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我十岁起,每年谷里花褪残红的时候,那个男人就会来,带着一壶酒,踏花觅路,视桃花谷里的重重机关为无物。
他说桃花酿是最甘冽醉人的酒,喝一壶,可以醉一年。
世上竟有如此浓烈的酒,却不知与娘亲酿的桃花酿相较起来,谁高谁下。
我按奈不住,偷偷尝了一口,他却是骗人。
那酒味道很是苦涩,也不醉人。
他虽一连来了三年,待的时间却并不多,他从何处来,贵庚几许,姓甚名谁,我更是一概不知。
作为谷里的小主人,我本该禀告母亲,将其撵出谷去。但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太过悲伤落拓,或许是因为,他是多年来唯一的入谷者,更或许,是因为他那双与我毫无二致的眼睛。
基于种种原因,我隐瞒下了他的存在。
他告诉我,他在找一个人,已经找了很久了。
我问他找到没有。
他说,找到了,就在谷里。
我再要问他,他却是酔过去了,抱着那壶空了的桃花酿,睡得香甜,有泪没入两鬓。
2
今年桃花刚谢,娘亲便开始准备桃花酿的花儿瓣了,那人想必也已经入谷了。
夜幕低垂时,我在后山的一座墓碑前看到了他,那座墓里葬着我红颜薄命的姑姑,闺名绿焙,听说在我三岁时便病逝了。
他倚坐在墓碑前,手里提着一壶酒,比往年要香冽许多。他定是偷了娘亲的桃花酿。
待我走进,才发现他旁边放着个木盒,盒子底部是深浅不一的暗红色,很是好看。
他望着我,眉间很是疲惫,眼睛却黑亮有神,他向我招手,恍惚间,有血腥味顺着风散去。
他说,阿锦,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此时已是戌时,桃花林里,还能隐隐绰绰的看见阿青姨的身影,她在给桃花林点灯。
他声音很低,带着嘶哑,我想,那或许并不是一个很美好的故事。
3
“我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因占了祖辈福荫,十五岁便上阵杀敌,第一战便斩获敌军将领首级,由此一战成名,因功赐封车骑将军,十七岁时征战鞑靼,杀敌数万,又封关内侯,此后,每战必捷,无一败绩。到二十岁,我已是武官之首。”
他停下来,喝了一大口酒,杂乱的头发将他的脸掩在黑暗中,真看不出来,这个人竟是个大将军。
“二十二岁,我奉命征讨素有草原王之称的那达可汗,那正是我意气风发的时候,我贪功冒进,身陷敌营。那达人在我们后面穷追不舍,直追了数百里,他们都是自马背上长大,是草原的宠儿,而我们不过二百残兵……
抵达那达边界时,我身边只剩下一个副将,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与那达打了数十年的仗,是他带着我走出了草原,他自己却没能走出来……”
积尸百万众,血流川原丹。我仿佛看到那场草原上绵延数百里的屠杀,地上的血比天上的残阳更红。
4
他又喝了一口酒。
“我受伤颇重,一出那达边界便晕了过去,再醒来,已是星夜。
我不敢进城,离我不远处有一家农舍,我在暗处伏了一个时辰,那户人家只住着一个汉人姑娘,想必暂时安全,我跌跌撞撞的爬过去,放心的倒在了她家的篱笆外。
再醒来,伤处已是被妥当处理过了,冒着热气的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这时,门被推开,却是那农舍主人。
近看才知,她容貌秀丽,言行端慧,别有一番气质。
她闺名绿焙,是城里小酒馆的酿酒师傅。
绿焙说,幸得背上那一箭直接贯穿,这才免了我拔箭之苦。她为我请来医师,熬药换汤,衣不解带的照顾了我半月有余……”
绿焙……我转头向身后的墓碑望去,却是我姑姑无疑了,只是却不知我姑姑为何会去那么远的地方,想来这故事便是他与我绿焙姑姑的无疑了。
“她知书达理,做事进退有度,一点不像小民出身,我虽对她来处很是好奇,但却不便询问。
此时部下尚未寻来,倘若唐突了她,却是对我不利。
如此又过半月,我伤已痊愈,便心心念念一血前耻。
此时那达人经过数月消耗,粮草不足,已是后继无力,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待部下终于寻来后,便欲向她告辞。
然而不等我向她告别,她却是不告而别了,我感她救命之恩,派了一队亲兵寻她,便匆匆上了战场。
5
那场战直打得那达人落荒而逃,十分畅快,那达元气大伤,战事一时少了许多。
那日我照例出营巡查,不曾想一抬头便看见了她,仍是一袭绿衣,却腰带紧束,腰间别着一柄长剑,别有一番英姿。
我恍然间竟然怔住,如情窦初开的少年子。我问她为何不告而别,她先是惊疑,仿若不识,半晌后才支支吾吾的回答有事。
我心中十分高兴,带她回到那家农舍,起出她离开前酿下的酒,痛饮了一晚。
她既已回来,我便撤了派去寻她的亲兵,那达人败迹已露,战事不如之前繁忙,我闲暇时,便常去找她。
她仍在小酒馆里当酿酒师傅,她的关中醉,很是辛辣,她说这是为关内侯而酿。
酒馆里有个说书先生,最常说的就是关内军,她最敬佩的人就是关内侯,说书先生每每说到关内侯如何大杀四方时,她便掷银叫好,十分阔绰。
我笑她古时的掷果盈车,相较绿焙,却是寒酸很多。
并不跟她说,我便是关内侯。
