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一个小区中,一帮拾破烂的女人中,有一个退休下来,被人恭敬称为景县长的女人,以及她所制下的一个行当的一片秩序。
我所生活的小区,有着六千多户居民。这么多的人口,几乎构成了小区化的社会存在的方方面面。而生活垃圾的收集与处理,是小区每一户居民绕不开的的一个环节。
这么多年了,我日复一日,将家中的生活垃圾,主要以塑料袋或纸盒装了,丢弃在了摆放在楼门外不远处的垃圾箱中。习以为常,也就见惯不怪了许多现象。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围绕了废品收购的武斗风波,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所住的楼位于小区大门的一角。所住的楼层,不高,是七层。大门口时常发生业主或外来人与保安的争吵。一切本来也是难免,这一回,四个老年女人的武斗,却是让人印象深刻。当时,我正站在阳台上,抽着一根烟,踱了方步来来回回,在构想着一篇要写的小文。
吵闹声先行入耳,引发我的注意。开了玻斑窗,我探出头去,就看见一胖一瘦两个女人,拦住一个穿着邋遢的花白头发的女人,不让她推了一平板车的废旧纸板外出。一胖一瘦两个人我认识,她们就住在这个小区。花白头发的女人,穿着打扮和手头的行头,倒真是一个拾破烂的,只是看上去陌生。
花白头发的女人人孤势单,坚持着一次又一次,把被推或拉到地上,几近弄散的废纸板捆子,抱回到了推车上。胖女人同样是一次又一次的动作,嘴里呜哩哇拉说着什么,我侧了耳朵,只听到规矩两个字。瘦女人动手少,多数时两手叉腰,脸上的表情却狰狞,有甚还有点夸张。另一位年岁偏大的女人,只是揪着破烂捆子不放。
纸捆终于被弄散开来,大大小小的纸片乱了一地。进出的居民观者多,干涉者少。只有一个学者样的老头,摇头说了句:一点烂破烂,还吵闹成这样,有啥的意思哟。没有人听他的话,老头冲了门口的保安发话说:你们也是,看着为啥不管啊。让在这瞎闹腾。
一直当热闹看着的两名保安大概有难言之瘾,扁了嘴,摇晃着身子,转身回了玻璃小门房。老汉气休休背了手走了,留下四个武斗者,继续各自的争与抗。此时,她们都已经抛开了破烂,变成了三对一的围攻与贴身互殴。
开始可能自觉理短的花白头发女人,与上年纪的女人撕打在一起。你揪头发她挖脸,尖叫有声。瘦女人也掺了手,以二敌一。胖女人站在一边,双手叉腰,口角翕动。花发女人眼见被拉址着倒在地上,胖女人瞅了一个机会,一屁股将她压在了臀下,再没了抗争的力气。此时又上来一个年岁大的女人,与瘦女人一道,拾起地上的那些破烂,往一个大蛇皮袋中一塞。一个人背不动,两人向后拽着磨地而去。胜利的胖女人,这才撤除了身体压制,站起来冲了花发女人眼一瞪,眉一棱,表情和言语威摄了一番,大摇大摆而去。
这样的打架行为,实在如那位老者所言。一向同情弱者的我,为花发女人愤愤了两声鼻息,便收了目光,坐回书房的电脑,继续键盘上的舞文弄墨。我自有所乐,在写一篇短小的童话小说。
又一天上午,窗外传来了乱轰的吵闹声,再看,是十多个衣服随便的女人,在小区门口发生了冲突。我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稍作观察,便发现了那一胖一瘦和花发女人的身影。三人各自领头,身后的队伍衣着零乱,相貌鲜有光鲜的,且年龄相近,胖瘦混杂。最为显眼的,有一方面有备而来,还有男人参与其中。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十多个女人,更何况是复仇的戏文,那阵势和那嗓门,如入了打制锅具的铁匠铺子,乱响刺耳,再难分辩出言语内容。乱了灵感的我,圾了一双拖鞋,想着就近去看热闹。不是,我其实是想着好好地观察一下生活而下了楼。
