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三姐自出生时起就遭受唾弃,加上准生证迟迟无法办理,到了三月份儿,三姐已快五个月,计划生育掀起了一股高潮。村子里到处挂满横幅:“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男女都一样,各顶半边天。”村委会的广播里经常传出令人忐忑的叫喊声:“为响应党的号召,落实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凡拥有两个孩子及两个孩子以上的育龄妇女都要结扎节育。”
在那个紧张的岁月里,母亲为逃避结扎担惊受怕,惹不起,应对的唯一办法就是躲,天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风声最紧的时候连着几天晚上都不敢居住在家里。三姐无处安身,姥爷顺着河滩把三姐抱回了家里,给三姐起名叫“涓涓”,从此寄养在姥爷家里。到了鱼游沸鼎的时刻,奶奶就用铲子在自己的卧室里挖了一个地窖,母亲吃喝拉撒睡就只能躲在地窖里面。由此一来,没有户口的三姐就更不能回家,彻底成了一个流浪儿,姥爷家一带计划生育巡查得严时,三姐就偷偷送到大姨家里躲藏一段时间,大姨家一带计划生育巡查得严时,三姐就偷偷送到二姨家里躲藏一段时间,这样周旋来周旋去,三姐竟躲藏了六年时光。六年的时光里,母亲更多的时间是在奶奶的运筹帷幄中怀上男孩儿,哺育我长大,却没有想好三姐该何去何从。
同村里的舅爷和舅奶五十岁出头的年龄无儿无女,一直想领养孩子,很多事情都在心里面琢磨着丢在半道儿里。母亲上门去和舅爷商量三姐的问题,舅爷思虑后同意领养三姐。也许血脉里流动的亲情无法隔断,三姐每次放学来到我家总是粘着母亲不愿离去,母亲经常告诉三姐:“这儿不是你家,舅爷家才是你家”。从此这句话就在我脑海里生了根,长大后的我听长辈们讲我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里不是你的家。随着三姐慢慢开始懂事,她可能认为自己也应该像她同龄的小朋友一样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
我和姐姐们都渐渐的长大,家里便显得拥挤,爷爷奶奶在菜园里腾出来一小块空地盖了一间土房子。我家的菜园就在舅爷家附近,每次去菜园都要经过舅爷家门前。童年时期的三姐就总是显露出大人似的忧郁神情,每次去菜园,三姐不在屋里,也不再院子里,她总是一个人呆坐在大门口,只要见到她,她总是若有所思,眼巴巴地张望着我们。也许是我和三姐的年龄相近,每次看到她,我们的视线就会不自觉地交汇在一起,我们并不打招呼,甚至一句话也不会说,仅仅是眼睛一直凝视着直到被障碍物斩断视线。
申报户口的日子到了,奶奶托关系三百块钱买到一个准生证,有了它,我就可以在这次人口普查中申报户口,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可能是舅爷和舅奶几十年来独自生活惯了,他们对于身边多了一个入侵者,一切都显得不安。就在上报户口的这一天,他们和母亲商量:“孩子户口还是报到你们家里吧?”三姐就这样又重新和我们生活在了一起。本想我和三姐都能报上户口,因为三姐的突然归来,家里只准备有一个准生证,我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理所应当报上了户口,三姐依然是一个黑孩子。
回到家的三姐一切都显得不习惯、不自在,本该充满着回归的喜悦,却拘谨得好像不是生活在自己家里。加上大姐、二姐和我,我们姐弟四人,母亲每次改善伙食,我们三个都疯抢着,恐怕吃不到嘴里,唯独三姐在一边畏手畏脚、忸怩不安,只有母亲说赶快吃吧!三姐才会端着饭坐在角落里吃起来。每次饭吃到一半,母亲总会鼠眉鼠眼地瞟我们一下,在我和大姐、二姐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说:“谁最后吃完谁洗碗”。我们看三姐还端着满满的一大碗饭,心中的狂喜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剩下的饭菜反而会觉得异常可口。