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爱情于她并不是很重要的事,如饮水吃饭,生活里自然而然的一部分,甚至不用多花心思。
但她总不缺席爱恋,被爱却不爱人。因为生的姣好精致面容,有着在爱情里保持孤傲冷漠的资本,便有了男人们无法抵抗的吸引力,她应该是自知的。在每段关系中都善用技巧,可以保持亲昵的距离,又不至于落入暧昧的纠缠。如果一个人久了,在生出孤独感之前,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一人陪着。但她会很快生厌,一些很微小的不适会被放大,成为厌倦的理由,决然脱身,尽量不给对方留着可以回味的记忆。
她不算记每段感情的得失,甚至会极快的忘却,把记忆都揉成纸团,随意抛弃。所以也不计较是否伤害到对方。
不幸的是,我也是被抛弃的其中一个。
一 48号
青城街48号,一家窄小的奶茶店,只有四张双人小桌,收银的地方摆一把木质吧椅。因为门口的门派在灰色墙体上非常显眼,我就一直称它为48号。
我下班回家总要经过这里,闯过一个链接南北向大街的小巷子,在这里买杯果汁或者奶茶,坐一会儿。巷子里没有多少店铺,除了这家奶茶店。人很少,晚上的时候更加像是鬼屋的一段,两边的尽头都是灯火辉煌,散布的光线只能照到两边巷口的一小段路。小巷内地面下陷,中间形成运作排水的微型沟渠,却没有多大用处,这里常年积水,有些地方甚至长出苔藓,散着臭气。
从小巷里穿行就像在冒险一样,必须小心翼翼,辨识每个水坑的位置及深浅,或者沿着墙边走,保持通过悬崖小路的姿势。
我再遇到她,已经是七八年以后,就在我回家的路上。我买好奶茶,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我没有认出她,她走进店里的时候散出一股香水味,非常浓烈。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太重就留在了台阶下边。
一杯抹茶味的奶茶,和我的一样。
她走出去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褐色的长发,非常性感的装束。不冷吗,我想。我把她当陌生人从背影猜测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平日里一定游弋在灿烂喧哗之中。在我望向她的时候她突然转身。
“你好啊,小斌。”
记忆,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神经细胞之间的电流飞速传递,刺激大脑皮层做出反应,接连着,幻灯片开始播放,不太清晰所以逐祯跳跃,只勾勒出一些大概的情节。在结尾,是她的毫无感情的灿烂笑脸。
“怎么?你怎么在这?”
“我刚好住附近。”她稍微想了一下后回答。语气迟疑。
她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我尽量不表现的惊慌失措,她的箱子还留在外边。我站起身把她的箱子搬到桌子旁,的确是够重的。
“谢谢。好久不见!”她说。
“是啊,好久了。你这是要去哪?”我指着她的箱子问。
“搬家。”
“哦!”
“你呢?”
“我什么。”我依然沉在回忆的失神里。
“你怎么样了?做什么工作呢。”
“卖电脑,写些程序,还在找办公室的活,还没着落。”
“哦。”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基于不愉快的回忆,再见她十分难堪,聊天的氛围有些许不适,没有找到合适的情绪,把奶茶捧在手里,吸食杯底没有融化的颗粒。眼睛望向别处,看着门外人烟稀少。
我没有注意到她的浅笑,她挥手找回我的注意力。
“你不是不喜欢喝奶茶吗?以前总不陪我去,说这东西太甜,小朋友的饮料。”她转着她的奶茶杯子,像是玩笑的语气。“连坐着聊天都没耐心。”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指现在。而且她这股奇怪的可爱气息。
“习惯了,附近没别家了。”
她还是当年的样子,不同的是多了几分成熟。画着很重的妆,但却不精细,头发有些乱,披散在肩上。但是依然美的过分。
“不要这样。”
“什么?”