我赶到大门口时,双方的女人们已经撕打在一起。这一回,胖女人和瘦女人处于劣势,一个被劈面挨了拳,单眼红肿,有些睁不开。另一个猴子一样发着嗖嗖的叫声。同伙的几位,躲躲闪闪,并不卖力。反倒是对方,有攻城掠地的气概。
女人打架,实在不敢恭维,雷声大,雨点小,虚张声势,你上前推我,我反手回你一甩。你单手叉腰,食指如剑,指斥对方。她满脸不屑,腮绑子鼓起,嘴唇与口角抿成了一条向下又向内,不断在蠕动的线条。
这样的架势,互相动手几乎是肯定的。关键时刻,有派出所的女民警出现了,一身服装,自带三分公家法治人员的威严。女民警居然是个美女,个子高挑,腰线纤长,腮上还有两个酒窝。再一开口,说话的声音,播音员一般清亮好听。
美女片警发话说:都住手,也都住嘴,两边都分开来,谁不听话,我对谁不客气,请她到派出所坐去。命令之下,把大家的注意力引了过去,扭颈的众人眼里,就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崭新的警车。车门开着,另一位男警察,斜了身子,半条腿悬在门外,一晃又一晃。
有了裁判官,女人们的武斗变成了文斗。吃了亏的瘦女人嚷说:她们先打得我,她们先动手,我眼睛被打瞎了,得让她们陪。花发女人抢话说:她是个垃圾恶霸,抢了我的东西,犯罪了,是罪犯。嗓门尖锐的瘦女人骂:你妈的才抢人了,你妈的才是罪犯。花发女人嘴不让人,回说:王八蛋,狗眼瞎了,以为祖娘娘我好欺负,抢了我的东西就白抢了,做梦。
我正看得热闹,听得精采,又来一个尖嘴女人,尖嗓子呼啦一下掺和进来,嚷得是什么,谁也搞不懂了。这样的角色实在是无厘头,在很多场合都会有,只不过她或他并不自觉罢了。
女警的右手举高了向下一挥,代了我的想法训斥说:别嚷嚷,满嘴鸟语,谁能听懂。瘦女人一愣,噤了声,忽眨着一双小眼睛,小而长的头被自己的气愤搞得抖动不已。女警已经看出了情形,也是经验了得,食指指了一旁抱了膀子,一言不发胖女人和花发女人,命令说:你,还有你,都上那边的车里,跟我们回派出所调查笔录。其他人,都马上散了,都散了。
胖女人犹豫了一下,似有退宿的想法。女警眼一瞪,香腮一鼓,两个酒窝透出了威而美,身子一转,往警车的方向走去。两个被指点了的人物,互相不服气地乖乖的跟着走了。
因了这两场纷争,我对常在小区活动的胖女人,有了近于熟悉的印象。刚好,写完了一篇小说,正处放松阶段,我对小区中拣拾破烂这个小群体,萌生了想法。由此,我刻意的接近与观察开始了。
小区十几栋楼房呈南北向分三栋排列,每栋楼的转角处,都有六个颜色不同的垃圾桶箱。箱的颜色不同,分别标有可回收,不可回收等字样。这些是垃圾分类新政下搞得新形式。记得初时,物业办还派了专人监督,很闹腾了几个月,最后不了了之,仍然沿习旧有的习惯。
垃圾中,最有回收价值的是废纸板、玻璃瓶、易拉罐等。所以,每处垃圾桶边,时常有拾废品的上年纪老人,你来我往地关注着。日子一长,有些面孔便被我记住。其中,打架的胖女人,还与我成了熟人。
胖女人曾对我说:你们家网购的东西多,再有烂纸或纸板,不要往桶里去扔,我去给你们收拾。我当时满口答应,心里却是不悦,被人窥了总难免心头犯嘀咕。胖女人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我住在你们楼上,在十楼,每天没事,锻炼身体不过,顺便拣点破烂,当散心事来做。
她的说法明显带假,但住我楼上却是事实。随后,就有几次,家中刚刚放到楼道里的纸箱不翼而飞。就我的观察,顺了楼道搜罗回收垃圾的,在单元里不限于胖女人,起码还有两男一女。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年龄偏大,都是业余爱好下的勤俭创收。
好几回,妻子抱怨说:这些拾破烂的,不管人家用不用就拿走,手脚也太快了。我宽慰说:这还不好,省得自己往下拿了。抓不住手快腿快的外人,妻子转而挖苦我说:这也不能怨人家,就咱们家的纸箱,你要是给咱们积起来,一年也卖不少钱呢。对此,我只能苦笑。
