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凡在家乡长大的人,生活在别处的时间越长,那种对家乡的思念,就像发酵的酒一样,越会清纯甘冽,绵延悠长。我的家乡板泉,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
板泉是个小镇,一条公路自西南向东北蜿蜒穿过,路旁商号林立,日子里每逢五和十,就有大集。我在板泉的乡村长大。那时,对父母能领着我去赶镇子上的大集,就像现在出差,去趟首都北京一样的向往。
我离开板泉的乡村已经十多年了,在这些年里,举手投足间,脑海里无不闪回着小镇的意象。我所在的城,尽管离小镇不是很远,间或也还能回去看看,可小镇与时俱进,变化太大了,已经找不到我心目中的影子。在怅惘之余,只有靠搜寻记忆里的小镇,聊以慰藉思念的欲望。
我越来越觉得,我的魂魄在板泉,板泉的神经,像根线,牵扯着我,无时无刻。
2
板泉这个小镇,为什么叫板泉,我无法找到充分的依据。按我的理解,它来源于一条贯穿它的心脏的河流。这条河流从小镇东部的丘陵而来,在越过一条南北向的公路后,伸进了镇子,将其揽腰截成南北两半,到现在镇子还有前村、后东、后西之分,我想就是参照这条河而命名的。
河流在镇子中间变得异常开阔,南北宽足有一百多米,两侧的岸高高的,像墙一样,在这像墙一样高的岸上,矗立着和乡村差不多的房子,高低错落,胡同弯曲通幽。这片开阔的河流,一年四季几乎裸露着河床,只有一股潺潺的溪流,在河床的中间弯曲着,粗粗的沙赫红赫红的平铺着,用手一挖,就有水泉出来。在水面宽的地方,镇子上的人用紫红的石板,搭起了简易的拱桥,以便能够南北通过。
我那时向往的大集就安在这里。
天好的时候,太阳还没从岸边的树林子里升起来,河床上就有人过来了,他们大都是从远地方的乡下来、有重要买卖要做的,所以就有了起午更、赶早集的说法。很快,帐篷下面的汤锅里冒出了热气,案板上响起了切肉的声响,青菜摆了几个长溜,鲜鱼的腥味弥散开来,苇席成卷地竖在河滩上,各色的布卷打开来,主人把尺子别在脑后的衣领里,说书场子里的艺人从黑布包里往外掏竽鼓······几乎在阳光照过来的同时,河道里的人声就鼎沸起来。
倘若在雨天,河道里的大集就变得湿漉漉的,在人声熙攘的空隙,还能听见斗笠、蓑衣、塑料布碰撞起来的窸窣声。站在跨越河流的东北吊西南的公路桥上,向东南看,几乎能看到雨雾笼罩下的集市全貌。
无论是晴天还雨天,令我最留恋的,还是支在溪流边的汤锅。太阳歪头时,肚子里的咕噜声就响个不停,父亲在筐市里等着把他编的长筐全卖掉时,就领着我很愉快地去那汤锅边,老远我就能闻到汤锅的飘香,口水很快泉了出来。
汤锅有很多,父亲总是去长了洛腮胡的主人的那口锅边,他见了父亲,熟悉地笑笑,父亲领着我来到他撑的帐篷下边,那里有红石条子搁起来的桌子,还有家里常用的板头。父亲坐在板头上朝洛腮胡说,老规矩。那时我猜得出,父亲说的老规矩,就是五毛钱的猪肉。那时五毛钱的猪肉也就不少了。洛腮胡很快把猪肉称了出来,然后分放在两个黑瓷碗里,又放上了些芫菜葱花,到那汤锅边舀上汤。很快冒着热气的猪肉汤碗端上了石台。
父亲要了一小碗酒,就着那汤里的肉喝起来。我满足着连日来的渴望地喝着那汤,间或嚼一小块猪肉在嘴里。父亲曾说过,只要你不把那肉吃光,汤是尽管喝的。我看见锅里的汤被舀到一半时,洛腮胡就用那只大舀勺,从灶台旁的沙窝泉里舀出水,倒进沸腾的锅里。我喝着那从沙窝泉里的水做成的肉汤,直到肚子圆溜溜的,才把碗里的肉吃净。
到现在我才明白,喝用沙窝泉里的水做成的肉汤,而不嫌其脏,是那时的人早已形成了共识的。这种共识,我想就是对这泉水的信任和依赖。
