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月17日,年关岁末,山西朔州发生煤矿冒顶事故,截止到19日,已有9人遇难,1人获救。
这则消息,我不是从新闻上得来的,也不是从微博上查来的,我是从电话里得知,从老家打来电话。遇难的九名矿之中,有二人是我们村的人,一个五十多岁,是远房的叔叔;一个刚刚三十出头,媳妇正身怀六甲……
每每听到灾难,心情都会非常沉重,但总归是很遥远的事情,那些罗列的数字,只是数字而已。而这一次,却异常的沉重,我知道了数字代表的人中的两个是怎样的人。他们的容貌,他们的身材,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的品格,他们家在那里,他们家都有谁……在即将到来的春节,我知道他们家不再贴大红的春联,不再走街串巷的拜年,甚至未必有心情去做顿像样的饭。灯火通红鞭炮喧闹的除夕夜,他们的家会隐藏在黑暗中,被新年忽略……这个年,他们怎么过哟……
人生代代辈辈的交替,总难免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但是,做煤矿井下矿工,死亡的威胁总比常人更迫切一些。
对于矿难,我并不陌生,在我的家乡,矿难与重大疾病,几乎算是同一级别的。我的邻居,我的亲戚,我的校友,甚至我身边一些亲近的人,都经历过矿难,因为有太多人是矿工。他们大多是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也有很多是年轻人,刚刚结婚,或者还没有结婚。每一个矿难都带来一个悲剧的家庭,因为死去的都是家庭的顶梁住。
二
为什么要去做井下矿工?
为了钱吧,只能是为了钱,不然还有什么?
矿工的收入,在同阶层的收入中,属于偏高的。何况,他们大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学历,没有技术,不会做生意,找不到其他活计,只有一身力气,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去做矿工。还好,还能做矿工,不然怎么办呢?他们也得每天过日子,需要盖新房子,娶媳妇,供孩子上学,普通人要花的钱都得花,大家要过的日子都得过。谁不知道下井,就是把命拼上在赚钱呢?但是逼到那个份上,没有赚钱的门路,也就咬咬牙去了。
有人说:“下两年窑,赚够了盖房子的钱就不干了。”有人想,“娶媳妇拉下的债还完了,就再也不下窑了。”但是钱赚多少是个头?下井一年又一年,娶完媳妇,儿子还要娶媳妇,总也没有坦然的时候。而当矿工,就像是吸鸦片,一旦开了头,就难以收住脚,干其他活,总觉得不如这个来钱快。心中想着,再干一两年,不会有事吧?
于是,又下了一天井,是安全的,第二天是安全的,慢慢的,也就将风险忘记了,似乎日子可以这一天天过下,危险总是别人,与自己无关。
然而,盘点一下周围的矿工,能平安到老的有几个?一辈子下井都没有出事故的又有几个?在那个幽暗的地下,确实有太多人不能掌控的东西。
三
我小的时候,村子南头就有两座煤矿,开煤矿的老板,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万元户。每天正月十五,煤矿出钱在村里唱戏、放烟火,显得比其他村都富裕一些。对于煤窑的存在,我们似乎也并不怎么反感。
村里煤窑的矿工,大多是南方人,据说一般不收本地人。下煤窑哪有不出事的?不定那一天就会伤一个人,如果是当地人,处理起来后事,显然要麻烦得多。那时候经常听说那座矿上出过什么事故,死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赔了多少钱之类,如同听其他家常话一样。
慢慢的,本地人终于也开始下煤窑的,但是仅限于那些家里特别穷,或者着急盖不起房子娶不起媳妇的。去井下干几年,攒点钱,然后洗得干干净净的回来结婚过日子。大多数时候,本地人还是知足的,没有大事儿,种点地,也够花销了,不能太不知厌足,把命搭上。
后来,私挖乱采越来越严重,小煤窑遍地开挖,整个村庄周围的路、庄稼都是黑煤面。支个十来米高的架子,盖两间露着红砖的房子,就成了个煤窑。小煤窑多了,矿工跟不上,那些在经济大潮中被搁浅的农民们,就开始跃跃欲试。很多原来铁定不下井的,也下了井,死看不上矿工的,也成了矿工。
在我们学校不远处,就有一座小煤窑。有一天正在上课,猛听到一声很大很奇怪的闷响,连地面都有震动。后来听说是那个小煤窑里发生了大概是瓦斯爆炸的事故。死了人,也伤了很多人,伤者中,就有一个是我的舅舅。他全身很多地方烧伤,但是属于一行人中比较轻的,据说是因为他怕冷穿了很厚的棉裤。
这件事情终于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一队铲车进村,摧枯拉朽,把小煤窑全都填平了。所留的只有一两座有证照的煤矿,还有不远处的国营煤矿。
四
没有了小煤窑,矿工成了一个紧俏的行业,国营的大煤矿虽然也需要很多临时工,但显然不是谁想去就可以去去。招工时节,有没有关系,有没有门路,就显得格外重要。终于请客送礼救爷爷告奶奶般地进去的,一脸喜气洋洋,似乎这个煤 矿,已经不是原来所说的会发生矿难的煤矿。
国营煤矿的出事故的概率,虽然比小煤窑要低的多,但并不是没有。我的另一个亲人,就在那里经历过一次死里逃生的矿难,其他一些小伤小事故,更是不计其数。然而至今,他也没有退出矿工行业,他一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把望着想进去呢,而且出来干什么呢?
其他忘不了当矿工这条路的人,于是结队到了煤矿更为集中的山西去谋生路。一拉一,二拉二,很多本乡的壮年男人,又到了山西。在山西,他们也属于当地人眼中的外乡人吧?如同我们当年看下煤窑的南方人一样。
在朔州矿难中去世的两个人,就是这样到了山西。
那个远房叔叔,是个很木讷的人,稍稍有些口吃,所以很少说话,见人只是抿嘴笑一笑。人非常的实诚憨厚,村里族里有什么事情,都是不惜力地去做。他在家族中的声誉很好,但是这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他还是得想办法赚钱,我记着去年过年,他都没有回家,在那里为了赚加班费……
那个年轻人的印象要稍模糊一些,记忆中,还是一起在学校上学时的样子,永远不能知道他现在样子了。他正在怀孕的媳妇,我没有见过。
人为了生计,总要努力,但是在要矿工的来说,似乎总是更难一些。不做矿工,没有其他出路;做矿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送了活路。这就像是一场赌博,把命押上,拼一场不太憋屈的生活。
五
这一次矿难,能阻挡得了家乡人当矿工的步伐吗?只怕未必吧,如果没有其他路径。
我的舅舅在经历过那次瓦斯爆炸事故后,再也没有去当矿工。然而,不当矿工,总也找不到其他稳定的活计。种地已经占不了一个人,而且收入远远不够日常开销。他像村里其他的剩余劳动力一样,开始走向大城市,背井离乡,成了所谓的农民工。他们的收入还未必赶得上矿工,而且同样没有保障。这边干几天那边干几天,说没有活计,就没有了。
有一次,舅舅站在冬日的田野,看着忽地飞起的一片麻雀,说:“我们这些人,就像小雀一样,这边有东西,就忽地一片飞过去,那边有东西了,又忽地飞过来,总是在不停的找食,没有安稳的时候。”
写到这里,已经悲伤的不能自已,为远房的叔叔,为我的舅舅,为一切为了生计,而苦苦奔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