通过观察,我发现这些捡垃圾的人,在整个小区里是一个不小的群体。他们的存在,让废品再利用,有了第一环节无需号召自有人手的归纳与整理。他们的报酬是由下一个环节的收购站点来颁发,环环相扣,完全的市场行为。
胖女人有一回介绍说:捡破烂的人多着呢,算上那些打扫卫生的,这个小区起码有二十多号人。我问:这么多人不闹矛盾吗?胖女人说:矛盾也是有了,不过,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运气好了,眼馋归眼馋,不会去撕破脸抢的。见我不信,她又说:行有行规,七十二行,我们也算是一行呢。你说对不?
这么说来,我随便地点出了那两次在门口的武斗。胖女人一听来气了,提高了嗓门说:那个女人就不是咱们小区的,她那是入侵,我们当然不能让了。我颔首表示原来如此,顺便开玩笑问:你们没侵略过别人的地盘?她说: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后来,经人家一反对,也就都不去了。临了她又补充说:别的小区有别人管着,外人去了,那些人比我们可凶多了。我问她那次被警车拉到了派出所,最后是如何解决的?胖女人义正辞严说:咋解决。领着人到别人小区闹事,能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正好,那位瘦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蛇皮袋,摇摆着蛇形腰,拖踏着步子,满脸堆笑走了过来。胖女人瞟了她一眼,问:今天早晨战果如何?瘦女人黄牙一呲,先是怪怪地说:真是怪了,今天很少人扔破烂。话音刚落,看到了胖女人身边的大纸箱,羡慕说:哇,你这个箱子大,有十几斤重吧?
奇怪,今天的瘦女人说话我全听懂了,那天为什么就听不懂呢?见我一脸疑问,胖女人介绍说:这是咱们小区中的破烂二掌柜,南方人,住在十号楼。她反过来介绍我说:我们是一个单元的。这是个好人,这箱子也是人家送我的。
机会难得,我沉下心来,和她们聊起了小区中拾破烂的事。胖女人很坦荡,说现在不比过去了,拾的人越来越多,连清洁工和垃圾拉运工都掺和进来了。原本丰富的资源一稀释,大家就只当顺手拣几个小钱。好在当下的废品收购价还不错。
过了两天,我上午拿着一个废纸箱,一出楼门,便发现被盯梢一般的几道目光,来自不同方向。同时,目光射出的地方,有几个中年妇女行动起来。其中,胖女人处的位置最优越,她向我的笑脸,简直就是一种抢先于别人的预定。
接手了我免费送上的废纸箱,她的心情别样的好。我们站着聊了半天,我有一种感觉,这个胖女人很有水平,与一般的收破烂者区别明显。我刚想探讨,从一号楼门出来一位年轻人,手里的废纸箱,如我出现一般,先就被几个人的目光给琐定了。这一回是个年轻点的媳妇,近水楼台给接走了。
又有一年中年媳妇过来,懒懒的加入到了树阴凉下。瘦女人望着那个不远处接走箱子的女人说:就这个媳妇,手又快又有福气,前天,人家从垃圾箱里拾了两条芙蓉王烟。新加入的女人笑着说:你快别说了,那烟早让人家失主给要走了。是那家两口子因为抽烟吵架,女人把烟给当垃圾扔了。
此时,我已经成了外人眼里很另类的一位听众。胖女人也一直没言语,大大方方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细棍香烟,给在场的每人递了一根,动作洒脱,有女大佬的风采。我婉拒了,也认出了那是一盒软中华,心里由此又多了一个疑问。
万事开头难,人与人的相识也一样。在疑问的推动下,我与胖女人有意无意又接触了两次。我问:那天你说那南方女人是小区拾破烂的二掌柜,哪谁是大掌柜?她先是嘴一撇,又挠了一下头皮说:我那是开她的玩笑呢。这种营生,还当啥掌柜的呢。我说:我发现你和好多拾破烂的人不一样。别人偶尔还快走几步争一下,,你却从来不。
我的话投了她的心机。这一回,她说话不同于前几次,属于侃侃而谈。她说:破烂这东西,是人弃我取。这取也是随了机缘,可得可不得。像我,有时候刻意寻找,结果啥也不得。无意中,也有好收成的时候。一次两次,这里面的学问就出来了。你是大作家,我这么说应该能触类旁通吧。