3
贯穿板泉东西的那条公路两旁的商号,令我难以忘记的,是图书文具门市部和供销社门市部。
图书文具门市部是个青砖墙青瓦顶的高大的房子,据说是解放前一家财主的豪宅,减租减息运动时被归了公,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区公所。它卧居在公路的东侧,河流南岸的老街上,下了公路往东一拐,街南边就是,在它的周围,都是普通的店铺和民房,映衬出了这座宅子的奢华和荣耀。
宅子的门有东西两个,都是双扇的,那门板厚厚的,漆了天蓝色的油漆,煞是抢眼。父亲曾对着它敲了敲,听木头的响声,他就说,这是楠木做的。父亲年幼时读过私塾,很是喜爱读书,每逢来到镇子上,都要到这里转转,见到有他喜欢的书,就咬咬牙买了下来。那时的书,最贵的也不超过五元,便宜的,只有五分钱。可父亲还是要在买前下好多次决心。
他买的书,很杂,有小说,像《大刀记》、《暴风骤雨》、《红岩》等,有人物传记,像《海瑞罢官》,有史书,像《资治通鉴》,有农家用的历书,簿簿的一个小册子。在这些书的最后一页底下,都由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售货员,盖了一个长条形的红色印章:图书·板泉。
可能是受父亲的潜移默化,我也不知是何时喜欢上这些书的,继而有了像父亲逛这门市部一样的瘾。父亲总是把这些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有时拿在手里把玩着,我看他那投入的样子,很是羡慕,心想啥时能像他一样读懂这些书。到上中学时就在镇子上,那个瘾就时不时地折磨着我,尽管兜里没有几毛钱,可总是忍不住地往那里转,即使不走进去,也要在门前多看几眼。
最让我激动的时刻,是镇子上逢山会。镇子每年的四月初五逢春山,十月初十逢秋山。在山会前,门市部里都要进种类比平时多得很的图书。山会这天,学校里放假,一大早我就跟着父亲上了路,等来到镇子外时,人和车就塞住了那条公路,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想象书架上的好书让别人买去了的情景,着急得嗓眼里都像有火往外窜。
看我这个样子,父亲就笑着说,真不愧是我的儿子。看来他也是急,只是没办法。后来,我有了个经验,在山会前的头天下午,去那门市部,因为那时图书就摆上书架了,并且人也少,可来个先下手为强。这经验是我的老师说的,果然很灵,有好多书是这样买到的,像《初中文言文文白对译》、《初中数学习题集》等。
的确,这个宽敞的图书文具门市部,给了那时的我很大的帮助。
站在公路桥上往东北向看,就能看到一排白色的房子,墙壁是用花岗岩石块垒砌起来的,那石块凹凸不平,像蘑菇,可石缝间很平直,显示出了工艺的匠心,灰色的水泥瓦,像湖水的粼光,在阳光下泛出了迷人的韵律。这就是供销社门市部,公路恰好在这里拐了弯,向正东而去。
门市部里的柜台很高,货架上摆了并不是很丰富的东西,只是花花绿绿的很诱人。读大学的头几天,父亲把家里的麦子装了两口袋,用车子推着到镇子上的粮库卖掉,换了些钱和粮票,在经过门市部门前时,父亲像是临时决定了似的,对我说,进去看看。父亲把胳膊往柜台上一放,就看见了他要买的东西。
那是个黑色的手提包,售货员的报价是六块五角,父亲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了。等出了门市部,我问他,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啥?他说,你上大学,用得着。看着父亲的样子,我激动得泪水在眶里团团转。那个手提包,到现在我还珍藏着,像件宝物。尽管父亲已经离我而去,可每当看到这只手提包,他那时的音容笑貌,就亲切地闪现在我的眼前。
