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这杯酒，大家就是兄弟！”沽月楼里，他豪迈地一饮而尽，醉眼迷离，肝胆俱热，颇觉自己已经有了“津门第一”的气派。
他浑然不觉，推杯换盏的背后是日益高筑的赊账单和已近耗竭的家资，而他亲爱的小女儿和老母亲，夜夜望眼欲穿盼他归。好友农敬孙为劝他清醒，不惜以绝交二字相逼。他却为着所谓弟子受辱的义气，不问缘由便与秦爷赌命于沽月楼。
刀光剑影，血气频连，险境环生。与秦爷的决斗之难，胜过他以往诸多打擂。几经周折，电闪雷鸣之中，他终于以一记绝命霍家拳让秦爷骨断筋折，咽气在寿辰这天。
呕出一口郁气，醺步趋家。农敬孙在楼上愤然斥他，告之秦爷已死，他不为所动——签过了生死状，秦爷生死与他有何干系？踉跄渐行渐远，耳畔犹自响着疯丐的吆喝：“……津门第一……就在今天……”
推门呆坐于堂前，目光却被一排血脚印钉住。
他慌张起立，酒也醒了几分。当他亲眼看到老母亲惨卧血泊，小女儿寸息已绝，她的小手中仍然紧紧攥着留给他的荷包——刹那间所有的豪情都冷却下来，凝作无言的泪……
毫不迟疑，他抄刀直奔秦府，所有恨意俱倾注于利刃。秦爷尸骨未寒，更添养子陪葬。而当他转头面对那可怜的秦爷妻女，怒握刀柄的手却微微发颤。那稚女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令他想起他亲爱的小女儿……
喘息良久，终于弃刀，颓然离去。
津门第一——他昔日热切的渴望，而今化作了对他的嘲笑。数十年来苦练武艺，到头来，他竟为了义气，为了一个通奸的劣徒，失去了自己最亲最爱的老母和小女！他还剩下什么？
家破人亡，好友绝交，弟子不肖，虚无缥缈的“津门第一”，又能带给他什么安慰？带着醉意，恨意和悔意，他向水流深处走去……
亢龙有悔。
母亲不是没告诫过他，而他从小就听不进去，只因对于雄心壮志的他来说，接受教诲的时机未到。若非他有朝一日亲身达至巅峰又立刻被重重摔下，他不会有如此痛彻心扉的直观感受——达到巅峰，便复归于虚无。
流水缓缓，洗去他一身豪气、义气、志气，连同那不知所谓的名气和身世背景，完全打磨干净。
不知何处的农家拣到他，好心救回村去。
他酣睡终日不欲醒，一副弃世的样子。那翳眼的农家女子月慈，常常微笑着，静静坐在他身边，与他说说话，全然不在意他的沉默。
月慈姑娘就像她的名字那样，慈悲如月，光照普界，不因为收不到回应，就减弱了自己的心光。
她温柔探手，抚着他的头发，轻轻一笑，提议帮他洗头。
“人呀，要时常洗洗自己，这样才能清爽地走在世上，没有什么‘结’是化不开的。 ” 当清澈的泉水从他发间滑落，她悠悠然如是说。
田园生活正如一泓清泉，一点一滴涤去他记忆中那些血腥戾气。
他闲看儿童捉蜻蜓，郁郁高草间飞舞着一群群折射着阳光的精灵，轻巧来去，配以小童的笑闹，他的心便一点点释放开来。
他呆看月慈做饭。那温婉女子，眼睛看不清，索性不用眼，侧着头摸索着，用手指去感受……
后来他接受西方四国以四敌一的挑战，慨然对农敬孙感叹：“的确是不公平，但是人生在世，有谁能保证件件事都公平呢？” ——说这话时，他心里未必没有浮现月慈姑娘做饭时候的样子吧。
他参与插秧。性子里不免仍带有好胜之心，只图比旁人速度快，秧苗疏密不齐也总算交工。月慈不许旁人告诉他，自己却不顾眼疾，摸黑不声不响地帮他返工。
他得知后愧然相助。月慈姑娘轻言慢语地告诉他：“秧苗也是有生命的，它们之间不能靠得太近，近了就会妨碍生长，就象我们人，生活中要懂得互相尊重，这样大家才能活得平安快乐。”
——是呀，尊重，如果擂台上，对手之间懂得尊重，懂得敬畏彼此的生命，何至于签生死状？何至于擂台上终年血腥戾怨？又何至于让他落得家破人亡？
这些话，在他意气风发之时，是坚决听不进去的，而唯有此时，空掉一切名利欲望，他才像个孩子一般，安静聆听这位眼雾心明的智慧女子的箴言。
在月慈姑娘不紧不慢的良言里，他渐渐也学会了，在低头插秧之余，像旁人一样，偶尔直起身来，聆听和感受穿过丛林的清风。
这是对自然的敬畏：风无形无相而赐予人清凉爽心；这也是一种悠然安享生活的从容气度。插秧而不拘于插秧，习武而不狭于斗法，于是往后，他的擂台风度都带了些儒雅典范。
道法术中，道为根本。他不再单凭武术征服对方，而以无形无相的“道”来感染对方，以对生命的尊重来赢得对方的心服口服。
即便在他身受剧毒后，也不加以嗔恨，不把狭隘怨毒等各种情绪加之于对手，反而在有机会使出绝招霍家拳时，回想起筋断骨折而丧命的秦爷，回想起过往痛苦种种，一闪念间，生生收势，一面还要强忍吐血毒发的痛楚，清醒着克制自己不因名誉之争而毁伤对手性命。
生死关头，国誉众望，依然不障他对于生命的尊重，其知行合一，可钦可敬！
而那智慧宁静的山村女子月慈，并不了解，她曾经的妙语如珠，救下了多少武师的性命，并且改变了多少人的习武观念，又是怎样成就了一代大师霍元甲对武道的终极追寻。
阳为动为显，阴为静为隐，阴阳相衡方为得道。英雄的成就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事，其中的转折期至关重要，并不是每个英雄在最落寞的时候，都能有幸遇到一个美丽宁静柔和的智者予以点拨。
妙语不须多，只要直指人心。
出现在最合适的时候，说了最合适的话，强过百千指责夸赞，更胜过一生的陪伴，不是吗？
【倩何人 唤取红巾翠袖 揾英雄泪】系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