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善清:踏破贺兰山阙(上)

       

人工植皮后的西北枯山

                  踏破贺兰山阙(上)

                          兰善清

不承望漂流者们的勇健,但总有个梦想,想跟着黄河走一程,看它怎么黄的,母亲河啊您从雪山走来,那是清亮如镜的呀,怎么流着流着就黏糊糊的?谁说您是想以这种状态孕育我们这种黄皮肤儿女,全是戏说,非洲也没流黑水,咋就哺育了黑又亮的传人呢?

河水没基因。

从三门峡到潼关,看到了您的泥碴板结的江岸,看到两岸灰灰黄黄的台地,我知道了这样的肌体流下的汗水定然是浑浊的,您当然如此。在兰州城外,我远远的就看到您一袭黄杉,挥袂而走,卷起的浪花,恰似耕田带起的泥浪,水流已不再轻松,心里纳闷:这是您的上半身啊,应该还葆有雪山的清纯,怎么这模样?原来从您1901公里处的临夏大河家镇就开始变黄啦,青藏高原到那里为止,接着的是黄土高原,经过黄土高原能不黄么?没有植被的黄褐色、仓黑色高原峻岭,常年承接的是来自北大西洋强劲的西风,这遥远的呼啸在吹过欧洲大陆时已被吸干了水分,到达中亚大陆早已干得不能再干,失去水分的干风继续彪悍前行,裹挟着中亚大陆沙化地表上的滚滚沙尘,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我们的黄土高原,来伴陪我们的母亲河,来长年累月的搅拌河水的成色,黄河,您能不黄么?

从兰州驱车宁夏,黄河在左,裸地在右,总难见葳蕤的溪流葱茏的青山丰润的绿地,车子飞快的穿越,穿越,迎面裸山被扔到身后又来到眼前,扔到身后再来到眼前,山啊,枯得不堪入目,又层层叠叠,多得无数,眼前像是无尽的道道帷幕,撩开又遮上,撩开又遮上。一样一样的干涸,一样一样的火烧火燎。石碴覆盖着硬邦邦土块一望无际,又一望无际,希望看到哪怕是一丛毫无意义的野草,哪怕一个牛蹄坑的污水,哪怕几片飞舞的树叶和鸟翎......望穿了眼都一无所见。

没有露珠,没有常态意义上的宛如肌肤的温润,山一律的剥了皮,一律的去了皮肉。像是大火在此烧了千秋万代,绝迹了生机,哪怕一只瓢虫,一只蚂蚁,一个针尖大的草籽。感觉到满世界的皲裂着毛孔疯狂咂吸着天空,咂吸着所有经过它的生灵,路过它即刻可能被吸干,成了木乃伊。黄河,您就在那边,您正穿越这样的裸山裸地,默默的急匆匆的浑如在地沟中穿行,黄沙灰尘无风自来,您的浓度自然一路加深。我注意到地理教科书介绍这里的地貌所使用的几个词语:干旱、剥蚀、风蚀。这几个词汇由眼前活生生的地理诠释出来,你不得不恐怖。哦,干旱原来是这样,它逼良为娼啊;风蚀原来是这样,他助力干旱、为虎作伥啊;剥蚀原来是这样,枯山是它的作孽啊!

这里应有的绿色都是被它们戕害于十八层地狱的。

兰州的水车博览园,一派壮观,大大小小的水车不仅是智力亦是体力,展示了人们对过路黄河的挽留;我看到褴褛的农人双脚下的大转轮,不停的转动,转动,杯水车薪,干旱对峙着他们年年岁岁万千之辛。

