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云襄听到自己的名字，镇定起身，缓缓迈着沉稳的步伐向主席台走去，如同漫步于辽阔的非洲大草原上的大象，没有天敌，威严且镇定。

        和端坐主席台上的老师们满脸亲切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台下不少同学发出嘲弄的窃笑声。

        云襄走到指定位置，拿起属于自己的奖状，凑近麦克风：“你！对说的就是你！”指向离她最近的一个笑得满脸猥琐的男生，“你笑什么笑？我相信我和你之间的成绩差一定大于我们之间的体重差！”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懵了懵，然后更响亮的一波嘲笑爆发了。云襄直接将麦克风从架子上抽下来，贴在嘴边：“不许笑！”气势十足的断喝声在音箱的加持下，产生了雷霆万钧的效果。

        “不……许……笑……笑……”回声在操场上壮烈地回荡。所有人都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

        “是了，没错，我体重超过140，但你们想过没，本人智商也超过140！以后考顶级名校拿百万年薪根本是轻而易举，而你们这些除了看得懂脂肪什么也不懂的LOSER，我估计以后你们连受过训练的狗狗都能胜任的保安工作也未必找得到吧？你们哪来的自信嘲弄我？统统给我闭嘴！”

      主席台上坐着的老师们和台下站着的学生们的脸上保持着一致的瞠目结舌的表情。像是没察觉到自己方才展现的核爆级的震撼力，云襄用胖鼓鼓的手指将奖状卷巴卷巴往腋下一挟，再次迈着缓慢却自信的步伐，施施然走下了主席台。

        也和所有人一样，桑甚一副受到了过大的打击一时回不过神来的傻样，同时，他的脑海里翻腾着一个中文字“牛”，以及一个英文字母“B”。这姑娘，太帅了！帅炸了！敬仰之情如潮水般漫上胸口，这令他产生一种窒息般心悸的感觉。是的，没错，在此时此刻此地，他喜欢上了这个帅炸了的胖妞。

之二

        云襄收到一张纸条。

        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整齐列印着浅浅蓝色的横线，对折着，展开后上面只有三个阿拉伯数字：170。云襄诧异地看着将字条交给她的隔壁班男生。桑甚觉得他在她目光的碾压下自己正越缩越小。

        “什么？”云襄抖了下纸条问。

        “体重。”

        云襄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危险得让桑甚想要落荒而逃：“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我的体重。”桑甚诚惶诚恐，极力想要绷住自己正不停颤动的声线。

        “你的？”

        “我的曾、曾经的、的体重。”

        “所以？”

        “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下。”

        云襄抬手啪的将纸条拍到了桑甚的脸上。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桑甚试图解释。

        “呵呵。”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之三

        死变态！

        云襄揉着手里那张写着170的小字条。哪有人会喜欢一个横看成猪侧看成象的女孩子？

        睚眦必报的云襄决定凶残地报复这个莫名其妙跑来说喜欢她的死变态！她在脑海中栩栩如生地想象着她卡住桑甚的脖子逼他把这张小纸条吞咽下去的画面。

        结果，第二天桑甚在放学路上拦住她，顺便递过来一盒贝壳巧克力。美食当前，云襄智商短暂失灵，她下意识伸手接过了巧克力。

        “现在你相信我了么？”

        云襄看着被她自己捏在手心里的巧克力，忽然明白什么叫烫手的山芋。可是对于一个真正的吃货来说，哪怕是烫手的山芋也要趁热吃下去的！

        桑甚看着云襄撕开包装抓起一枚巧克力塞进嘴里，正觉得松了口气的时候，就听云襄道：

        “你是审美观天生畸形对吧？”

        “……”