我诧异了,好象身上的衣服被人给又扒了一层下来,就觉得这女人语言中的讳莫如深。我一时心气所激,主动出击说:这是把拾破烂当学问来搞了,你了不起啊!她的嘴又一撇说:别挖苦我们穷人了。啥学问,就是发现规律罢了。这话说得多好啊,我进一步追问:你年轻时是搞啥工作的?她说:啥也不是,就一个平头老百姓。
她的话说得很随意,说得我摇头不信。我除了自以为是的文学感知外,又没有能力去了解她什么,只好以话赶话说:你身上的好些作派,决不是一个破烂王所能养成的。她两腮一鼓,双眼一眯,嘴角向上一抽,笑了。
进一步,我从妻子处听到,住我楼上的这位捡破烂的胖女人姓景,是个独身女人,住着160多米的大房子,有个儿子在国外,有个女儿是什么大学的讲师。如此一对英雄儿女的母亲,能是一个平庸的角色吗,我不信。我开始了反调查,手段还是时不时的交流中,一点点地来全活她的个人身份。
交流的多了,这位破烂老景与我的话多了,也随意了。她说:前此年退体后,我也有过失落感,特别是从老家一下子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那时我身体不太好,为了锻炼,每天要早起,在小区里散步,就发现了这个行当。你注意到没有,那些拾破烂的人与闲人大不一样,他们个个都显得很精神,那眼神里的光,透出了追求的色泽。这一点,我在上班时是很难见到的。我喜欢他们的眼光,也就照猫画虎入了行……
在老景的眼里,拾破烂居然具有了诗的美,真是一种难得的精神认知。我以为,这美感,或者说是成就感,完全是一个人曾经权力的火焰的延烧,能力的新体现。二者的关联有点荒涎,呈漫画笔法,但不失传奇和价值。这也是生活万象的体现之一。
我被邀请了参加老景举办的一场宴请。妻子被我硬拉了去,想列为旁观者。到了饭店,走进一间气派的雅间。珠光宝气的灯光下,老景端坐上位,两边各有六个老男女呈羽翼分列。那位瘦瘦的二掌柜,在她的左手第一位。一进门,直观上的那架势俨然一个帮派组织。
我们落坐于特别留出来的客座上,妻子极不自在,发微信给女儿,一个电话打过来。她先以接电话为借口外出,很快又以有事要忙,借故逃离了这一场看上去味道不正的宴请。留下我,用一篇文章的构思和机会难得为理由,来面对在座的每一个角色。
这一桌酒席走得是标准宴席餐,八冷八热,还有主食加汤。大家酒过三巡,一个个开始红胀了头脸,说话也就放浪起来。我很快搞明白,这一桌酒宴,是老景用两个月破烂收入,请了小区中那些拾破烂的乌合之众。众人的恭敬与开怀,以及交流的有关话题,让我大开了一回眼界。我答应了他们,要写一篇文章,来介绍这样一个群体的生存态。
那一次,与一群破烂军团的推杯换盏,我虽然用心多多,但并没有太多意外的发现。真正突破对老景的了解,我还是在后来,从那位被封为二掌柜的南方女人处找到了机会。只是,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南方女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老景这个人,厉害哟。前些年,小区拾破烂的常为了点破烂东西,闹得不可开胶,好几个人头都打烂过。老景一加入进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大家的楼片给划定了。有个租房住的女人不讲规矩,也不服我们,让大家合起伙来教训了一顿,才开始听话。有外边拾破烂的来小区,都被我们给赶走了。就连小区的物业和社区的领导都支持她。从那以后,大家都听她的话,再很少因为破烂起争执,外面的人也再没有来小区抢过。
我若有所思点着头。她不无得意地把头伸向了我,神秘兮兮说:有一回,我们遇到了一辆小车,司机停下来,下车就冲了老景叫县长。你说,她是不是当过大官啊!?等不来我的见解,她继续自己讲述的传奇:听说她一个月退休工资就挣一万多呢,她的两个孩子都有本事,她还住着大房子。这样的条件,一般人能有吗!?
