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在几日内突然失去了联系。等再见到他,问他怎么了,他说:“因为工作需要,去了一个小山村……”
我听到‘小山村’这样熟悉的字眼,立马激动起来:“小山村呀!我也在小山村里呆过呀!”
记忆的破箱烂柜剎时被打翻开来,七东八西散落一地。我不知该先捡取哪样东西,只觉得各种景象在眼前轮番闪过:老屋,苍树,芦苇,池塘,老牛……
古时候,曾有过孟母三迁的故事,讲的是孟子的娘为了儿子能有一个好的将来,不断把家搬来搬去,直到环境适合学习为止。可是,我母亲比孟母还要历害:她与我父亲结婚之后,一鼓作气,搬了五次家!
不知道当年的孟母是买房自居,还是赁屋借居,可我母亲,每次搬家,都要大兴土木,盖房置地。
我很荣幸地,在母亲“二迁”后,出生在鲁山县的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山村里。小山村的名字叫“盆窑”。这个名字很让人感觉奇怪,因为整个村子里,没有一个可以烧盆子的窑口。
我记事很早,能想起来的,是三岁左右的事了。
村子离集市很远,它平时都是一副静悄悄的样子,不被人打扰,也不想去打扰谁。有一条土路从村子里穿过,经过我家门口。
村子周围都是田地,村子北边静静流淌着一条蜿蜒的小河,将这个村子与那个村子隔开,以河为界。
每天中午,大家都端了饭碗,到门口大路上去吃,边吃边聊。也有人,为了聊天,端了饭碗从村子这一头跑到村子那一头,吃完了再慢慢走回来。大人的事,小孩子无法理解,也不去过问。问了,也不会有人理睬。
村子里有大大小小一二十个孩子。我的朋友很少,只有三两个。其他的小孩子,我不理人家,人家也不理我。我不喜欢她们动不动就生气的样子,她们也不喜欢我总是不说话,像木头一样,想东想西的神情。但是,有一个人,对我特别好——他是邻居小哥哥小涛。他和我一样,长的黑黑胖胖。他总爱翘着胖嘟嘟的嘴对我一个人说话,这让别的小朋友很嫉妒,因此,我也逾加孤单了。
但是,那一种孤单却让我很愉快。我会一个人在家门口的大树下捡落叶,积得多多的,摆成各种各样的图形;还会拿了不同的叶片,高高的举起,对着阳光看里面的网状脉络,那里面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不为他人知道。
更多的时候,是跟着大人去田里。我光着脚,平静地走在泥土地上,心里却洋溢着莫明的欢乐。我与土地是如此的亲近,我踩着它,一步一步走得格外踏实。
家里的田地在村子的东头再往北转,路上行人不断,都是要上田的邻居。
我曾在这条小路上与一头老牛不期而遇。路很窄,两边都是池塘,大人们远远走在前面,忽略了我。
我和牛,同时站住,相对而望。我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不知它是敌是友。不敢后退,更不敢强攻,也不敢叫大人们一声,生怕激怒了它。牛自顾自地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嘴里嚼着冒沫的东西,眼睛还盯着我看。
我,又矮又小。牛,又高又大!
