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小巫女起床的时候,觉得屋内特别的明亮。草药炉子不知又被谁搬到了房内,室内飘着暖洋洋的药草香。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七场雪吧?
小巫女走出房间,前厅里住着二十几个病人,一个深蓝色衣服的少年,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正在一个病人的床榻边施针。
这几个月来,小鱼医术进展迅速,如今已和巫女共同承担起了给病人针灸的工作。针灸是百草堂最受欢迎的治疗手段,因为——不要钱。买药要花钱,吃饭要花钱,但是针灸不花费任何物件,针石可以反复使用,仅费劳力和时间,而劳力,在百草堂是不要钱的。缺点嘛,就是太费工夫,每次治疗,少说也得半个时辰。人多的时候,就得等上两三天才能治疗一次。自从小鱼能独当一面以来,病人等待的时间大大减少,大伙儿对这个少年自是感激不尽。
小巫女瞧瞧坐到小鱼身后,看着小鱼神色自若地给一个病人施针,推拿,又同病人说了几句话,道:“石板。” 小巫女取出石板给他。小鱼刷刷刷地写了一大片药方,头也不回地递给小巫女道:“给药房伙计”。小巫女笑道:“好咧!” 转身啪嗒啪嗒地跑去药房。等回来时,那病人笑道:“不是我说,怎么感觉好像小鱼才是巫医大人的亲生孩子,百草堂的二代医师一般。我看啊,你娘给你找了个好弟弟,以后这百草堂要传给你弟弟,不给你咯!”
小巫女咯地一笑,道:“那岂不正好,反正我对草药啊穴位啊一窍不通,正愁百草堂没有接班的人呢。不如我替我娘收了你当儿子,你就做我的弟弟吧?” 搭着他的肩膀咯咯笑道:“快叫一声好姐姐!”
小鱼微微一笑,手头下针如风。隔壁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本在和人下棋,此时转过头来,笑着来打趣道:“依我看这两个孩子年龄正相配,等过得两年,你叫你娘亲做主,让小鱼娶了你,他便顺理成章做了百草堂的下任掌柜了。”
小巫女伸手轻佻地抬起小鱼下巴,笑道:“你瞧瞧他这羞花闭月的容貌,今后可是要献给神族的大人,享尽荣华富贵的。若是配了我这样灰头土脸的俗人,可不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耽误了他?”
小巫女等他弄完,拉着他出门。小鱼背过了药箱,跟着她走到堂前。
“雪还在下啊……”小巫女站在檐下,望着雪花跟下雨似的密密往下坠,毫无轻柔美感。
小鱼从怀里拿了一个烤红薯给她。小巫女掰开红薯,露出金黄的薯肉,递了一半给他。
红薯在手心里,烘得整个手掌都热热的。小巫女擦了擦鼻涕,用力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手上的红薯香甜绵软,散发出柔柔的蒸气,好似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又温暖又香甜一般。
“真香啊!”小巫女的脸上带着无比幸福满足的笑容。“能活在这世上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真是太好了。”
小鱼侧头盯着她看。
“赶紧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小巫女见小鱼任由红薯的蒸汽从手中散发到漫天的雪花里,忍不住催促他道。自己却把红薯捂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咀嚼,好像舍不得一下子都吃完。
“你冷么?” 小鱼道。
“你把药炉搬到我的房间来,烘了一晚上,此时血脉顺畅,并不觉得冷。”
“巫女知道你怕冷,让我每次下雪都把药炉给你搬来。”
“巫女可不知道我喜欢辛夷的香气。”小巫女伸出手接着下落的雪。“天一入冬,我鼻子总是不通畅,晚上睡不踏实。辛夷有通鼻安神的功效,只是这花只在春日温暖时开在崖谷上,这么大的雪,你是哪里找来的?”