我琢磨着南方女人的话,脑子里响起一个疑问。我几乎与她同时开的口。我说:她这样的人,跟你们一块拾破烂,真不知道是图啥呢?她说的是:她这么好的条件,跟我们一块拾破烂,真不知道是图啥呢?
不知为何,我一下豁然开朗了。这肯定是真的,我前面所有的疑问都因此获得了答案。在我的想象里,生活无处不战场。每一个战场上,都有领军的人物,把握着战斗的方向。一个小区的破烂界是这样,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何偿不是如此呢。
为了了解的好奇,我对老景的观察,首先从心理上认真起来了。好在,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单元,楼上楼下,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机率。还有,女人之间八卦故事多,有妻子帮忙,每天絮絮叨叨的内容,让我形同多了一双女性的眼睛。
我对老景的兴趣,引来了妻子的不满。她不无揶揄说:一说起这个老女人,看你眼神都亮了。我哈哈大笑,连连摇头。妻子说:给你提个醒啊,那女人不简单呢。我说:你们女人咋都这样啊!一个个没一点自信。妻子冷言说:那些拾破烂的一天到晚在追逐着垃圾,小心传染病。
从卫生角度看,妻子的话不无道理,这个我认可。其它方面,比如老景与我妻子,在相貎上简直不能以美对比来论。年龄上,我比妻子大三岁,老景比我还大着四五岁。如果不是为了写这篇文章,仅从一般的男女授授相交而言,我是硬在书房泡半生,不教闲情扯蛋疼。
几天后,我与老景在楼下散步时遇到了一起。她的一双泡泡眼看着我笑了笑,肥嘟嘟似乎还摇了摇头。我主动打招呼,她出奇不意戏谑说:怎么,认识我这个肥婆,让你老婆不高兴了吧?我忙打哈哈说:你说这话我有点听不懂。她说:别装了。早看出来了,全在行为和脸上写着呢。
按老景点出的说法,她前两天在小区中遇到了我和妻子。我们虽然是侧身相向而过,她已经从我飘忽的眼神,还有我妻子本着的脸上,看出了玄机。被人一语点破虚处,我止了步,斜颈吊眼,向她如前一般再次故作哈哈一笑。
我说:是你这个人厉害。还是说你们女人一个个都是这么厉害?老景直白说:这算啥厉害,一点看人的经验而已。我抬举说:那你可真成精了。她说:成啥精啊,我当年在那种岗位上,一天到晚见着行行色色的人。看他们的眼睛,就能知道一个个是些什么货色了。我问:这可是相面大师才有的水准。那你看看,我这个人怎么样?她毫不含糊说:花花肠子挺多,人嘛,还不错吧。
就这样,我这个被认为还不错的男人,与小区中的垃圾军统领老景,发展出了超越性别和年龄,心无芥蒂的特殊友谊。在小区中遇到了,我们总要交流一番。而我答应要写的文章,却迟迟无法下笔,总觉得材料不足。对此,我对老景还有点歉意。毕竟吃过人家一顿请啊!