她坐正身体,准备要说什么。我看着她,等待回答,像等一个搁置多年的解释。她叹气,拨弄头发,皱皱眉头,幼稚地嘟嘴。
这是她委屈的表情,我突然意识到,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我依然了解她的习惯,就像我知道,她不常有这种表情,这是她倔强性格的一部分。
“我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你了,只是不太相信,这么多年了突然就在这地方遇到你。我想也许不是合适再去打个招呼,我不知道,所以我既然见到你了,好久不见也可以聊聊天什么的。”
没必要这么激动的,不过你还想我能有什么兴高采烈的表现吗?已经很久了,开心与不开心的事情都应该已经没什么追诉的价值了。这没什么不合适的。我想着,依旧没有想出来要说什么。
“嗯。”我答。随即感觉在一场博弈中赢下一步棋。
我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她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也没有要送她的意思,两个人对坐着。要不吵一架吧,但是多年了也许没什么要辩论清楚,该懂得早就在多年前想清楚了。
“好吧,我的错,我只是很意外,哇哦!砰的一下你就跳出来了,我被吓住了。”我语气夸张,想制造一点欢快的气氛。
“妹妹(我总是这么叫她,是情侣的小趣味)还是美啊,怎么样,男朋友干什么的呀。”
“你了解我的。”她笑,对我给称谓欣然接受,不过眼神透着十分真实的酸楚。“哪有什么男朋友啊,今天吵了架。分手了。然后我就从他家搬了出来。”
哦,再一次吗,我似乎不太意外,多年前我反复思量恋爱失败的原因,反思自己是否在其中没有做好,可是在校园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里,她身边的人换了又换。我早就确定了问题不在我。我只是其中一个,甚至是完全不重要的一个。
“这种感觉就像被抛弃的玩偶。”她继续讲着,完全不在意在前男友面前提起爱情的故事是否不太合适。
“不过我想清楚了,分手是必然的决定,我们没有继续的必要。感情这东西,到了一定份上,没有什么好感动的东西以后,就会十分乏味,嚼到没味的口香糖,该吐就吐了。”
没味的口香糖,所以吐了。呵。
我好好隐藏我的情绪,尽量看起来像一个平庸的观众。尽职尽责的。
“也许吧,一开始就是错的,他告诉他已经结婚了的时候我就应该放弃。这么久,我没有说要他离婚或者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一个爱人,除此以外可能确实没有什么要求。他在外边给我租了房子,每周五下午来一次,也很少出去,最多吃个饭,没怎么逛过街。”
“前几天看了一个电影,讲的是一个女孩子做别人小三最后被抛弃了。我突然就想到了以后,想到感情的未来。我没要求什么,我想问清楚他的态度。他说,家庭为重。所以我说,那算了吧。”
她讲着,眼眶泛红。我竟然有些被感动。这种爱上有家的男人做小三的烂俗故事却没有让我感到意外。也许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爱情,虽然不完美,但已经做好决定,可是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
但,也许不是。
她的故事简单却天衣无缝。没有值得要细细追究的细节。可是我还是想听着,也许只是关心,也许我在期待一个惨淡的结局,像一个喜欢碎嘴的隔壁八婆,我从她的故事里找一个平衡,用来中和被甩的忿忿不平。最后可能只会是匆匆的见一面,她离开后我便很好受。眼前的美丽女人依然神秘,诸多线索让人有一探究竟的欲望。
“那么,要重新开始了吗?”我问。
“对啊,好了,不说我了。你呢?”她又问一遍,失落神采一扫而过。
“我,就还好。”我说“有吃有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没有结婚。也没有谈恋爱?”
“没有。恋爱也没有。”
“我以为你早就该结婚了。”她笑着说。“你是那种感觉很早结婚的人,然后生活平静,生儿育女。”
“为什么?”