        正常人怎么会说喜欢屎胖子？”因为嘴里塞满巧克力，云襄发音有点不清晰。

        “因为……我全家都是死胖子？”桑甚不太确定地答。

        爸爸是胖子，妈妈是胖子，爷爷奶奶是胖子，外公外婆还是胖子，一大家子走出来就像一群出巡的大熊猫。

        170。这是桑甚人生的巅峰之一，体重的巅峰，磅秤上显示他已170斤的时候，他身高还没160厘米！

        是的，撇开现在高大匀称的身材不谈，桑甚也曾是个胖子。一个天生的胖子。一个真正的胖子！

        简而言之，桑甚就是在一个到处都胖乎乎肥嘟嘟的圆润环境中长大的，像是一个自小在填满PP棉的玩偶帝国长大的无忧无虑的小王子。

        被迫接受胖是一个缺点，是在上了学之后。

        因为肥圆的身体和迟缓的动作，而饱受欺凌和羞辱，而他偏又是那种受了委屈还能露出讨好微笑的没出息的性格。以至于有毒舌又渊博的同学为他取了一个别致的外号：微笑木偶综合症患者。

        那时从来不敢反抗恶意欺凌的他，看见了云襄的公然抗击，他绝对他看见的是那些年默默流泪哭泣祈求保佑的夜晚曾模糊出现在他心目中的神——肥胖者保护神。

        云襄是140的体重没错，但她确实是他的女神。

之四

        春天的风越来越温润柔和，枝头的绿叶像吸了水的皱纸似的一天比一天舒展。

        云襄将校服衬衫的扣子解到了第三个，露出一截圆白的打着褶子的脖子，有几个男生路过她身边时用打量一头猪的表情嘻嘻哈哈笑望着她，云襄刚要发作，桑甚踩着车过来，双脚撑在地上将脚踏车停住，说：“来，上来。”

        “上哪儿？”云襄不敢相信桑甚是邀请她跳上他脚踏车的后座。

        桑甚扭头望着车后座，点点下巴。云襄眨了眨眼睛，脸上的五官都有轻微的移位。为了捍卫自己非一般的体重，胆敢在校会上公然和人呛声的云襄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了局促胆怯的表情，像是为自己的超重感到难堪和抱歉：“可是我……”那么重，你载不动的。她真的害怕她的体重会压坏他的车。

        “我载得动你。”在云襄面前一直表现懦弱的桑甚难得地man了一回，“来，上来。”

        云襄最终跳上了车后座。

        周围那些讪笑着看着她笑话的模糊嘴脸促使她做了这件出格的事情。她能感觉到她跳上车后车身的下沉，有那么一瞬间，她很害怕她会连人带车一起摔倒，成为全校人的笑柄。但桑甚稳住了，从他绷直的后背云襄看得出他用了多大的力气，莫名的，云襄有点感动。

        上次吃了他一盒巧克力，云襄决定用“不把他拖去阴暗角落胖揍一顿”作为回报。现在，她该回报他点儿什么？

        每个女孩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关于骑士和公主的梦，体重爆棚智商爆棚武力值也爆棚的云襄也一样，可是到哪里去找喝她匹配的骑士呢？那得胖到什么程度？

        170……斤？

        “你真的喜欢我呀？”

        桑甚听见背后传来云襄的声音。

        “那如果你再重新胖回170，我就相信你喜欢我。”

        云襄意识到自己在智商重启的过程中说了什么的时候，桑甚已经因为吃惊过度而失去平衡。

        轰～～

        摔倒在地上的云襄羞愤地看着被压得变形的车轱辘，“滚蛋吧你，你才不喜欢我！”

        “为、为什么？”桑甚来不及去检查擦伤的手掌，虽然说再胖回去比瘦成现在这样要容易一千倍，但跳崖也比爬山容易呀。

        “因为170配140比较不那么变态！”云襄声嘶力竭地喊。

        见桑甚不再回答，云襄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之五

        扭伤的脚踝一周后痊愈了，桑甚也撕掉了手掌上的创口贴。

        “云襄，我希望你给我个机会向你解释一件事。”

        云襄目光深沉地看着桑甚。“什么？”

        “我并不是个变态。”桑甚认真的口气让这句内容酸爽的话语听上去格外地销魂。

        他到底是怎么一路考上高中的，按照这种智商不是应该还在幼儿园留级么？云襄的目光变得更加深沉。

        “小时候我自己就是个超级胖子，那时我就想过如果有个瘦瘦的很漂亮的小朋友来和我说桑甚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我一定开心死了。”