我们有幸沐浴了沙坡头那段黄河,晃荡的游艇和飘摇的羊皮筏子载我们感受了滚腾起伏的河面尚有的一丝大河脾气,对面的一片芦苇和景区内虬枝苍苍的古枣古柳,暂时抚慰了视觉的苍凉;游玩于沙丘沙海沙天地,说不上多么快意,倒是有些慌张!太阳煞白煞白,白得像白铁皮,发出刺目的白炽灯一般的瘆人白光,感觉太阳就贴在脸皮、脖颈、脊背,逼人于躲而无躲的境地。向天而生的沙漠强者——骆驼刺、红柳、沙漠花棒以及扎设麦草方格而实施的人工植皮所植下的丝丝缕缕细草,带着创世的希望顽强的尽其可能的放大着生机,为沙漠覆上些许温煦,为大自然不待见的秃儿和烫伤儿植了几许活性的颜容,裸露有了一星半点的可观。

沙坡头的沙博物馆里呈现的历代尤其新中国以来的治沙壮举和业已收效的景色,让我们再逢黄沙黑山心里有了几分的淡定、放下了几许的慌张。至少在宁夏中卫路上,我们看到了人造地上袒露着滚圆肚皮的硒砂瓜,好不欣慰。尽管瓜地是那么干燥不堪,地层上的石子发烫,阳光灼灼无遮,但西瓜是实实在在的长在那里,从石头缝里长出来,沿着石子蔓生,秧子叶子是那么纤弱稀少,数十斤的滚瓜简直不像它所生。这里的人们面对火烧岩有了这聪明之举,好不简单。他们把经过风化、被山洪冲刷到山沟里淤积的以石炭系为主的岩石碎成指甲盖大小的碎块,铺压在四五寸厚的灰钙土壤上,以确保地温、蓄水、墒情,火浪滔天,瓜秧无妨。倒是炽热和发烫的石子天赋了西瓜一种硒和锌的利生元素,一方水土一方宝物,硒砂瓜行销天下。大车一辆接一辆,全天下都来了,巨大的丰收和热销让绿油油的江南也有些自愧不如,登在央视的中卫硒砂瓜广告,洋溢的喜悦撩得天南海北的口渴者蜂拥走向瓜摊。

我和堂弟峰走进一块瓜农守护的就地出售的瓜地,蹲下看看,正午下的瓜秧没有萎蔫,褐色碎石覆盖着薄膜,薄膜覆盖着泥土,泥土湿润,涵着水分,有旱无险。我们一人抱起一个,一个抱起来都十分吃力的大个头瓜也就20元,守棚的瓜农就笃定这个价,吃亏不吃亏都认;头戴遮面纱巾的女人还不住的解释家里有几个孩子读书,正用钱,价钱不能再低。

早已被这样土地、这样的人们、这样的出产,崇敬得五体投地,哪计较价钱,多少都是值的。深知这土地脱胎于谢绝生物的不毛之戈壁,不是人们千难万险的叩石垦壤,安能起死回生到如此生机富民?同样行销天下的宁夏枸杞也是这样造化而来的呀!

走过这无际的瓜地,再前又是逼面的黑灰山峦,偶有些微的苔藓一般的黑绿色,遮蔽着刺目的裸露,这是人力植皮升起的希望。

往北便接近塞上江南了,可是怎么始终遥遥难觅,车子越是狂奔,我们期待的景象越是没边。

我知道右边不远处就是以贫瘠驰名的西海固,最拒人居,不可近前,但又曾是万里河山上不可一日失手的要隘。它亦名萧关,关者要穴、咽喉。李敬泽在他《寻常萧关道》中如此述说:“固原,血与剑与风的固原,马群汹涌的固原,烽燧相望、坚城高垒的固原。在广大的帝国版图上,固原是一个微小的点,但两千年间,任何一个目光锐利的战略家都会一眼盯住这个点。这是帝国的要穴,是我们文明的一处要穴,他无比柔软因而必须坚硬。你的面前是地图,地图上的北方是无边的大漠和草原,骑马的民族正用鹰一样远的眼睛望着南方。南方有繁华的城市、富庶的农村,有无穷无尽的珍宝、丝绸,还有令人热血沸腾的美丽女人。”李先生从历史的远方告诉了我们这片干涸之地最不能令人马虎,虽是荒漠也一直被最强劲的持有。宁夏西海固