4
镇子里的那条河流,在镇子外面的丘陵之间,劈开一道沟壑,向东蜿蜒而去。河南岸的镇子里的那老街,可以说是顺着这条河流而建的,在镇子东面越过那条南北公路后,就变成了一条土路,河流紧傍着这条土路向前延伸。
出了镇子,沿这条路往东行约五百米,路南就是县立的板泉中学,校门朝东北方向开,正对着河流,门垛用白色花岗岩石垒砌,蔚为壮观。从远处看学校,树木参天,俨然飘泊在田野雾霭中的海市蜃楼。我就在这里读完了初中,又读高中。
说来也巧,河流在学校门口不远处形成了个瀑布,原因是镇上在这里修了处拦水坝,坝上面是桥,可以南北通行,住在镇东北角的学生走这座坝到学校,可以省很多的时间。瀑布是人工形成的,恰好给功课疲乏之余的同学提供了乐处。
每到春天,学校周围的树木和庄稼一片葱郁,绿意盎然。坝桥那边的瀑布,在早晨或晚上,都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那溅下来的水,落在岩石上,像珠玑飞落玉盘。中午,阳光呈现出了透明的媚泽,清澈的溪水里,走着三三两两的女同学,她们挽起了裤管,放松地嬉戏,唧唧喳喳地像燕子的低飞,洁白的小腿、白嫩的脚面和红润的脚跟,晃动起层层水晕,阳光好像也醉了,紧跟着她们,把晃动不已的影子筛在岸边的水草上。
傍晚的人影,在庄稼地里模糊起来。那是晚饭后,到户外散步的同学。他们有的拿着英语课本,坐在田埂上,闻着庄稼的香味,背起单词;有的童心不泯,合伙追逐起一只突然从田间窜出来的野兔,直到大汗淋漓,气喘嘘嘘。瀑布在释放着诱惑,吸引着他们把头伸进去,就着飞溅上来的水花,洗掉汗水和喘嘘。
瀑布,溪流,还有坝桥,田野,沐浴在从校园飞出的《洒干汤卖无》的韵律里,陡添了勃勃的生机,变得更加怡情宜人,让同学有置身仙境的融融感受。
5
“我是乡下放进城里来的一只风筝,飘来飘去已经二十年,线绳还系在老家的房梁上。”这是作家张宇在《乡村情感》里的第一句话。他接着又说,“城里的街道很宽,总觉得这是别人的路,没有自己下脚的地方。······只有风低低地吹过来时,才能追着风吻到那遥远的山坡和亲密的乡村,还有那温暖的黄泥土屋。”
是的,对家乡的思念,使张宇感到自己是个线绳系在老家房梁上的风筝。板泉的神经,也像根风筝线,牵引着我,无论我飘到哪里,都不会割断我对家乡那酒醇一样甘冽的思念。尽管我心目中的板泉在现实中已经消失,可我在淡淡的怅惘之后,感到更多的是欣喜,因为一个崭新的富饶的城镇正在崛起。
我越来越觉得,我的魂魄在板泉,她的神经在无时无刻地牵动着我,总会有那么一天,我要重新回到她的怀抱。
作者:刘乃玉,1967年8月出生,山东省莒南县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个男人的二十四小时》、长篇小说《七十二堂号》,曾获日照文艺奖、日照市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黄金书屋第二届原创文学大奖赛小说组二等奖、新浪网第二届华文原创文学大奖赛优秀长篇小说奖,曾主持编写《日照青年作家方阵》、《日照青年文学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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