        云襄不等桑甚说完就打断他，“所以你是在下意识的心理补偿的机制的驱动下利用我来治疗你的童年创伤？”

        “……”

        “所以，你的解释无效，你还是个死变态！”云襄总结。

        “因为你很帅！”

        “……”终于换云襄无语，太新鲜了，帅？从小到大没任何人将这个字眼用在她身上。

        “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直面别人的恶意的勇气，更何况那么多人汇聚在一起试图羞辱你、伤害你。那天校会上的你，就像被一群鬣狗围攻的狮子，但最后你还是赢了，威风凛凛地退场。”桑甚越说越顺畅，眼神也越来越崇拜，“这种挺身而出的勇敢，就像在战场上敢于一马当先冲进敌阵的铁血大将。”

        云襄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她会在冲锋陷阵之前压垮那匹可怜的马。

        “所以我并不是个变态。”

      云襄露出痛楚的表情，这人逻辑到底渣成什么样了？他是怎么从上面的论述跳到“我不是变态”的结论的？

        “我喜欢你，因为你很勇敢，像个大英雄。”

        天底下会有男生向女生表白时说她像个大英雄的？云襄再次觉得自己受到严重地冒犯，”校会后我找了个没人能看见旮旯，哭了！”

        不管人前表现得多么强悍，云襄到底也是花季少女，因为外形丑陋而受到广泛地嘲弄，这对她的伤害不啻万箭穿心。

        桑甚震惊地看着云襄。

      “你要敢说出去，我、我捏死你！”

之六

        不管桑甚怎么解释，云襄还是认为他不正常。因为家人都胖所以天然地对她这样的胖女孩心怀好感？她家里也全是胖子啊，但她还是喜欢宁泽涛之类的体型健美的男生呀，桑甚虽然长得一般，但身材就是那一挂的呀。

        大英雄、铁血将军、狮子什么的，是可以用来形容一个女孩的么？这家伙肯定是脑子有病。

        因为临睡前一直在想桑甚的事，第二天云襄醒来时悲催地发现她竟然做了一个晚上关于桑甚的梦，在梦里她甚至还花痴的对他微笑了。

        洗漱时云襄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咧咧嘴试图挤一个笑容，然后被这个可以媲美刚刚发完癫痫的猪的笑容惊到了。

        连她自己都觉得镜子里那个胖得变形的女孩好恶心，怎么还有别人能够喜欢她？

        云襄扯下毛巾用力擦了擦湿润起来的眼角。

之七

        只要是课余时间，桑甚都用来追随云襄。不管云襄怎么撵他都用一副“我就静静跟着你跟到你喜欢我的”柔弱且无赖的表情回应云襄。

        这天桑甚追着云襄刚离开食堂，有人走过来，瞧了瞧桑甚忽然说：“桑甚？”桑甚抬头一看，是他们班班长祈若林。班长大人竟主动和他打招呼，桑甚有点受宠若惊，刚准备说什么，就见祈若林的目光在桑甚脸上瞥了一下：“你为什么随身带着口粮呀？”

        欸？桑甚愣了大概三秒钟才反应过来祈若林在说什么。虽然和这位班长大人一点不熟，但桑甚觉得他为人还算友善，就是有几分优等生特有的高冷，桑甚从未见过他对谁这么毒舌过。

      “呵呵。”云襄笑起来，但只是像咳嗽似的从喉咙里咳出两声假笑，圆鼓鼓的面颊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像个摆了太多天已经硬得无法下口的白面馒头。

      “桑甚，你朋友呀？”她不看祈若林却盯着桑甚问道，“他是不是有病？已经肠癌晚期了吧？我听说得这个病的人很可怜，发展到最后排泄物都能从嘴里喷出来。”欸？桑甚只觉得他耳朵内部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扎了几下。云襄果然什么都不输人，包括毒舌。

        “你说什么？”祈若林暴怒。

      “呵呵。我们之间难道存在物种差异么？人话你听不懂？”