小鱼道:”山中极隐秘处有个峡谷,谷下流的是温泉,山崖两壁温暖如春,这花便是那里摘的。“
小鱼忽然想起什么,回到堂里,出来时手上拿了一双精致的鹿皮靴子。
此时凡人的鞋子,大多不过随便拿个兽皮包在脚上,用树皮索缠紧,这便是冬日的靴子了。稍微考究些的,便用细细的皮索把兽皮钉起来,形成一个靴子的模样,以便不必每次都用绳索缠绕。这双靴子却是经过了仔细的修剪,缝边处都服服帖帖的,靴子高及膝盖,脚后一直到腿肚都穿了整齐的带子。
小巫女皱眉道:“只有神族才穿得起这种鞋子,别是偷来的吧?” 小鱼笑道:“神族的靴子若是做得这么粗糙,可不是要被订货的小姐们拿鞋底打死了。我看如今都下了这么多场雪了,你还跟个野人似的整天光着脚丫,实在看不下去,做了两双鞋子。本以为照着印象中的样子做不是难事,真的做起来,实在比想象中的难得多,因此拖到了现在才做完,还是这副歪歪扭扭的模样。” 说着把一只歪倒的靴筒扶起来,那靴筒很不争气地又立即倒了下去。
小巫女道:“另一双呢?”
“留给巫女了。”
“你呢?”
“我是妖,不需要这种东西。”
小巫女白了他一眼道:“妖怪就不觉得冷么?那你当日何必楚楚可怜地说什么‘外面黑暗无边,又冷又寒,求小巫女大人行行好,收留了我罢’?”
小鱼笑道:“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被拎了起来,一屁股落在了百草堂的门槛上,挣扎道:“这是女人靴子的样式,我可不穿。”小巫女把靴子利落地套在他脚上,笑道:“长得这般俊俏,再配上这鞋子,可是美得很那。涂山家的贵人们见了,一定喜欢得紧。”
小巫女又把手插到后跟里比了比,道:“有点宽松,正好过两年长大了还能穿。”走到路边,用手掀开地上的冰雪,抓了好几把冰下的干草塞到怀里,又把冰和积雪盖上,一边走一边笑道:“这草是咱穷人的宝贝,我回头把草晒干了,给你塞到鞋子里填补大出来的空隙,保准又暖和又松软。你如今跟着我们穷人过日子,有些小节就不必计较了,男式女式的都一样,暖和就行了。”
小鱼盯着她塞得满扑扑的衣襟道:“我看也不必晒了,就留在那吧。你原本看起来像个老太婆似的,如今终于有些地方像女人了。” 小巫女啪地在他头顶敲了个栗子,小鱼并不躲闪,不动声色地受了。
小巫女道:“我自和你认识以来,大多数的时候总觉得,你怎么可能是相柳呢?我一定是搞错人了。相柳怎么会是这幅德行?只有偶尔来的那么一下,才让我想起来原来你真的是他。”
小鱼道:“相柳应该是什么德行?” 小巫女想了想道:“那个,什么……白衣白发,纤尘不染,冷酷狡诈,残忍暴虐,什么的。总之应该是面若桃李,心如蛇蝎的样子吧。可是我跟你认识以来,你却好像总是由着我胡闹,比我娘还能忍我!可真是叫人纳闷了。”
小鱼笑道:“我为了夺回小夭的欢心,打算脱胎换骨,学习那涂山璟的性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小巫女道:”我就说奇怪,原来如此!你刚来百草堂那日,我以为你下毒要杀我娘,一时心急,狂性大发。那时我娘说你不过是个灵力全无的小妖怪,所以我也没什么顾忌,对你又打又踢的。事后想想,你灵力虽失,但以九头蛇相柳的心性,我这样对待你,你难道不应该随便给我下个毒杀了我么?当日鲁莽,如今想来,真是托了小夭的福了。”
小鱼苦笑道:“再凶狠的毒蛇,遇到百草堂的小疯婆娘,却还是甘拜下风。”
小巫女笑道:“这叫做以毒攻毒懂么?”
