东来本以为自己这一招横扫千军可以将方腊擒下,没想到方腊居然不顾身份,打滚避过,避过后右膝着地,左腿微伸,将手中白马枪往后一刺,来了个回马枪。岳东来招式太猛,于空中无处借力,眼见必伤于方腊回马枪下,幸好此时韩世忠大踏三步,用自己的肩膀顶住岳东来下沉之势,岳东来有借力之地,回身一转,跃起棒落,韩世忠随之用手中银枪往方腊小腿刺去,方腊用手中白马枪顶住岳东来盘龙棍,缩腿回旋,避开韩世忠的银枪,借岳东来盘龙棍之力,整个人幽幽然飘起,已到山神庙外。
岳东来与韩世忠同喝道:“贼子莫逃。”运起手中兵器,往方腊身上袭去,方腊仰天大笑道:“老子来便来,走便走,这世上能留住老子的人还没生出来。”手中白马枪用力一挡,运起全身功力,来了招大杀四方,硬生生把岳东来和韩世忠逼回庙内。
庙外突然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方腊回身要逃之时,忽见一巨大身影自空中而下,单人劈掌,白发须眉,犹如雷神下凡。方腊心中一惊,运起十二分气血,想挡住这来人惊天之掌。不曾想这来人大笑道:“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方腊手中白马枪应声而断,他憋住自胸口涌上的气血,脱枪缩肩,险险避过这掌。不曾想来人落地后,运起右拳,来了招太祖直拳,这拳如奔雷而至,又似猛虎下山,方腊无处借力,只能以双臂抵挡,拳到臂断,连着他的左肩骨也被来人打个粉碎,他哀嚎一声,吐血飞退,来人不给他喘息之机,又是一招太祖直拳,只中他小肚,击碎了他的丹田,他再也没有还手之力,晕死于地。
“大侠好功夫。”韩世忠不禁叹道,回首对岳东来说:“岳大哥,方腊终于被我们擒住了。我的那些结义兄弟总算没有白死。”
岳东来见着来人相貌,眉头紧皱,一言不发,提着盘龙棍往外就走。来人拉住他的胳膊,懊恼道:“师弟,怎的见了师兄调头就走。”
“好说好说,没想到这最后的大英雄,又是让您这天下第一高手铁臂膀周侗周总教头给当了,我这就回去告诉干娘,她老人家的儿子,大哥您,又在江南建功立业了。”岳东来没好气地说道。
“唉,兄弟,我知道我长年在外,家中事都是你在担待。那年回家,咱娘就跟俺说了,若没你照应着家里头,咱家早就散了。”周侗拉住岳东来,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小声道。
岳东来是吃软不吃硬之人,见周侗如此说,鼻子一酸,差点没掉下泪来,说道“那年是哪年,你还记得吗,那是五年前啦,你今年年纪多大你自己不知道啊,整天让我这个做弟弟为你当惊受怕,我还没娶媳妇,到时还要你主持大局啊。我的哥哥呦。”
周侗爽朗一笑,道:“此刻是我们兄弟一起大破贼寇之时,先让他俩将这贼人押解回营,我们兄弟二人回京给母亲祝寿,当时喝个不醉不归。”
韩世忠扶着王胜来到周侗面前,叫了声“周师傅”双双拜下,周侗将他二人扶起,点头道:“你二人敢犯险入贼营,是条汉子。那方腊已被我等擒住,你二人将他绑了,送回大营吧。”
韩世忠一听,知道周侗要将这天大功劳送给自己和王胜,正言道:“这方腊是被周老英雄所伤,我等岂能做这抢功之事。”
“小兄弟,我看你年纪应该还未三十,将来还能为我大宋建功立业,这功劳交予你,让你当块敲门砖。老夫年纪已大,这功劳于我毫无用处,就此别过,望后会有期。”说完挽着岳东来右手,往庙外走去,二人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韩世忠不禁叹道:“千里杀敌,来去如风,功名利禄,视为粪土,不愧为真英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