        桑甚能清晰地看出祈若林手臂上的肌肉都在校服衬衫下暴突起来，脸侧和脖子上更加是青筋暴起，真心很像动画片里人形怪物变身前的状态。

        桑甚急忙将云襄拉走。“你干嘛？怕他揍我？开玩笑打架我会输给他？”云襄不满地嚷嚷。

        桑甚原本以为这是云襄撂的一句狠话。但放学的时候，云襄不知怎么七拐八拐甩掉了试图跟上来的桑甚，等桑甚好容易在一条巷道里瞥见云襄胖嘟嘟的背影时，祈若林正背靠着墙壁在巷子里蹲着，莫名其妙用校服包裹着自己的头，桑甚路过时好心问了句，“你怎么了？”

        “滚～”颤抖地低吼，调都变了。

        桑甚只好不管他，追上云襄时，发现云襄心情很好地在哼歌。

之八

        桑甚曾用“被鬣狗围攻的狮子”来形容云襄，云襄认为他说得不对，她其实是鬣狗和狮子的综合体，公然的威风她摆得出、暗地的卑劣她也使得出。

        就算她真的能在情势危急时一马当先冲进敌阵她为的也不可能是激发士气，只可能是因为想自保。

        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因为她感受过太多来自他人的恶意，云襄虽然体型和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一样，但内心绝对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男生永远不会把自己被一个女生揍趴下这种说出来，至少云襄还没遇到过，祈若林也没向任何人透露过那天在小巷到底发生了什么。

        桑甚却开始对每一个好奇追问他“你为毛老跟着云襄”的人回答：

        因为我喜欢她。

        自诩聪明绝顶的云襄却想不出能让这个死表态闭嘴的有效对策。

之九

        云襄和祈若林再次狭路相逢仍是在食堂门口，不过这次祈若林不是一个人，身后跟了几个男生。

      “不要什么东西都带出来溜，影响市容。”祈若林冷笑一声。

      “有些狗出街需要戴口罩，不然乱咬乱喷都影响治安。”云襄不假思索骂回去。

      “云襄，你到底在横什么？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地方叫肉联厂？”

        桑甚在一旁不得不佩服这些优等生的智商，这么别具一格的骂人的话都不需要打个草稿就能脱口而出。

        “呵，如果我现在就地解决你，你是不是连屠宰场工人平时杀的猪羊鸡鸭都不如？”

        “你解决我？你凭什么？”

        “呵呵，说得好像我没解决过似的。”

        祈若林的脸一下子紫涨起来。桑甚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只怕云襄会受伤，用力将她向他身后一拉，然后不知道怎么搞的，两人都摔出去，桑甚跌在地上，云襄跌在他身上。

        祈若林和那些男生狂笑起来。

        云襄刚准备爬起来教训他们，就听见桑甚闷闷的呼痛的声音，再看他的脸色，已是惨白如纸。

        云襄吓得魂飞魄散。“你怎么了？”

        “好痛。”桑甚艰难地抬手捂住胸口。

        火速送入医院急诊，医生说，“肋骨断了根，什么东西压的？差点儿戳中心脏，挺险的。”

        云襄听完这句话就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之十

        桑甚在家休养了大半个月，返校时“云襄压断了桑甚的肋骨”的笑话仍在盛传。

        最近校园里最劲爆的八卦的关键词都和云襄有关，比如那头猪竟然减肥了，减得太狠还在教室里晕倒了。桑甚第一时间奔到云襄的班级，不顾旁人看热闹的目光敲了敲窗户玻璃引起云襄的注意。云襄抬起头，瞥了桑甚一眼，立即垂下了眼帘，就好像她根本不认识他。桑甚觉得自己像挨了一个无形的耳光，很重很重的一个耳光。过去他像小狗样跟着她不放时，她虽然嫌弃他，但从来不会不理他的。

        说起来，他这次受伤也是。不管怎么说和云襄也是有点关系的，但云襄一次都没探望过他，甚至连一通问候电话或短信都没有。

        没过几天，云襄又因为减肥过度而晕倒，这次是在体育课上，直接面朝下摔在操场上，脑门上纱布刚摘掉，下巴又给兜住了。眼下这个好像遭到天谴的云襄让和她有过节的祈若林之流的人看着都觉得解恨。但是仇者快时亲者痛呀。