如此边说边走,到了客栈门口。掌柜的正忙进忙出地搬运东西。两人刚上楼梯,正赶上璟歪着头扛了一个大柜子走下来。小巫女扑哧一笑道:“想不到涂山家的公子也有做苦力的一天。” 退了下来给他让路。
小夭手里提着明黄色仙鹤纹撒花裙,小心地跟在后面下楼笑道:“以前我们在回春堂,他力气大、记性好、沉默寡言,吩咐什么做什么,什么粗活都是他干的。简直是杀人放火做坏事的首选伙伴。”
璟放下柜子递给掌柜,牵了小巫女的手微笑道:“多日不见,我看看你又长高了没有。” 在她头上比了比,又抱起她掂了掂,道:“百草堂里吃的可好?“ 小巫女笑道:”小鱼出去打猎,总能带些荤的回来。” 璟笑道,“我想也是,这可不是把脸吃得圆圆的了?” 用手替她暖了暖红扑扑的脸。小巫女咯咯笑着,跟着倆人上了楼。
小鱼坐在塌边针灸,璟拿了一块毛皮替小巫女铺在地板上。小巫女脱了靴子,抱膝席地而坐,照例是唠唠叨叨地夸小鱼的医术:”小鱼如今针灸的本事越来越好,简直要盖过了母亲的名头。母亲身为女子诸多不便,他却不必有这番忌讳。找他针灸的人,已经比找巫女的还多。大家都说,巫女终于后继有人,不至于把这百年的名号毁在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巫女身上。所以我已经收了他做弟弟,以后他就可名正言顺地做百草堂的二掌柜了。”
“没这回事。” 小鱼手上下针不停,平静地道。
小夭笑道:“你也不必自谦了。百草堂巫女乃神农氏传人,若论医术可说是当世高手。当年为黄帝编写医经时,没能请她相助,我一直遗憾。你既得她亲传,便是在中原也算得上好手了。也不知我们回青丘后,能不能找到这么好的医师。”
“两位终于决定回青丘了么?” 小鱼施完针,合上药盒,缓缓站起身来道:“如今这治疗只需要半月一次,重在保养,夫人到了青丘,自可找到名医继续医治。况且如今的中原日光充沛,温暖如春,夫人此去,诸事也可方便一些,待得再过几个月,病当可大好了。”
小巫女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小夭道:“涂山氏撤回了清水镇的生意。璟帮客栈掌柜打理完各处产业后,我们便同涂山氏的其他人一起回去。你们刚才也见到了,这几日他帮着掌柜到处整理搬运东西,一边还要为我喂饭煎药,也是难为他了。”
小巫女叹道:“清水镇如今几乎终日见不到阳光,人人都往中原去。你们这一走,日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等回来时,也不知我是不是已经变成老妇人了。”
璟心想:“我们当年在清水镇居住,至今也不过是百年的光景,可是对凡人而言,确实是物是人非了。” 心中微微感伤,牵了她的手,温和地道:“我帮助同族的人整理清点各个产业的财产,还需要留一段时间。你这几日若是有闲,也可跟着我到各个大院里逛逛。你见过冰晶么?如今正是制作冰晶风铃的好时节。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那儿说不定留着些冰晶。”
小夭笑道:“我身子不好,不能陪你们去了。你一个人和小巫女一起,可要仔细些,别出差错。”
* * *
一间半新不旧的院子,屋檐重重,雕栏繁复,像是一位中年的贵妇人,虽看得出年纪,却保持得很好。而那雪,也如女人脸上的香粉一般,恰到好处地把岁月的痕迹抹得平平整整。
“这个院子是我住过的地方。” 璟带着小巫女在回廊下边走边说。“那时,小夭还是回春堂的医师小六。我还是涂山家的二公子。那时这里明珠高挂,鲛绡低垂,从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庭院内开满鲜花。屋檐下,挂着一排风铃,是我用终年积雪的极北之地的冰晶所做。微风吹过,带起冰晶上的寒气,四散而开,让整个庭院都凉爽如春。”
璟抱她走过一个高高的门槛,到了一间储藏东西的小房里。一对夫妻正在祭拜。璟问道:”你们是谁?“ 那夫妇道:”我们是平日负责看守这院子的下人。如今要跟着涂山家去中原,因此特地先祭拜了先祖,才敢动身。“ 那夫妻向祖先的排位稽首,把排位包起来,向璟行了礼走了。
璟把积满灰尘的柜子装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小巫女只觉得灰尘扑得鼻子痒痒的,连打了几个喷嚏。璟伸手替她擦了擦鼻涕,笑道:“不如你去外面等我。”小巫女依言走到廊下,望着外面空落落的院子。
一百年前,小六披衣站在廊下,璟从花圃中站起,定定地看着他。
明媚俺懒的光,勃勃生机的花,一位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小六走到他身前轻叹:“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
小巫女看着这白茫茫的院落,眼中不知为何,渐渐积满了泪水。
“你看这是什么。” 璟左手提着一串风铃走出来,右手夹着一个黑布包着的东西。
小巫女把鼻涕往袖子上蹭,趁机擦去了泪,笑道:“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化么?” 璟微微一笑,道:“这是极地雪山下的冰晶,万年而成,千年不化。”
小巫女又道:“你右手拿的又是什么?”