对此,老景大啦啦说:这算个啥事。让你写东西,那是个借口,是觉得你这人不错,故意喧你呢。话是这么说,可我的理解拘泥不化,坚持说:不管你怎么看,答应下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要不然,我这爷们不成了你们娘们了。老景两腮的肉一嘟噜,摇头说:这世上不如娘们的爷们太多了。跟着她又补了句:你这种酸文人啊,就是爱小肚鸡肠。
有好几天,老景不见了。我问那位垃圾二掌柜,说她到南方的什么地方,去参加一个老上级的葬礼去了。我问:老景不在,你们的拾废品队伍还那么秩序吗?她说:我们是有组织的,大姐给大家都立有规矩。
一想到这样一个散乱团体也叫组织,我就不由得想笑,就有把这个笑话向老景掷还,看她会怎么说的想法。结果,迟迟等不回这位垃圾大姐大,小区中的拾破烂者就闹开了矛盾。一个上年纪的老爷子和一个见天守在垃圾桶边的老太太,为了同时抢在手的一个纸箱子,又拉又扯,又打,又骂,又喊。
一切都为利益而起,针对这样一件小事,我联想到了国际社会,想到了美国和联合国。我总结出没有秩序的自由,是最大的恐怖这样一句自视高明的话。没有老景的存在,小区中的垃圾军仅靠自律,实难安生。一时间,我和那位二掌柜,都盼着老景的归来。
一个星期后,老景终于回来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先前气概豪迈,走路腆着肚子的她,神情困顿,状态萎靡,似受了多大的苦累。我们见了面,互相只点了点头便错开了。我心里好奇,但不便问。她呢,大概也是不想说什么吧。
又过了两天,我妻子回了娘家。傍晚时分,我独自在小区中散步,远远看见老景马步蹲坐在凉亭的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个剑南春酒袋子。见我走近,她勾了右手掌示意。
到了跟前,不容我发话,老景先开口说:大作家,敢不敢和我喝一顿酒?我玩笑说:不敢。我怕喝不过你。她果然眼毒,一眼识破了我的虚假,往起一站说:走吧,不要口是心非了。我环顾周围,问:就咱俩个?她两腮一嘟噜,手里的酒袋子掂了掂,鼻息粗重说:这样的好酒,人多喝着浪费。我笑说:那咱们先说好了。今天是你的酒,我的菜。她同意了。
坐在小区西门外一家餐馆,我们要了一盘汉江鲤鱼,两道下酒凉菜。老景不客气,又点了一道餐馆中的特色毛氏红烧猪肉。她说:过去,为了身体,我一直管着自己,不吃这最馋人的一口。以后,我想开了,去他妈的,爱吃就吃。吃死了,总比枪崩了好。我问:咋,你有朋友被枪崩了?她嘴一撇说:是比喻。我说:这句话可是我老家一位大胡子朋友的口头谈。她说:是吗,完了有机会认识一下。我说:那可是个大文化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她又把嘴一撇说:在我看来,不过是物以类聚。
酒过三杯,老景的状态向好,坦荡豪迈劲一点点高涨起来。面对我的询问,她说这一回去参加一个老上级的葬礼,看着昔日的老领导,瘦成了一把干柴,躺在殡仪馆的棺材里,最后送到火化炉中,烧成了一小罐灰。她说,从火葬厂出来,她那天看满大街的人,都有点鬼影晃动的错觉。对此,她还大嚼了两块烧肉,以示感叹。
老景的大嚼,实在没有女人态,比东北大汉的吃相一点都不逊。我不去过多地闲说,只想着趁这个机会,好好了解一下这个女人的思想状态。不等我问询,她又一次先点出了想法。