        是为了她不小心压断他肋骨的事而内疚才决定瘦下来的么？“那只是个意外。”桑甚在云襄将餐盒里的午餐倒进垃圾桶时出现在她背后。

        “你给我滚！”云襄忽然转身将没倒完的盒饭砸在了桑甚脸上。隔着饭粒和菜叶桑甚模糊地看见了云襄流泪的样子。

        是真的哭了么？

        桑甚想起云襄说过她在那次校会后曾躲到无人的地方去痛哭的。

        可是……这一次为什么要这么伤心？

之十一

        节食这条路行不通，不代表就没别的办法了。云襄去了健身房。两周后，一些细心的女生开始察觉云襄的变化，似乎比闹出节食晕倒的笑话前更精神抖擞了，要说瘦吧也并没有瘦多少，但整个人却被什么东西支撑住了，变得格外挺拔。

        通往主教学楼的宽大台阶上，一步三个阶级快速上楼的云襄不小心弄掉了装在口袋里的健身会员卡，旁边的男生捡了起来，准备交还给云襄时发现卡片的玄机，哈的笑出声：“你还健身？”

        这人是祈若林的好友，对云襄的态度自然是同仇敌忾：“跑步机都能给你压坏吧？”

        云襄左手夺过健身卡，右手挥拳往男生脸上招呼去，却在最后一刻堪堪停住：“矮油，我在健身房除了跑步，还练拳击的。”

        男生大概是感受到了狠戾的拳风，脸色变得煞白。

        周围的同学像被狂风卷开的树叶一样四下散去，云襄冷笑一下，拉拉书包肩带准备离开时却发现桑甚也站在那些像看怪物一样敬畏地望着她的人群之中。云襄收回了拳头。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那些曾大肆嘲讽云襄因减肥而晕倒的人渐渐失声，云襄就像每天都被具有魔力的橡皮擦擦掉一圈轮廓那样瘦了下去。

        期末考结束时，她虽然依旧算体型圆润，但到底不再是“一个抵俩”的痴肥级别的了。

        被云襄用盒饭兜头砸过后，桑甚像只被打怕的小狗不敢再随便接近她了，其实也不是怕她再拿什么丢他，他怕的是，她又哭给他看。

        一想到一整个假期可能都看不到云襄了，桑甚心中十分惆怅。

        磅秤上的数字每天都在变化。

        99。云襄不相信自己看见的数字，像个强迫症患者那样在磅秤上上上下下了N回，每次液晶屏上显示的数字都是两位。已经等不及在秋季学期开学第一天让桑甚和别的同学一起对她的变化大吃一惊了。

        “我在xx甜品店。”桑甚不敢相信地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发自云襄的短信，短信最后写了两个阿拉伯数字“9”。这是什么意思？

        是发错了么？是发错了吧。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到甜品店的桑甚在寥寥无几的客人里环顾一圈，也没看见云襄的身影。果然还是发错了呀。

        “喂，170！”美少女从靠窗的卡座上站起来，用力对桑甚挥手。桑甚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可是，天底下会用“170”来指代他的人，只有云襄啊。

        眩惑的感觉从他见到云襄一直持续到他坐下，耳朵里竟然还产生了像是有炸弹在身边爆炸后引起的轰鸣。

      “没办法让你变成170来陪我，只好我自己变成99来陪你。”

        压断了自己所喜欢的男生的一根肋骨呀！就算再没廉耻心的吃货也会在这种奇耻大辱的驱策下戒绝一切美食的。

        是的，她是喜欢桑甚的。一直都是。在他对她说出”我喜欢你”的那一刻她就喜欢他了。

        就像桑甚说的，他肥胖时曾幻想有可爱的瘦小孩来对他说，你真可爱桑甚我喜欢你。如果那样，他一定非常快乐。

        是的，真的非常快乐，在最糟糕的时候得到的善意和真诚地示好。

        云襄第一次主动碰碰桑甚的手，“那以后那根肋骨我负责赔了。”