璟道:“这是我当年在此居住时,我的侍女给我带来的琴。”
小巫女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来帮族人清点来的,想不到还顺了这许多好东西。”
璟笑道:“这整个屋子,本来都是我的东西。”
璟和几个伙计把所有东西按种类和去向分别堆放在院里,一一记录,又唤了人来搬运。等日头渐渐落下的时候,院子又重新回到了白茫茫一片,只剩下屋檐上的一串风铃,和檐下长凳上一把黑色的琴。
“好美的琴。” 小巫女道。琴面上繁复的花纹清晰可见。涂山家富可敌国,想来用了最好的木料和最好的工匠来制作这把琴,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岁,黑黝黝的漆面莹润如玉,居然看不出太多痕迹。
“顷……”璟随手拨了一下琴弦,悠悠的琴声飘散在清冷的空中。
“真好听啊。”小巫女叹道。
“这琴弦是用鲸鱼的胡须做的。”璟道,“我走以后,他们一定还在用心地保养这把琴。这琴弦始终不散,再好的琴,如果不是殷勤小心地保护,也不能长久维持这样。”
琴声低低地从回廊下传出,如叹吟,如倾诉。小巫女觉得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世间所有人,事,情,忆,都淡去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一把琴,一个弹琴的人,和听琴的自己。
最后一个音从弦中发出,渐行渐远,荡荡悠悠,不知去向何方了。
一曲终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那最后一个余音还在风的尽头并未消失,因此不忍打断一般。
“叮——”风吹过屋檐上的风铃。
璟终于开口道:“从前,有女子十年练舞求我观赏。有名士在青丘一住七年求我对弈。有人不惜万金求我一幅画,也有人叫我一字之师。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最擅长的是乐理。我以前,常常在青丘偏僻之处的山林中,边抚琴,边唱歌。那是我一生最无忧的时光。”
“你会唱歌?”
“恩。后来我被人拘禁,那人折磨于我,夹了我的手指,毁了我的嗓子。我的嗓子一直没有完全复原,但手指倒基本能像以前一样弹琴了。”
“你的脚也是那时受伤的吗?”
“嗯。”
“我原以为神族贵人们过的都是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生活,想不到你也有这般痛苦的时候。”
“正是这样。我在最痛苦没落的时候遇到了小夭。是她拯救了我。小夭她自己贵为高辛王姬,从小在玉山上由王母抚养长大,可她也并不快乐,自己逃了出来,颠簸流离,也是历尽艰苦。”
“小夭为什么要从玉山上逃下来?王母娘娘对她不好么?”
“玉山上永恒如春,砌脂流膏,百物丰足,王母想来不会亏待了她。只是,她偷听到别人说她是恶魔蚩尤的女儿,心中烦恼,所以逃了出去。”
小巫女嘻嘻一笑道:“要是我的话,大概会厚着脸皮在玉山上一直留下去,只要能吃得饱饱的,不必每天都挨饿受冻,管别人怎么说呢。”
璟轻轻抚着小巫女的头发。风铃嘤嘤轻响,两个人在檐下对着黑漆漆的夜,低声絮絮地说着。
等到小夭来寻时,小巫女已在璟怀里睡着了。
次日,璟派人送了那把琴到百草堂来。小巫女喜滋滋地亲了一下琴身,抱着琴回了自己房中。
从那日以后,璟得闲时便会来教小巫女弹琴。小巫女平素对草药的各种名字,穴位的诸般位置,是听了就忘,可是学起琴来倒是一点即透,加上她兴头火热,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屋子里练琴,不出半月竟已将基本的音调练熟,偶尔灵感来时,还能弹出一段像样的曲调来。
这一日,璟教完小巫女后,叹道:“说实话,我从没见过学琴如此迅速的人。连我自己,本以为对音律已算是天赋异禀,但也没有你那么有灵性,简直好像这把琴就是为你而生的一样。”
小巫女捂着脸道:“求你别再夸我了,我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以前弹过琴的,虽然和这把琴大不一样,但也算略有相似的地方。”
“这就不对了,你若弹过琴,怎么连基本的徽位都不知道?”
“都说了是不一样的琴了。”小巫女笑道,“我如今已经掌握了弹琴的技巧,接下来你就不用过来教我了,我要闭关修炼一段时间。”
璟笑道:“才夸你几句就得意起来,‘掌握弹琴的技巧’谈何容易?以你目前的境地,还差得远。”
小巫女嘻嘻一笑:“等老夫出关的时候,还请大人和涂山夫人赏光前来听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