我看着右边的池塘:上面漂满了浮萍,有泡泡不断地从水里冒出来,心里越发的没了主意。突然,它走近了一步,向我迎来,我呆若木鸡,不能动弹。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一条大大的温暖的舌头在我额头轻轻一舔……
我觉得象做梦一样,但耳边清楚地传来放牛人爽朗的笑声。我稍稍回了回神:牛,扭了扭身子,竟然从我左边绕了过去。我抬起双腿,继续走,膝盖有点发软,泥土地也不象平时那样的坚实了。
有点意外呀!其实,我心里是有这样的准备的:它给我一脚,我落到东边,或是西边的池塘里,然后,会有人捞我出来——我身上沾满浮萍。
我使劲擦了擦额头上被它舔过的地方,不理解它为何对我这样亲热。也许,在它眼里,我只是一头小马。
田边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池塘,最大的一个,长满了芦苇,村里的姐姐们常爱在那里洗衣服,将她们漂亮的百褶裙晾晒在芦苇丛上。芦苇生得茂盛无比,将人掩蔽在里面。常有歌声从苇丛中缭绕着飘出来,直飞到天上的云里去……我听了歌声,就会忘了自己,就那样傻傻地站在塘边,有风抚过芦苇,芦苇左摇右荡,轻柔柔,软绵绵。只一会儿,我就想昏昏睡过去……
我最喜欢秋天的苇子林。初秋的午后,表姨会领我到玉米田里去。她要干活,让我一个人玩,不要走远。玉米田边有一大片苇子林,密密匝匝地向我张扬它那不寻常的神密。
我的眼睛里一装上它,就满了。我摸着一棵棵的苇杆往里走。苇杆是柔韧而青翠的,苇叶是细长而碧绿的,这是世上最美丽的颜色,漂亮得无以伦比。林子里野草丛生,牵绊着我的脚。每一株的苇杆上都会爬着一根菟丝子,缠缠绵绵地将身子拉得更长更细,红色或粉紫的小花随意开放,点染着那满目的碧翠。
有风吹过来,苇叶相互拍打,沙沙作响,周围仿佛很静,只有这沙沙声。风往我这边吹,整个林子的苇杆都向我倾斜,只一斜,便又返回,往往返返,重重复复。
我抱了苇杆往上看,细密的苇叶在我头顶交织盘错,有星星点点的阳光透漏进来,在绿的海洋里,射入闪亮的黄金。我开心极了,在林子深处磕磕绊绊地来回走,整片的苇林促拥着我,它为我唱歌,用它的美丽装满我的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有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扶着棵棵的苇杆艰难地分辨声音的来源,费力地往回走。渐渐地, 我看到了有亮光的前方,有人的影子来回走动。再近前走,我只轻轻一跳,便出了林子。
转过身再看它,它还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我不曾了解过它一样,林子深处,依然有莫明的东西在吸引我。
玉米快要成熟了,小涛的母亲约了我的母亲去赶集,我俩象尾巴一样跟在后面。我看了看小涛,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天以前,他郑重地跟我说,他长大了,要娶我做他老婆。
我当时迷迷糊糊地听了,觉得这好象是一件很大的事,不能轻易地做什么决定。我也不说话,也不点头,只是定定的看着他,表情很严肃。这是我接触到的,最早的,有关于爱情的东西。
我们跑了很远的路,妈妈们买了一些枕巾之类的什么东西。往回走的时候,我累得要命,慢慢跟在后面遛。大人们又说又笑,小涛也很兴奋。他拿了花花的枕巾包在自己头上,往前疯跑一阵后,站往,在我们的目光注视中,翘起兰花指,将胖胖的身体拧成水蛇样,在乡间的小路上来回扭着走。
大人们喊他的名字大声笑,我瞪他的后背,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心里暗想:这样的一个象浪女人一样的男孩子!日后怎能做我的丈夫!从此以后,将他抛开,再不理他。
四岁多的时候,喜欢跟着姐姐们去河边玩。夏日的午后,大人们在睡觉,小孩子们是不会睡的,你叫我,我喊你,偷偷地商量着到小河里去。我们光了脚,悄悄地往河边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远远地看到了小河,大家“哇哇”地疯叫着往河边冲,再记不住大人们说过的那些唠叨话。小河其实不小,涨水的时候,水面能和河沿一样高,但平时里,它只盛了一半的温柔给我们胡闹。
我们常去的,是一个水潭。潭的一边,水是浅浅的,铺满细沙,越往里便越深,潭水深处,黑成一片。我在潭边玩,细细的沙子又松又软,粒粒都闪着金光。
我在浅水里,想坐就坐,想躺就躺,不往深处去。伙伴们一个个象疯子一样,在水里扑腾起老高的浪花,一齐游往水潭深处去,水潭张开黑黑的大嘴,一会儿把她们吞进去,一会儿又把她们吐出来。我看着她们,哈哈大笑,但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发毛。