“不知道,感觉。就是出于我对你的了解。”
“嗯,差不多。”
“我们换个地方吧,喝点酒好好聊聊天。”她自顾自的拿出唇膏,对着手机屏幕开始补妆。
“不了吧。”我说。“我从不喝酒的。”
“是吗,我记得……”
“那你记错了,我不喝。”我的杯子已经空了,我想是时候要散了这场意外的见面。我站起来,整理好我的东西,等她用粉扑在脸上涂抹。
“身体原因。”我补充说。
“好吧,那我们出去走走。”
我没有拒绝她的提议。我替她拖着行李,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有冷风吹进来,着实已晚,空气已经散尽了阳光给予的余温。她很自然的靠近我,挽着我的胳膊,把头靠过来,想要躲掉冷的空气。只是这一瞬间使我想起之前恋爱的诸多细节,我比她高很多,所以她的头总是靠我胳膊上,十分乖巧的样子。她头发散着洗发水的味道,离我很近,近到使我有一种恍惚的错觉。
我们出门,我把外套给她,胳膊绕过她肩膀的时候,还有要抱抱她的冲动。
沿着巷子往出走,她注意到地面的崎岖不平,走的十分小心。
“要搬去哪,箱子挺重的,我给你送过去。”我说。
“没有租到,我找个酒店先住着呗,明天再去找找。”
她踮起脚,想要跳过积水,却没有选好落点,几乎向前跌倒。我本能地伸出手,稳稳的牵住了她。
“妹妹,我房子空着一间卧室,今天已经这么晚了。或者是在找不到合适的房子的话,准备被子枕头就好。”
她回头冲着我笑。
“可以啊!”
二 三时三餐
我要的女人,不必太漂亮,长相规矩。至少安静,敏锐聪慧。会做菜,懂得南北口味。最好精明一点,毕竟我不是很富有。温文尔雅,江南风味。对,就是这样。
那这么看来。我真是蠢透了。
尚洁穿着我的大码卫衣,下衣失踪,腿部曲线完美,早上六点就闯进我的卧室,叫我起床。
不化妆的她显的老气,但皮肤很好,她把平哲的猫抱在怀里,随手拿起我的棒球帽戴着,跑去衣柜找镜子。
“嗯!还不错。”
我仍感到意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不理解。我遇到甩了自己的女人,忍受过了多年未见的生分和感场失意的挫败感。甚至幽怨的,我在聊天中就似乎已经开始烦躁,就要送走她的时候,突然脑回路短路,糊糊涂涂的把她带回家。
竟然只是带回家。
“快点,我们去跑步,顺便买点东西做早饭,你冰箱里都空了。”她说出非常自然,像已经在这房子里住了好久,而早起跑步,早饭似乎是我们共同的日常。
她吵闹着,把猫放在我的床上。平哲的猫和我不熟,直接跳到地上。平哲要出差几天,所以把猫留给我照看,只留了一点猫粮给我。可能是对我家环境不太熟,总是碰坏东西,随地大小便。所以我把它留在空着的那间房里,早晚放点水和猫粮。昨晚带尚洁回来的时候,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我躺在床上,并不打算起床。满脑子懊恼和腿。靠,什么腿。
“你不能对你的猫好一点连猫粮都没有,过分的是连水都没有,你要知道人没有饭吃可以活十天半个月,没有水连三天也活不过。”她在客厅嚷嚷。
“那不是……”
“还有啊,一个人也要讲究生活质量,垃圾也不倒,全是方便面袋子,你看这堆衣服,放的都硬了,多久没洗了,你不是有洗衣机吗,没洗衣粉吗。还有,你个智障为什么把三角裤放在洗脸池上边,什么味道……”
我从床上窜起来。
“妹妹,你等等。”我跑进卫生间从她手里夺过内裤。“你,滚。”
她幸灾乐祸的笑着,从身后拿出挤好牙膏的牙刷。
“拖延症,我最有办法治了。”
她有些不一样,虽然看起来十分明显,只是不止可耻的卖萌,或者更加开朗,更细微的东西,不是刻意伪装出来,之前的她,周身弥漫着疏离感,即使成为恋人的时候也是。
我们一起洗脸刷牙,她用我的洗面奶和毛巾,也不见外,画面似乎很美好,我甚至开始想象以后的日子。这并不是我的打算,关于我是否还对她保留感情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不确定的。我只是作为一个老朋友,关心她,她只是没有住的地方,而我刚好空一间。是否因为她说了已经失恋,给了我做出这种奇怪提议的冲动?我想应该有。但我确定不会再爱她了,只是朋友关系吧,也要努力的使它成为朋友关系。
也许不该有什么决定。就应该放任发展。
“你会做饭吗?”