之十二

        窗外细雪纷飞，刚刚开始的寒假让甜品店的上座率难得地增高不少。桑甚诧异地看着祈若林向着他和云襄所坐的卡座走来：“好巧，你们也在这里。”

        不参加国内的高考直接申请国外的大学，高中一毕业就出国已成为桑甚他们学校的一种潮流，尤其是像祈若林和云襄这种家境富裕的优等生，更愿意选择这样的求学之路。祈若林来找云襄是说一个数学竞赛的事，决赛在美国举办。云襄对祈若林倒还算客气，有问有答谈了好一会儿。桑甚在一旁听着，他俩对谈的内容，因为夹杂着一些英文单词和特定内容，有一多半他都没听懂。

        祈若林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俯，云襄仰头看着他，尖尖的下巴和脖子之间形成一道微妙的弧线，而祈若林下俯的视线也显得特别温柔。桑甚无法遏制冒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想法，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我不是很有兴趣。”

        “啊，好遗憾，还想着如果能一起进决赛的话，可以结伴同去呢。”

        精英间的对话终于告一段落。祈若林离开后，云襄像是想起了什么，和桑甚招呼了一声，追了出去。桑甚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们俩站在街边交谈。他见到祈若林先是满脸笑容，然后神色大变，随后露出痛苦不堪的样子，云襄一直笑眯眯的。

        “你对祈若林说了什么？”云襄回来后，桑甚不解地问。

        “没有呀。”云襄拿起没喝完的饮料滋滋有声的喝起来。以桑甚这种幼儿园小朋友般的单纯心智，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她会怎么用言语为箭，三言两语就扎的祈若林满身窟窿。

——祈若林，等等，有个问题我很想问你。

——其实你一直都喜欢我的吧，只不过过去的我是个肥胖的丑女，承认喜欢我对你来说是奇耻大辱，所以你格外地针对我。

——你这么贱，你自己知道么？

      “那，决定不去参加那个比赛么？”

      “不。”

      “可是祈若林说申请美国名校可以加分的。”

        “我又不申请。”

        “你……你不打算大学出国念？”以她这样进取霸气的性格她会不想去国外拓展眼界打败各种肤色的精英？

      “不打算。”云襄不假思索。“明天去看电影呗，上次你说你特别喜欢《冰雪奇缘》的。”

        年过十六的少年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喜欢那种电影，还强调看的时候热泪盈眶，这种话，真的也只有桑甚说出来，云襄才不会觉得恶心。

        “又有新片上了，是原班人马打造的。”云襄将手机举高给桑甚看。

之十三

        《超能陆战队》再一次把泪点能拉低全人类泪点平均值的桑甚看得热泪盈眶。

        冬季的夜寒冷阴湿，但因为刚从中央空调温度调得太高的影院出来，反而觉得呼吸畅爽，云襄一边走一边小幅度地蹦跳，嘴里还唠叨不停，“哇，我觉得我俩合体以后就可以去演大白了，你演温暖治愈的那个，我演切换芯片后冷酷无情超级能打那个。”

        桑甚微笑看着云襄，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过去的云襄是不会这么说话的，和他在一起后，她似乎传染了他的呆萌。又或者，她是故意在迁就他。就像她选择不出国。

        “我……”云襄不留神踩中了地上一小摊还没化干净的积雪，“小心！”桑甚抓住云襄的肩膀紧紧一扣。云襄身不由主侧转着扑到桑甚怀里。

        “没事吧？”

        云襄摇摇头，嘴角噙着笑，方才为了借力她的手紧紧攥着桑椹肩膀靠近衣领的地方。桑甚等她松开手自己站稳，但云襄没有，反而抬头看着他，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浮动起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态，好像一个小孩子想要什么东西却又不敢讲出口。

        “云襄？”

        明明没有下雪，但桑甚却忽然感受到一种类似落雪时刻的静悄悄的喧嚣。路灯映亮的这一方天地里，像是忽然充满了肉眼看不见的飞舞着的小精灵，它们一起在他耳边呐喊：亲她亲她亲她呀！

        “没事就好。”桑甚握住云襄的手将它从他胸口拉开。云襄退到一边，没有说话。

        “我送你回家。”