我们只在水潭里玩了几天,就一个个晒得又黑又亮。后来终于被各家人发现了:一个个挨了重重的一顿打,不准再去河里玩。我没挨打,但是却和姐姐一起被妈妈用绳子给捆到了老榆树上。
我和老榆树如此紧密地挨在一起,很不舒服,它的皮太粗了。站了很久,都没有人理我们,于是,各自偷偷的把绳子晃了又晃,松了又松,从下面钻出来,跑掉了。
不去小河的日子里,每一天都过得格外漫长。我坐在屋子里,院子在向我招手,我跑到院子里,大门又向我招手,我开了大门,门前的泥土路一直通往小河……
我关了院门,在院子里四处张望,屋子里传出妈妈踩缝纫机的声音,爸爸在低声说着什么。
我看看姐姐,她在屋门口玩东西,我还在张望:有一架梯子,它靠在偏房上,又有一堵砖墙将偏房和正屋连接起来。
没有人注意我,我便轻快地爬上了梯子,登上了偏房。我站在偏房屋顶,久久地看着那堵砖墙:这道墙很窄,下面却是万丈深渊,但是我知道:它连着正屋,正屋很高,我想上去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慢慢地从“悬崖”上走了过去。当我的手摸到了正屋的屋沿的时候,我在想:等一会,我怎么下去呢?可等我攀上了屋顶,就高兴起来了。
眼前一片开阔:远方的田地,村口的村梢,所有的一切尽收眼低。这是个炎热的夏天,阳光滚烫烫地烤着我的脊梁,不一会,我就出了满头的大汗。但这不影响我的心情,我很有兴致地来回走,到处看。
我望着屋后的庄稼地,慢慢地往后退,想知道它是怎样在我目光中消失的。可最后的一步,我踩到了一片云……我大脑空白了那么一两秒钟,身体就静止不动了。我看到了姐姐的一张脸:她目光惊恐,嘴巴张的大大的,不说话……
我躺在地上看天,它的颜色越来越灰,越来越暗,它离我也越来越近了,它象一床大大的被子,向我压过来,我的身体软塌塌的,动弹不得,只能由着它朝我扑来,我沉沉地睡去,没有了知觉……
过了很久很久,有人在耳边轻唤我的名字,声音象云一样,缓缓飘过去,还有微微的哭声,若隐若现。我混混沌沌的睁开眼睛,看到了爸爸的脸。我在他怀里躺了好久,仍说不出一句话。
爸爸说:你试着慢慢走走。我象吊了线的木偶一样,被爸爸的胳膊夹起来,提着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这是我平时走了无数遍的泥土路,可在那天,它却变得如此的漫长,永远也走不到头一样。
天擦黒了,我被爸爸抱着在村头站定。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来,缓缓地缠绕在树枝上,又慢慢飘走,狗叫声连成一片。小村庄从未这样吵闹过,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它也是喜欢热闹的。爸爸说:走吧,咱们回家。
我的失误的“飞行”并没有被责备。几天过后,我依然快乐地东跑西跳到处玩。所有危险的东西也被小心地放置起来。我觉得一切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日子过的象流水,一不小心,就滑到了冬天。在那样寒冷的季节里,我跟在表姨的身后,给生产队放羊。浩浩荡荡的羊群占满了整条路,走得很有声势。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羊呢?我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我,都不说话。它们冲着我大叫:咩……咩……咩……我瞪着羊群,回应它们:咩……咩……咩……
羊群散布在河堤上,寒风从身边呼喊着跑过,说:想割掉人的耳朵!我将身体缩成一团,表姨问我:“你冷吗?”我不说话。她把身上的羊皮袄脱下来,给我穿上。我走在羊群里,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羊。
孟母要“三迁”了。
父母把能带的东西,全都装上了一辆汽车,有好多人送行。我只是个小孩子,没有太多人理睬。
汽车驶出村口,我心里很平静。没有想过:以后是不是还能回去。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柏油马路,看到路两边的树象长了腿一样争着往后跑,我惊奇地大声叫:“看那树!看那树!……”有人在笑我。
夜色渐渐弥漫开来,一团一团的包围着一处又一处的东西,我们将它远远地丢在身后,它又快快地追上来。我躺在妈妈的怀里,沉沉睡去……
这一年,我快五岁了。小山村,不知是几岁,它把能给的,全给了我。我在那夜的睡梦里,将它抛开,它自此,也永远离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