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周末好,在这个周末我想跟大家一起分享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对我个人来说有些特殊意义,因为这篇文章我不知读过多少遍,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读到这篇文章时,我还在念研究生,自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把这篇文章拿出来读一读。
最近我又把这篇文章读了一遍,我发现自己这次读,跟往年读这篇文章的感觉有点不一样,原因跟我今年年初的一段旅行有关。今年二月份,我从巴塞罗那到威尼斯,在威尼斯呆了两天以后,一个意大利导游告诉我说明天早上要出发去米兰,中途经过一个城市叫维罗纳。
当时我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就愣了一下,同行的一个朋友说,你好像有点激动的样子。我说,可能是有点小小的激动吧。但是我没告诉他我为什么激动,现在我就来讲讲我为什么激动。
我要跟大家分享的这篇文章,讲述的就是诗人安徒生从威尼斯到维罗纳的一段旅行,这篇文章叫《夜行的驿车》,写的是安徒生和另外几个人坐着一辆晚上从威尼斯出发到维罗纳的一辆列车,在这辆车上发生的故事。
这篇文章是前苏联著名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名著《金蔷薇》上面的一篇文章,这本书对于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人来说是集体记忆。毫不夸张地说,《夜行的驿车》这篇文章曾经影响了一代文艺青年,我最早知道这篇文章,是从我的老师刘小枫的《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那本书里,而那本书最早的责任编辑就是我。
直到现在,我还能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读这篇文章的感受。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夜行的驿车》,讲的其实不是一个所谓的爱情故事,而是作者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这样的问题:在这个充满嘈杂、忙忙碌碌、蝇营狗苟的世界上,诗人有什么用?
在他看来,诗人首先是有超凡想象力的人,他们在黑暗中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们在此刻能够提前感知到,他们周围的世界和接下来将发生的故事。用爱默生的话说,诗人是这个隐秘世界的体验者,是思想的目击者。
诗人之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必不可少,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常常处在黑暗之中,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将会发生什么,而诗人具有一种上帝之眼,在空间上能够鸟瞰全局,在时间上能够穿越时间的障碍,看到未来的故事。
在帕乌斯托夫斯基看来,诗人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他能够看到被黑暗吞没的这个世界的美好和隐藏的秘密,他是这个世界所有美好东西的赞美者,他们生活在别处,生活在未来,像信使一般,能够把别处的信息带给人们。
正因为如此,诗人在现实里,往往显得非常懦弱,他们想象或者感知的能力,远远超越了他们真正能过上的生活。在这一点上,诗人就是跟我们眼下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但是我们这个世界又的确不能缺少这种能够从未来、从别处给我们带来信息的人。
这篇文章其实很长,下面结合我自己的转述,跟大家分享一下这篇文章最精彩的主干部分。
夜行的驿车(节选)
文 / 帕乌斯托夫斯基
驿车开动。砂砾重又在车轮下喋喋不休地响了起来。姑娘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谈着什么。
“她们想要知道您是什么人,”那位太太说道。车厢里面一片漆黑,所以安徒生是凭借猜测感觉到她脸上挂着微笑。“真是外国王子?还是普普通通的旅游者?”
“我是个预言家,”安徒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能预卜未来,并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切,但我不是江湖骗子。不过,也可以说,我是当年哈姆雷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国家的一名不幸的王子之类的人。”
“在这么黑的地方,您能看见什么呢?”有个姑娘惊奇地问道。
“譬如说吧,我能看见你们,”安徒生回答说。“看得清清楚楚,你们是那么可爱,以致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们的赞美。”
“我一觉醒了过来,在沉沉的黑夜里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安徒生沉思了一会后,从容地说道。“可爱的姑娘们,这对我来说,已经足以使我了解你们,甚至更进一步,像爱久别重逢的亲姐妹那样爱你们。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们。你们都是长着柔软的浅色头发的姑娘。你们全都爱笑,你们喜欢一切生灵,所以你们在菜园里干活的时候,连鸫鸟也会落到你们的肩膀上。”
“哎呦,尼科利娜!他这是在说你呀!”有一个姑娘耳语说,可声音却很响。
“尼科利娜,您有一颗像火一样的心,”安徒生仍然从容不迫地说下去。“如果您的意中人发生了不幸,您会毫不犹豫地翻过白雪皑皑的高山峻岭,穿过滴水全无的沙漠,不远万里地去探望他,援助他。我说的对吗?”