        “不用！”生硬地拒绝后，云襄大踏步地离开了。

        这之后直到开学的时间，两人没有再联系，但冷战终结在小别后的第一次相遇，桑甚看见云襄站在几步开外主动对他笑起来的时候。

        “云襄。”

        “桑甚。”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得这么近了，不用解释都能和好。

之十四

        “你觉不觉得祈若林最近有点怪怪的？”桑甚将云襄丢过来的她不想吃的食物吃掉，若有所思看着坐在几张餐桌之外的祈若林。

        原本神采飞扬的少年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上去有几分失魂落魄。

        云襄连头都懒得回，只挑了一下眉。祈若林意兴阑珊的样子她早留意到了，这证明了她的推测一点儿没错，在她胖得惨不忍睹的时候祈若林就是喜欢她的，如此残酷地揭穿有效打击到少年的自信心及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你能不能老盯着他不放？你女朋友到底是谁呀？喂，难道你性取向变了？”

        “什么呀。”桑甚只好将视线收回来，埋头吃饭。

      云襄转身看了看祈若林，他身上到底有啥值得同情的地方能令桑甚对他瞩目那么久？

      云襄试图用桑甚的价值观打量祈若林。

      就是唇色白了点、头发乱了点、精神不振而已呀。

      祈若林忽然抬头，对上了云襄的视线。

      因为太仓促来不及掩饰，云襄第一时间辨认出这个曾经也是强大骄傲的少年眼中的痛苦。

        有什么正在他瞳仁深处慢慢腐蚀的感觉。

        桑甚是因为看懂了这个，所以才关注起祈若林的吧？而她，则瞬间涌起再上去践踏一脚的冲动。得罪过她的人，哪怕死在她眼前呢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云襄忽然起身向祈若林走去。

        “祈若林。”

        祈若林戒备地抬头看着云襄，整个后背都贴在椅背上。

        “对不起。”云襄看到桑甚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解地望向这里。“那天的话，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放当真。”云襄轻声道了歉。这段话只有祈若林听见了，不放心走过来的桑甚什么都没听到。

      “你们说什么？”

      “我就损他两句，问他是不是寒假去穿越了搞得这么憔悴。”云襄不想向桑甚承认她刚才像被他附体似的说出那么慈悲为怀的话。

      桑甚无奈笑笑，信以为真。

之十五

        明明才高二而已，学校里已经传出有人拿到名校offer的喜讯。

        春暖花开的时候，云襄和桑甚走在禁止车辆通行的小街上。

        小街两边都是暗青色的石墙，映衬得周围正在盛放的迎春、玉兰更加璀璨。

        “喂，你！”云襄忽然向对面一个举着手机的男孩子喝道。一直埋头走路的桑甚不解地抬起头。

        对方是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子，大概刚上初中，细长的四肢，一脸稚气：“拍、拍照呀。”

        “拍什么？”

        “花……”

        “我不信，手机给我看看。”

        桑甚拉拉云襄，想要制止她，但云襄已经伸手抢过了男孩的手机：“这是花？没错背景是有花，但这个呢？还有这个呢？你没事干嘛偷拍我们？”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拍这个小街的，看你们好漂亮，所以就也拍了一张。”男孩涨红了脸解释着。桑甚认为他说的是实话，他向男孩的手机上看了看，果然是把他和云襄拍进去了，大概因为光线的缘故，他和云襄在照片里都显得比平时要更青春洋溢，尤其是云襄，皮肤吹弹可破，眼睛亮若星辰，真心是人比花娇。

        “算啦。”桑甚柔声劝道。

        “算什么？！”云襄不顾男孩的抗议，低头在他的手机上操作着，“我已经删了。”她将手机还给都快哭出来的男孩。

        桑甚在一旁觉得无言以对。

        “骗你的啦，”云襄道，“只是在记事簿里输了我的邮箱地址，回家记得将那张照片发给我。”

        小男孩惊喜地看着云襄，“好的，姐姐，一定的。”

