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琪要离开重庆了,在电话里嚷着要我给她践行。我们买了些灌装啤酒,把地点定在大学校园那片种满桃树的小山坡上。
我们自顾自地喝着酒,难过压抑得不知道怎么开口,都期待着对方来打破这个沉默。不一会儿,小琪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蒋毅打来的。我正想叫她接,她却十分利索地关机,然后把手机递到我面前,说:“这手机送你了,我不想带走过去的任何一样东西。”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在这片山坡下,学弟学妹们一路谈笑风生,抱着课本三五成群地往寝室和食堂赶。偶尔有单车穿过人群,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喇叭声,那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自然在脑海里形成一种画面:阳光,单车,青春,就这样美妙地串联在一起。
我们望着那些朝气蓬勃的人,努力寻找自己当年的影子。
一阵风吹过,一缕头发紧贴在小琪脸上,我这才发现她哭了,泪水和那一缕头发紧紧地粘在一起。我正想开口安慰,她却先说话了。
“小雪,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啊,就是在这片山坡上。”
她笑了笑,把头转向我:“我还记得,当时你得知自己转专业没有通过,在这里抱头大哭。于是,我们就这样认识并成为朋友。”
“对啊,当时我想从市场营销转到你们中文系,谁知最后愿望落空了。”我深吸一口气,对着她笑:“还好,命运让我认识了你这个中文系的大才女。”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怎么阴差阳错念了市场营销,可我的爱好是写作。小琪不一样,她一直按照自己的兴趣和计划,成功就读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后来,我老是在上《市场营销理论》和《广告学》的时候翘课去她们班上旁听,成为一枚蹭课积极分子。
大学期间,我和小琪形影不离,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我们毫不吝啬地相互欣赏相互抬举,都认为对方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我很欣赏她的坚强勇敢,自主独立。她喜欢我的安静和从容,用她的话说,无论这个世界上发生多大的事,只要有我在身边,马上就会静下心来,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还不至于无法掌控。
大学四年,小琪一直利用课余时间做兼职,因为她母亲身体不好,一直靠中药调理。而她的父亲,早在她五岁的时候就死在了建筑工地上。她们家的生活一直是举步维艰。
大学毕业后,小琪抛开自己的专业知识,在一家生产职业装的大型公司做一名销售。我知道,这并不是她的真实意愿,而是生活太现实,她不得不努力赚钱养家,还有就是负担母亲的医药费用。
而我呢,选择了相对轻松的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
在一次招标会中,小琪认识了一家建设单位的职业装经办人。她没想到这会是她人生的一次转折。
那个人就是蒋毅,一个45岁的中年男人。
后来,蒋毅凭借自己的权利和关系,给小琪创造了很多机会,她们公司拿下好几个大订单。小琪心里非常清楚,一个人帮助另一个人,要么因为钱,要么因为权,总会有所图。而一个陌生男人帮助一个女人,就是想得到她的人。所以,蒋毅不会无缘无故帮助她,她必须为自己得到的东西付出代价,于是,她成为了蒋毅的地下情人。
小琪和我无话不谈,在她把这一切告诉我的时候,我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我愤怒地嘶吼着:“小琪,是什么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已经不是那个孤傲而独立的人,我瞧不起现在的你!”
小琪迎着我的责骂,毫不示弱:“是什么?我告诉你吧,是钱,是赤裸裸的现实!你知道吗?每次看到我妈熬那些廉价的中药,我都会痛恨自己,为什么我这么没有出息,不能带她去好一点的医院检查和治疗,让她彻底摆脱病痛。”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似乎在对着空气诉说:“记得第一次跑销售,我避开一楼的保安直接找到一家公司的行政部门,正想向那个主任介绍自己的时候,他粗鲁地用手指着门口,叫我‘滚’,然后把保安叫上来骂了一顿,说他擅离职守。出来后,我好想大哭一场,这辈子从来没有受到这种奇耻大辱。我好想放弃,但是想到妈妈,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从此,我再也没有责骂过小琪,反而对她肃然起敬。
我想起曾经在大学校园,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对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对我说:“小雪,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流浪作家,写作是我这一生中唯一感到快乐的事情。”
所以,我依然相信她是那个本性善良,只是有点倔强的好姑娘。只是在现实面前,我们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在她看来,母亲的生命高于一切,于是她可以放弃尊严,放弃爱好,放弃所有的一切。
……
小琪的母亲还是走了,在她还没有赚到足够多钱的时候。
我坐在她身边安慰她的时候,她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没有眼泪:“小雪,也许这就是我拆散别人家庭的报应……”她微皱眉头,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缓缓说道:“妈妈离开了,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牵挂,仿佛一下子找不到奋斗,甚至顽强活下去的理由。”
我紧紧搂着她,十分心疼:“小琪,你应该好好哭一场,然后,坚强地站起来。但是,目前最重要的是你需要哭出来,别把自己憋坏了,好吗?”
她摇摇头,嘴角浮现出一丝凄美的笑容:“哭会让人清醒,但我不想那样。就像现在这样昏昏沉沉,也挺好。我不要去想那些伤心的事,就当成它们并没发生。我的妈妈还健康地活着,做了好吃的盼着我回家。”
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着,像是在故意麻醉自己。
小琪母亲病逝后三个月,她从混沌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她打电话告诉我,要离开重庆,去到处流浪。这些年来,她一直为母亲而活。现在,她终于找回当初的梦想,开始启程。
小琪走后,我打开她的手机,蒋毅发了几十条信息。他说,他老婆同意离婚,从此,他会好好和小琪过日子。我给他回了信息:“小琪离开了,如果你真的爱她,就不要再去打扰她。”
我拉开抽屉,准备把小琪的手机放进去,却碰巧翻到了通话记录。在那上面,有她打给母亲的一百次未接电话。
想到小琪的坚强,想到这些年来她咬牙从风雨中穿梭的瘦弱的身影,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坚强的孩子都是因为受了太多磨难,他们顽强而倔强的性格,都是从现实的困境中磨炼而来,这是一种酸涩的精神馈赠。
小琪那一句话萦绕在我耳边:“小雪,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流浪作家,写作是我这一生中唯一感到快乐的事情。”
我多么希望她得到快乐,这种感觉比让我自己得到更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