“我大概会去的……”尼科利娜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既然您这么认为。”
“姑娘们,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安徒生问道。
“尼科利娜、玛利亚和安娜,”有个姑娘乐意地替大家回答说。
“玛利亚,我本来不打算谈您的美丽了。我意大利话说的很差。但是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向诗神发过誓,不管我走到哪里,只要见到美,我就要赞叹。”
“主耶稣!”神父轻声说。“这人叫毒蜘蛛咬了,失去了理智。”
“有些女性具有真正惊人的美。她们几乎总是一些性情孤僻的人。她们仿佛暗自熬受着能把她们焚为灰烬的热情。这种热情仿佛从他们的心底烧灼着她们的脸庞。玛利亚,您就是一位这样的女人。这种女人的命运往往是不同寻常的。不是非常悲惨,就是非常幸福。”
“那您可曾和这样的女人相遇过?”那位太太问道。
“相遇过,就在此刻,”安徒生回到说。“我的话不仅是对玛利亚讲的,而且也是对您讲的,夫人。”
“那么到底怎么样呢?”玛利亚问道。“我会幸福吗?还是不?”
“您想从生活中得到的东西太多了,虽然您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因此您要得到幸福并不容易。不过您会在生活中遇到一个您那要求很高的心里所满意的人。您的意中人必定是一个出色的人,那是不用说的。也许他将是以为画家、一位诗人,或者是为意大利的自由而战的斗士……但也可能只是个普通人的牧人,或者是个水手,不过必定有一颗高尚的心灵。所以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一颗这样的心灵,都是一样的。”
“先生,”玛利亚羞涩地说道,“因为我看不见您,所以我才好意思问您。要是这样的一个人已经占有了我的心,我该怎么办呢?我只跟他见过几次面,甚至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
“去找到他,”安徒生大声说道。“他也一定会爱上您。”
“玛利亚!”安娜高兴地喊道。“这不就是那个从维罗纳来的年轻画家吗……”
“住口!”玛利亚喝住她说。
“维罗纳并不是个大得连一个人都打听不到的城市,”那位太太说道。“您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埃列娜·葛维契奥里。我就住在维罗纳。每一个维罗纳人都能指给您看我的家在哪里。玛利亚,您来维罗纳来吧。您可以住在我家里,直到我们这位亲爱的旅伴所预言的那件幸福发事情实现。”
玛利亚在黑暗中找到了埃列娜·葛维契奥里的手,把它紧紧地按在自己滚烫的腮帮子上。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安徒生发现那颗绿色的星星已经隐没。它落到地平线后面去了。这么说,已经是后半夜了。
“那么我的未来会怎么样,您为什么一句也不讲呢?”安娜说道,她是三个姑娘中最爱说话的一个。
“您将有很多孩子,”安徒生十分有把握地说。“他们将排成一溜到你跟前来取牛奶喝。您每天早晨得花很多时间给他们洗脸、梳头。您未来的丈夫会帮您做这些家务事的。”
“不会是彼特罗吧?”安娜问道。“这个傻里傻气的彼特罗,我真少不了他!”
“您每天还得花很多时间来一遍又一遍地吻您那些小男孩和小女孩充满了好奇心的亮晶晶的眼睛。”
姑娘们又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她们的耳语常常被她们自己的一阵大笑打断。临了,玛利亚说道:
“先生,现在,我想知道,您是什么人。我们在黑暗中可没本事看见您。”
“我是个流浪诗人,”安徒生回到说。“我还年轻。我的头发是弯弯的,长得很密;我的脸晒得黑黑的;我的蓝眼睛几乎总含着笑意,因为我无牵无挂,直到今天我还没恋爱过。我唯一要操心的是——想出一些小小的礼品来赠送给人们,做出一些轻浮的举动来,只要这类举动能使别人高兴。”
“譬如说,什么样的举动?”埃列娜·葛维契奥里问道。
“怎样跟您说呢?去年我在日德兰搬到一个熟悉的林务员家里度夏。有一天,我到树林里去散步走到了林间草地上,那里长有许许多多蘑菇。当天我又上这片草地上去了一次,在每一只蘑菇下边藏了一件东西,或者是一块银纸包的糖,或者是一颗枣子,或者是一小束蜡制的花,或者是一枚顶针和一条锻带。第二天早晨,我带着林务员的女儿上这片森林里去,她那年七岁。于是她在每一只蘑菇下边都发现了这些意想不到的小玩意。只有枣子不见了。大概是叫乌鸦偷走了。您想象不出,孩子的眼睛里燃烧着怎样的惊喜。我告诉她,这些东西都是地精藏在这里的。”
“您欺骗了天真的孩子!”神父怒不可遏地说。“这是大罪孽!”