她恼羞成怒的瞪我,样子十分好看,比之初识,更多了几分娇俏。
说书先生说完后,她仍忿忿,她说外族残暴,那达犹甚,百死不足。言语狠厉,神色却十分怆然。
她眼角有一颗小痣,本是凄苦的命相,偏偏活得坦荡率真,我侧头看她,心里不由生出怜惜。想到她一个年轻姑娘,独居于此,却是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后来我才知道,她祖籍黑水,毗邻那达,她父酿酒起家,在当地颇有名声,当时我朝与那达还是友邦,两方多有来往,七岁时,她父卖于那达一个高官数百坛好酒,前去催账时,那官员借口他们酒中掺假,将其父毒打出去,竟致身亡,她母不堪打击,相继逝去。
不久后,她随家人寄居江南的叔伯家,从此避居乡野。
避居之后的事情,她却绝口不提,只说江南的桃花清妖艳丽,用其制作桃花酿,香冽回甘,喝上一口,能醉一年。
我答应她,一定在江南的桃花谢完前将那达赶回草原。
6
与那达的最后一战很快便来了,我已经等得太久。
她亲手为我穿上战袍,送我骑上战马,她说,会在城墙上等我回来,看我将杀她父亲的仇人脑袋割下。
我隔着厚重的盔甲抱住她,心里暗自承诺,一定将那人头颅作为聘礼,以三书六礼迎娶她回家。
那一战由那达可汗领军,关内军犹如出闸猛虎,誓要一血前耻,那达可汗未战先怯,溃不成军。
我虽大胜归来,却并未取得绿焙仇人之首,那达已承诺与我朝签订休战协议,若再杀那达高官,势必再起纷争,我军经过数月征战,亦无再战之力……
那日回营,我并未见到在城墙上等我的绿焙,我的守营亲兵告诉我,有两个绿焙姑娘,另一个刚被那达人送过来,伤得不成样子。
两个绿焙……亲兵的话犹如雷鸣在耳,轰声不断。
我恍恍惚惚的向营内跑,过去几月的记忆走马灯花的在我脑子里回现,初见时性子沉稳的绿焙,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绿焙,再见时率真爽朗的绿焙。
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
犹如一梦,我懵懵懂懂的反应过来,后面我遇见的绿焙并非绿焙,救我的那个绿焙早就被那达人抓走了。
我边跑边哭,奄奄一息的绿焙躺在床上,旁边是早上为我披上战袍的那个绿焙。
床上躺着的的绿焙看着我,又掠过我,浑身上下无一处完整,我一眼便看出,她便是当日救我之人,她说:绿蚁,我想回家。
绿蚁握着绿焙的手,泣不成声。
7
我那时方知,绿蚁和绿焙是双生姐妹,我第一次遇见的是绿焙,第二次遇见的却是前来寻她的绿蚁。
她姐妹二人在下江南并不顺利,半路与叔父失散,流落街头数月,被一家戏班子收留,学了一身武艺,却也吃尽了苦头,后来,戏班子解散了,二人便操了父亲旧业,酿酒为生。
前月绿焙听闻那达来犯,多年来的颠沛流离让仇恨犹如崖上之花,始终念念不忘,她瞒着妹妹回到家乡,潜伏在此,截杀落单的那达士兵,欲斩下当年毒打父亲之人的头颅。
绿焙走后不久,绿蚁一路寻来,不料遇着识得绿焙的我,她瞒下自己姓名,欲打听绿焙行踪,哪知阴差阳错,竟因此害了绿焙。
那日绿焙却并非不告而别,而是被那达细作阴差阳错的当了我亲近之人掳去,欲作人质。
那是我第一次懂得,世事无常,自有定数。
绿焙伤得颇重,将养后,虽渐渐痊愈,人却是衰弱了下去。
此时,那达与我朝已签订了休战协议,双方不得再战,那个高官仍苟活在世,绿焙寻仇不得,整日郁郁寡欢。绿蚁也没了往日的活泼,我失诺于她,愧于见她,只从亲兵口中打听她行踪去向。
班师回朝的前一晚,绿蚁在帐前截住我,神色凄然,问我所爱者何?若非将她错认为绿焙,可还会答应娶她?
我虽蠢钝,却也知情识意,绿焙虽于我有救命之恩,但绿蚁才是我心中所系……然而我愧于自己失诺在先,心中惶惶不安,不敢答她。
绿蚁并未等我答复,那天晚上,她便与绿焙悄然离去……”
“我一生战场顺遂,情爱一路,却是坎坷跌宕。绿蚁走后,我请命驻扎那达边境,却再未遇见过她,我派人来江南寻了一年又一年,却从未听到她的消息。“他眼角已是湿润,声音晦涩,我静静的靠着他,不言一语,仿佛他身上那些巨大的悲伤正一点点的侵蚀我。
“三年前,我回京述职,听闻洛阳白水坡的桃花谷谷主酿得好酒,却十分吝啬,好酒者千金难求一壶,由此盗酒之徒甚多,谷主设下重重机关,许出不许进……”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半柱香的迟疑,你竟躲得我十数年,我本以为你再不愿见我,直到我看到你藏着的那十数坛桃花酿,我方知你从未离开。”
他说了太多话,嗓子更是沙哑“你走后,我方知晓,你当时已怀有身孕,我答应那达兵退后便娶你为妻,不曾想,竟迟了十数年。”
我一惊,抬头望去,娘亲竟是不知在那里站了几时了。
“三年前,我寻至此处,却不敢见你,你与绿焙惦记了半生的事情,我总该为你办了才是。不然,岂不辜负你那十二坛桃花酿”
他捧起那个木盒,我方看见,底部的暗红色竟是血迹,斑斑驳驳的干涸在盒子上,那些年的苦苦寻觅却是就此不提。
“那晚你问我,所爱者何,我不曾答你,你如今可还愿意听我说?”
娘亲此时已是泪痕连连,我仿佛能看到他故事里那个娇俏天真的女子的影子。
他说“吾之一生,唯愿与一人白首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