我们吃完饭总会打闹疯玩,留下三姐一个人忙碌,等三姐干完活睡觉时,床上的空间已被我们仨侵占无遗,我们故意把腿伸展得很长很长,每当看到三姐把凳子拼接起来躺在上面睡觉时,心中就觉得无比美妙。当残烛熄灭把全世界的光明给统统带走,我们调整着最佳睡姿进入梦乡,黑暗还没有来得及让我们伪装,光明就来临了,只要发现三姐睡在我们床上,我们会故意装作无意识的伸懒腰把三姐蹬下床去。三姐放学后经常会很饿很饿,又不敢问母亲要吃要喝,在家里吃饭永远是那么战战兢兢,只有回到姥爷家的时候,三姐才会完全感觉到身心的宽松和自在,才会像发了疯一样吞咽食物,在那样难得幸福自在的时刻里,那一瞬间获得的快感几乎使她忘记了父母亲,只有姥爷和姥姥。家里面不管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三姐总是吃亏一个,可三姐却是我们几个中最勤快、干活最麻溜儿的一个,只要是三姐在家的日子里,也就是我们最悠闲的时刻,喂鸡、打水、扫地等一切杂活就全都承包给了三姐,这是三姐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姥爷六年的养育时光给三姐童年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可以尽情去享受姥爷和姥姥完全归她所有的幸福。姥爷家离我家大概五公里远,三姐在七岁的时候便开始独自去姥爷家里,每周五只要放学,三姐把书包放家里就向姥爷家里奔去,哪怕走到晚上很晚也从来不敢奢求母亲骑自行车接送。曾有多少个月光朗照的夜晚,当我在父母的怀里嬉闹,当大姐和二姐在嘻嘻哈哈的玩耍,三姐还行走在去姥爷家的路上,皎洁的清辉铺洒在离河的水面上泛起一层白霜使她更显凄冷和孤独。也许是因为在家里度过了不愉快的周一至周五而心里难受,心口像坠着沉甸甸的石子在她胸膛里摆来摆去,只要回想起和姥爷、姥姥一起生活的美好时光,那温暖的火焰就会蹿涌起来使她无畏寒冷和黑暗;只要一去到那充满温暖与爱的港湾,所有的不快就全部挣脱掉了,带着满腹的畅意美美地度过星期天。有时遇上恶劣的天气,周六才可以去姥爷家里,母亲总是骑自行车载着我,三姐步行在后面,有时周日去姥爷家里,母亲依然骑自行车载着我,三姐还是步行在后面。三姐步行到家里,两条腿都像是绑上了两块大石头重重的抬不起来。至今,我都回忆不起来和三姐在一起度过的星期天,只是知道她除了上学在家里外,余下时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仅仅知道她喜欢呆在姥爷家里。
从三姐再次回来,我就没有把她当成一家人来看待,只要三姐出现在家里我就会感觉很烦躁,从头至尾把她看成是一个多余的外人,甚至是仇人。家里不管是好吃的还是好玩的,我都自私到一个人霸占起来。我经常会把卧室的门反锁起来不让三姐进去,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看动画片,只要是看见三姐拿了我想要的东西,问她索要不给我,我就会去找母亲哭诉,在哭诉时还把自己可恶的手指头凶狠地指向三姐:“这里不是你家!你走!滚回你自己的家里去!”母亲阴沉着面孔一言不发,脖子上的青筋绽出红涨的痕迹,没有一丝安慰,只有我的蛮横与不讲理,三姐委屈丛生,眼睛里噙着满满的泪水,胸部一挺一挺抽搐,脸部吓得没有一丝血色。三姐曾不止一次放学后饿着肚子一边哭泣,一边步行去姥爷家里,有时候天下着雨,家门前的黄泥大道上留下三姐奔跑时的一串串脚印,逶迤起伏,心事重重,十根脚趾像是印着十颗悲伤的豌豆。
大姐、二姐和三姐发生争执,母亲都是虎着脸对三姐说:她们是你的姐姐,不要和她们计较。从来没有反过来对大姐、二姐说:“你们是她的姐姐,要让着你妹妹”。姐姐们有时候在一起讨论:我们家里要是没有她该多好!她怎么还不去姥爷家里?三姐听着心里是多么难受,这些话语像是刀子一样在她肌肤上划过,可她从来不会出声回应,全当没有听见,把所有的泪水都吞进肚子里;从来不会在冷酷的白昼里哭泣,她不知道是在梦中流泪还是?只要醒来就会满脸泪水。三姐就此从心底涌出无限无限的忧伤,这忧伤之泉一直到三姐长大成人后都不曾停止喷涌,在那幼小的心灵上装载着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