老景说:今天就咱们两个,说吧,你有啥问题想问,我保证实话实说,不打半点埋伏。我连说了四五个好字,与她碰了一杯酒说:你真得当过县长?她说:副的。我说:干了几年?她肥厚的手掌一握一展。我猜说:十年。她说:两个任期。我说:一直干到退休?她说:半道上卸了磨。我说:因为啥?她说:我这性格,这脾气,你想啊。
一个话题打住,碰酒,然后我切入了第二个问题。我问:你这样的身份,又不缺钱花,咋想起搞垃圾这档子事?她说:不理解了吧。是我想搞。我问:你咋想的?她说:权力这东西是一把刀子,握在手里,时间一长就会上瘾。这瘾我也染上了。有这么个捡垃圾的爱好,每天和几个人耍着,活得充实。我笑了。
接下来,老景自己说了开来。按她的说法,,她小时候又蠢又笨,啥也干不好。上完了高中,她想过参军,却没轮上。后来,她跟了一位堂姐学过一年多的功夫。再后来,她勉强考了个大专,毕业后到政府单位里谋了一个差事。她二十七岁上成了家,机缘凑巧入了党,再后来因为胆头大,有魄力,一步步走上了县领导的岗位。
在政府单位上了多年的班,退休后,因了儿子在古城发展,便在这边买了房子。谁知计划没有变化快,儿子却跳脚出了国。女儿女婿在深圳,几次让过去,她却从心里喜欢上了这边的生活。虽说认识人少,但自在啊!
一席话说完,一瓶酒已入了我们的肚子。老景喝得比我多,状态却好过我。绕了半天,我把话题又引上了自己的轨道。我问起了她为什么是一个人在过,老伴呢?她含糊说,前两年走了。我追问去哪了?她说,能去哪,地下睡去了。
瞬间的黯然,如同心绪的一沉,能感觉到一份伤痛在老景的身上掠过。她喃喃地自责说:那些年,我也是粗心,一心扑在工作上。老头子的默默奉献,从没有被注意过。我的两个娃,都是老头子拉扯大的。我退到了二线,他得了胰腺癌,从发现到去逝,半年,就全结束了。好多遗憾,想起来心里就麻烦。
再粗爽的人,也会有感情脆弱的一面。伤心话题的勾起,让老景闷喝了两盅,连我都没邀一下。我玩笑说:你这么好的条件,没想再找一个伴?她大大咧咧身子一摇说:就我这体重,卖任务猪还不错,找对象,你说谁敢要呀。我哂笑着,在她的意思上,又追了一句:还有一身的功夫,更可怕。
说到了功夫二字,我问她在生活中用到过没有?她说用过,打过一次架,头发被人揪掉了一簇,还进了一次公安局的局子。我说:你这体能加功夫,放在历史上,领兵打仗,那可是本色的花木兰。现在,唉,只能屈才当垃圾军团的领导。想到了一个可以比拟的人物,我一拍大腿说:不过,你这能耐和爱好,可有点丐帮女帮主黄蓉的风采。
想不到一句话点到了痒处,老景哈哈的笑了,说她最不喜欢看的是琼瑶的言情剧,婆婆妈妈,歇斯底里。最喜欢看得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二十多部差不多全看过了。我沉吟说,垃圾女王和丐帮帮主有一路的地方。她高兴这个发现,说还是文化人有见识,一扯,就让她找到了捡垃圾行为的思想出处。
正说得开心,喝得开怀,二掌柜老杨在饭店门口探头,撤回,又闪了进来,脸上挂着泪珠,头发乱篷篷的。老景迎了过去,两人在玻璃门后,一个伤心哭诉,一个双手叉腰。闹哄哄的众人声,让我听不出个名堂。二掌柜先出门走了,老景过来,说她去处理的事,一会就回来。我只好干巴巴的等着。
十几分钟后,老景回来了,怒气忡忡,却是一身利落劲。她屁股往椅子上一沉,嗓门朗朗地骂着就对我说开了。