“不会。”
我们讨论起要去早市买些什么,但发现两人其实都不会做饭,我再次表示我不想起大早去跑步,理由是没有合适的鞋子和衣服,她只好同意。我把所有垃圾收拾好,催促她赶紧换好衣服。出了门口她就开始蹦蹦跳跳,算作热身。我门从楼梯下去,提着一大堆垃圾重的要死,但他一直保持活力,跑在我前面。
她跑完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就要错过了早上蔬菜最新鲜的时候,不过这件事是我猜的,我们都没有以买菜做饭为日常的经验。我只是以此为理由来发发我等很久的牢骚。事实是,超市的人异常的多,的确没有好点的蔬菜,都已经被人们翻来翻去挑选完毕,剩下的都是不太貌美的。
尚洁去图书区找到一本家常菜的菜谱,现场决定午饭要吃什么,考虑两人的综合实力,最后决定要做土豆丝和麻婆豆腐。我们照着菜谱的指示买好东西,
“还有下午的,明天早餐。”她说。
我不知道,其实没有想好住一起会有什么问题,她很好的适应了我家,并且现在看来,她已经开始主导一些事情。几乎是意料之外的,我以为她会在第二天出去找房子,隔天就会搬出去,但事实上,我却对现在的状况并没有不舒服或者介意,这倒是非常矛盾的。然而我可能并不是很清醒的意识到,就像我说的,不该做什么决定。
那么,48号喝完奶茶,到底是怎么的,我就要带她回家,可是,她为什么又轻易的答应了呢。
平哲来电话说提前回来了,中午要来我家接猫,叫我收拾好它的锅碗瓢盆。
“平哲,好像哪里听过。”她问。
“我弟,我们一起上的大学,应该一起吃过饭的,就是那个完全不说话,问也问不出来的那个。现在是作家,不过收入不太稳定,现在在杂志社作了编辑。”
“哦。没什么印象。”
我们几乎买好了所有的东西,在超市里胡乱的逛着,也没什么话题,像是很自然的沉默,而不是碍于分歧的无话可说,但这种沉默被我清楚的察觉到了。我不知道她的感受,也许对待的态度是不同,况且,在我看来,我于她来说在感情中无关紧要,所以,无法猜测,无法定论。
“要不中午一起吃饭吧,我们加几个菜。和你朋友。”
“好啊。”我没有意见。只是交给她,这是一个秘密,我在当下似乎尝到些许幸福感,只是非常轻微的。
完成三人餐破费周折,菜谱的那几页滴满调料和酱汁,原材料处理的非常粗糙,最终的完成品也并没有想象的味美。但总算完成了,成就感爆棚,不过对于我来说,这种喜悦来自于另外的事。
“平哲这孩子很挺挑剔的。”我表示担忧。
“没事,就是这了。”
平哲很准时就到了,看到尚洁也没有丝毫的意外,这家伙脸上堆积的表情就是活生生的无感。
“平哲同学,你也好久不见。”在餐桌上尚洁热情的打招呼。
“嗯,好久不见,不过,你是谁?”平哲发问。
那么,她是谁呢。前女友,老朋友,老女朋友。还是准女朋友。我没有进一步解释。
“你看你,也不养个什么小动物,养个猫猫狗狗多好,一个人守个房子多冷清啊!你看看人家平哲,虽然外表比较冷吧,养猫,内心可是热乎的很呢!”尚洁对我说。
“他,他怎么跟我比。我就是工作太忙,不顾到家里,而已。”我打趣平哲。
“还好,我来了。就不会了。”她吐舌。平哲依旧坐在我没对面,慢条斯理的逐菜品尝。
尚洁凭着高昂的热情,不断尝试着活跃气氛,我也适时的搭腔。到后来,就成了我两双簧取笑平哲的呆板。终于还是逗笑了平哲,最后,结束了午饭。
我下楼去送平哲。他对我挤出一个诡异的笑,我猜测他要表达的意思是,你家伙又掉进去了。
可能吧,我抬头看,尚洁从六楼探出头来。
“哥哥,我忘了,你去给我买条毛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