“不,这不是欺骗。她会终身记住这件事的。我可以向您打包,她的心绝不会像那些没有经历过这则童话的人那样容易变得冷酷无情。”
黑暗中,一双有力的手臂出乎意料地搂住了安徒生的脖子,两瓣滚烫的嘴唇碰到了安徒生的嘴唇。
“谢谢”那两瓣滚烫的嘴唇悄声说道,安徒生听出了那是玛利亚的声音。
尼科利娜向安徒生道了谢,矜持而又温存地问了他,她的头发擦得安徒生的脸痒痒的,安娜则是用力吻了一下安徒生,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姑娘们跳下来车。驿马又沿着铺有砂砾的道路颠晃着向前驶去。安徒生朝窗外望了一眼。除了黑黪黪的树梢映衬着微微泛青的天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行将破晓了。
傍晚,安徒生走进一条通往城堡的窄巷,拉响了葛维契奥里家那幢古老宅第的门铃。
是埃列娜·葛维契奥里亲自给他开的门,她苗条的身上穿着一袭紧身的绿色天鹅绒连衫裙。天鹅绒的反光映着她的双眸,安徒生觉得这双眼跟着瓦尔基莉亚女神的一样澄碧清澈,美丽得难以描摹。
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了安徒生,用冰凉的手指紧紧掌握住他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领往小客厅。
“我是这样想念您,”她率直地说道,歉疚地莞尔一笑。“我已经不能没有您了。”
安徒生脸色转白了。整整一天,他都怀着隐秘的激动时时刻刻地思念着她。他理解这种爱。他想,如果他听任这种爱燃烧起来,那么他的心将容纳不下它。这爱会给他带来那么多的苦恼和喜悦,眼泪和欢笑,他是没有力量去经受它带来的种种变化和意外的。
“只有在想象中爱情才能天长地久,”他告诫自己说,“才能永远围有一圈闪闪发亮的诗的光轮。看来,我虚构爱情的本事要比现实中去经受爱情的本领大得多。”
因此,他来到埃列娜·葛维契奥里家时,已怀着一个坚定不移的决心:见她一面就走,从此永不相逢。
他不能把这一切向她直说出来。因为在他们之间什么没有发生。他们只是昨天才在驿车上萍水相逢,彼此什么也没谈起过。
“我是来辞行的,”安徒生声音喑哑地呐呐说道。“我这就要逃离维罗纳了。”
“我已经知道您是谁了,”埃列娜·葛维契奥里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您是赫里思蒂安·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家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是害怕童话的。您缺少爱的力量和勇气,哪怕只是一次短暂的爱。”
“这正是我痛苦的所在,”安徒生承认说。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亲爱的流浪诗人,”她凄然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安徒生的肩上,“您就逃离吧!去得到解脱吧!愿您的眼睛永远含着笑意。别想念我。但今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穷和疾病而感到痛苦的话,那您只消讲一句,我就会去的,就像尼科利娜一样翻过白雪皑皑的高山峻岭,穿过滴水全无的沙漠,不远万里地徒步走去安慰您。”
她颓然地坐到沙发椅上,双手捂住了脸。烛台中蜡烛的烛花发出哗哗剥剥的声音。
安徒生看到从埃列娜·葛维契奥里的指缝中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到了天鹅绒的连衣裙上,慢慢地向下滚去。
安徒生扑到她跟前,跪在地上,把脸紧贴在她那温暖、有力、柔软的腿上。她仍然闭着眼睛,但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头,弯下身去,亲了他的嘴唇。
第二颗泪珠落到了他的脸上。他感觉到了泪水的咸味。
“您走吧!”她轻声说道。“愿诗神原谅您的一切。”
他站了起来,拿起帽子,快步走了出去。
维罗纳全城响彻着晚祷的钟声。
我记得刘小枫在《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里讲到了一个故事。他的一个朋友是画家,在国外画展中得了大奖,他去祝贺这位朋友,来到朋友的画室,那一幅幅画让他突然想到了《夜行的驿车》,他就开始背诵《夜行的驿车》里的那些段落。
后来,他背着背着,他的画家朋友也和他一起背诵,一直到最后,当他们齐声背诵完,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时,他们看着对方,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他们沉浸在《夜行的驿车》给他们带来的那种氛围里。
我有一个朋友是诗人,他说过一句话。他说一个人去过的地方越多,知道的地方就越少。我自己是深有体会,那天白天,我从威尼斯坐上一辆中巴车,完全体会不到《夜行的驿车》里所描绘的那种场景,后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我马上问,“维罗纳到了吗”,导游告诉我,“早就过去了”。
当时我觉得很遗憾,没能过去看看,我想象了无数遍那种沉思维罗纳的场景,但我还是安慰自己,“不看就不看吧”,也许让维罗纳留在我的想象中,比起真的走进想象过无数次的那种沉思,也许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