土地江山,生民有赖,我有个肤浅思考,我一直认为最早的农耕文明破壳于这黄土高原,亿万年的索取,朝朝代代吃喝用度,再丰厚的土壤也被不断拔节的庄稼抽取薄了,再强健的肌体也被奔涌的战马踢腾得差不多了,再丰沛奶水的乳房也给咂吸干瘪了,土地之天力也该使差不多了,土地也应该是有寿命的。其他事物的功能是用进废退,而土地则相反,这状况该是今天我们这些炎黄子孙需要老老实实面对的了。当然,土地枯竭绝不是我思索的如此简单的致因,北方黄土地蜕化值得思考因素也许还很多。

西北并肩华北,一无例外的承当了中华文明首创时期的文明课堂,启蒙了土地生命的发轫;起跑的人们追着太阳日复一日,进无止境,从陇南到漠北,绵绵疆域,多少英雄长歌,多少山河大剧,多少华夏故事,在万丈高地上演成瘾。三万年前,焦灼的贺兰山都没遮挡住草原初民的创世浓兴,他们在此放牧、狩猎、祭祀、争战、娱舞、交媾,驯养羊、牛、马、驼,与虎豹争食,然后兴致勃勃的把所经历的活生生的岁月镌刻到坚硬的岩壁上留存至今,没有谁更比他们过早的懂得生活,没有谁更比他们知道怎样让生活不朽,怎样与天地永恒。尽管他们还没有文字,没有笔墨,但他们有质朴的形象加思维,有锐利的石器和力气,贺兰山山在他们面前不过块小小的石片,涌动在心底的永恒的寄望随手就轻易拓上去了。

那时起,他们已在咂吸这方土地的乳汁了。

这些人演化到后来,成为太史公司马迁笔下的夏后氏后裔匈奴,而匈奴的后裔则又分散为贺兰山一带游弋的鲜卑、突厥、回鹘、吐蕃、党项等北方、西北方、东北方、西南方民族兄弟,是黄河早先给了他们最深厚的恩养。《诗经.采薇》里有这样的诗句:“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这里服役的士兵们反复牢骚怨怼的“猃狁”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族类,周王室要征集大量的青壮劳力常年抗击他们的袭扰。

不打不成交,不打不成兄弟,本是同根生的汉人和胡人相生相斗,自并立之日起就恩恩怨怨,打斗不止。秦始皇的长城筑起了胡汉之间的隔离墙,也划开了彼此的边境线,但始终没能隔断深层的骨肉联系,打断骨头依然连着筋。朝代在第更,纠缠在继续,现今矗立在兰州黄河岸边的霍去病英雄塑像,重现了汉武时代一代将星戍边的浩然长风,从他伟岸的身影看到了大汉王朝那年代汹涌着的凌然霸气、英雄赞歌,但也让我们想到民族矛盾的了犹未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犯我强汉,虽远必诛!”豪言至壮,纠葛不輟,巍巍边境,时有阴晴。贺兰山猎猎,无数守疆者英魂高擎,长空寥廓,萦回的仍是凯歌里的胡琴之音。

一路北上,北上,漫漫的焦渴之路终于有了尽头,西河套平原出现,黄河水汤汤流淌在田埂;水稻、玉米、向日葵、苹果和莫名的矮棵植物,第次入目;村庄、集镇、街衢,翼翼而来;随而是银川高楼大厦,是一个和兰州一样被黄河拥在臂膀的车辙云集之都。仅仅是六七个小时的非绿色之行,当又重逢绿色,大有久违之感。

这就是千年前北魏孝文帝迁山东人、北周武帝迁西南人、江南人前来充斥北部人力一度空缺,从而奠定至今的塞上风光啊!

201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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