老杨是个怂袍,跟着我时还爱咋咋唬唬,实际上,自己的生活过得可怜。她男人,一个不务正业的酒鬼,三天两头要钱,不给就摔东西,还打人。刚才,我去她家里,替她镇了镇那个王八蛋男人。可人家的家务事,谁又能去咋管呢。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啥要干这个拾破烂行当。你不知哟,从骨子里说,我同情弱者,是个看不得人欺负人的人。我分配大家拾破烂,就是替好几个弱势的姐妹打抱不平。她们一个个年纪大了,生活上没保障,又没有文化,家境都困难。就为了点破烂,争抢得揪头发挖脸,太可悲了。
最可气的是,有些人对这样一个最底层的生活自助群体,还要去欺负,去霸道,去搞这个名堂的不允许,那个名堂的限制。物业办的那个肉脸女子,为了让自家的一个亲戚独占小区中的破烂收购,还让两个黑社会的混混来威胁过。
那个瘦长脸老于,有个瘫儿子,累赘了她半辈子。还有那个脸上有雀斑的老邓,上有老人,下有孙子,花了大价钱娶回的儿媳妇跟人跑了。她儿子受了刺激,头脑不清,有点疯头疯脑。还有那个三角眼老陈,自己子宫癌晚期了,化疗欠下一屁股债。还有那个……
这个那个了一堆后,她终于不说了,摇着头,连连喝酒,好象满世界的悲,让她不堪承受。就她嘴里讲出的这些,让我想到了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有一万种不幸。我赞她有救世情结,是菩萨胸怀。她自嘲自己屁也不是,就是个酒囊饭桶,一根想装逼的山东大葱。
那一天,我与老景都喝大了,话题更是天南海北。我问她要了手机号,想加个微信。她说手机号有,微信那玩意儿她不玩,电脑上网更不会。这样的落伍,又让我爷们出一堆女人式的数落。她给出的理由是家庭遗传,是看了满世界人迷在手机里就有气。
食堂要打烊,伙计过来提醒,我们才结账回家。回到楼门口,走在后面的她,突然手掌重重地拍着我的肩头,打着响嗝嘱咐说:
兄弟,你是个随和的人,写文章一定要多关注底层的老百姓,要替他们发声。就我们拾破烂的那几个姐妹的家庭,哪一个都可以写出大文章。展示她们,比展示我有意思多了。我现在的生活,你当故事写给别人看,还有点意思。要是真人真事来对照,就是自找无趣了。所以啊,你下笔时一定把名和姓都给我换了。我这人不想臭名在外。
那天晚上,我与老景交流的很多话,都因为酒的原因被忘记了。改名换姓的说法我倒记住了。所以,我在这里写出的破烂王老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她的名字是假的,人却实实在在是真的。
属于我们的社区生活在继续,老景的破烂王的角色,在小区里上演了几个月后,因了她家里的变故,而终结了自我选择的这一份差事。我们最后的碰面,还是在小区大门口处。当时她拉着一个行李箱,行色匆匆。她只对我说,儿子体检时,发现肺上有一片树叶状的阴影。一家人吓坏了,她急着要赶到了国外去照顾。
老景这一走就断了消息,两年过去了,还没有回来过。这篇关于她和她的垃圾伙伴的记实小说写成时,我心想着要她先过目一下。我试着拨了她的那个手机号,语音提示已成了空号。除此之外,我再没了她的联系方式。
有一次,我上到十六层楼,看到她家的大房子防盗门上,灰土隐隐,贴了好些广告纸片。问了对门的邻居,一家人七嘴八舌,知道的还不如我多。我想,有房子在此,这样一笔资产,老景不会弃置不管。她迟早还会回来的。
这篇纪实性小文,在电脑中沉睡了半年之久。我整理出来,增加了一些近况介绍,投稿《知音》杂志社。我不知道,这样一个男性化的老年女性角色,她的那点怪诞的传奇,能不能成为时下人们关注的对象,还很难说。毕竟,刊物的价值是要追求经济效益的。
202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