        其实云襄最初是打算二话不说将照片直接删掉的，开玩笑，她也是能随便偷拍的？但也不知为什么就改弦易辙了。

        因为怕惹桑甚不高兴？可是桑甚根本就天生缺乏“不高兴”这个情绪的好么？

        明明是一路默默跟随着自己的人，可是，他真的开始影响她的步调了。

        “云襄，景岳要去英国的事，你听说了么？”

        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云襄随意地点点头。

        景岳，曾是云襄有力的竞争者之一，但从未真的赢过她，可是，这一次，景岳确实走在云襄前面了。

        因为……他么？

        要迁就他么？

        学校组织去郊外春游，放风筝的同学忽然惊呼起来，“看，老鹰。”

        真的，有只苍鹰在高空盘旋，即使隔得这么远，即使它看上去颇为孤单，但振翅而翔的它依然显得那么气势天成。

        “在看什么？”云襄走到都快把脖子仰断的桑甚身旁。

        “你呀。”

        脸庞后仰的时候，眼泪是会斜淌出去的，桑甚心里做了决定。

之十六

        “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我家那只三花猫，”桑甚硬着头皮想将他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讲完，“当我还是个胖子的时候，面颊软乎乎的，肚子也软乎乎的，比什么枕头垫子都舒服，猫咪最爱趴在我肚子上的，但我瘦下来后，它就对我敬而远之了。”

        “你到底在鬼扯什么？”云襄忍无可忍大喊起来，甜品店别的客人都吃惊地看向他们。“你因为这个要和我分手？”

        “是。”桑甚觉得他的头皮已经硬得像块铁板一样了，“可能我真的就是个死变态，我就是喜欢死胖子。”

        向云襄表白的时候，他从未想得那么长远，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的差距。体重在决定一个人核心竞争力的因素中根本有如浮云般无足轻重，不管云襄140还是99，她的智力能力都是卓尔不群的。而他不管170还是130，他恐怕都只能成为云襄曾说过的那种“连受过训练的狗狗都能胜任的保安工作也未必找得到”的怂人。

        “对不起。再见。”

      “你、你给我滚回来！桑甚！桑甚～”

之十七

        暑期的时候，桑甚想，也许开学以后云襄就会彻底将他抛诸脑后，毕竟瘦身后的云襄漂亮得无可挑剔，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胖子都是潜力股”，想获得她青睐的男生多如过江之鲫。祈若林就是其中之一，得到云襄安抚后他迅速收拾起受创的自尊心然后公开开始追求云襄。以至于云襄恶狠狠念叨了好几次，“泥煤，好人果然不能做！”

        云襄当然没有那么轻易地原谅桑甚，桑甚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云襄的一条辱骂或恐吓短信。

        “你拿你自己和猫比，你果然就是个死变态！”

        “世界上最肥的女人1090斤，怎么样要我给你发个征婚启事么？哦，不对，这女人早两年已经死了！你要去找她么？”

        “我告诉你我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每天睡觉前最好检查一下你家的门窗是不是都关严实了！”

        ……

        每天短信之后都跟随一个古怪的数字，103、101、107、113之类的，桑甚以为这是云襄自设了一个怒气值评判标准，每天根据这个打分。

        她貌似是越来越气了。

        120、129、133、138、140。

        “你给我滚出来，我在你家楼下！140！”

        桑甚捧着手机胆战心惊地思量的时候，楼下隐隐传来：“桑甚，桑甚”的呼声。

        “儿子，好像有人喊你。”桑甚妈从厨房探出头提醒。

        桑甚无奈下了楼，看见云襄的第一眼，他眼泪就婆娑而下。

        她……竟然又胖回来了。

        当初云襄要求他增肥回170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过要答应，对于一个瘦身成功的死胖子来说，不会有什么比重新胖回去更可怕了。

        “你说过你喜欢死胖子的！”云襄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涨得通红，“我现在又是死胖子了，你再敢说不喜欢我——”云襄忽然取出一把瑞士军刀，腾的亮出其中的小匕首，“我和你没完。”完字刚说完已经咧嘴大哭起来。

        桑甚妈一边炒菜一边向楼下张望，越看越看不懂，怎么儿子突然就哭了？怎么那胖姑娘也哭了？

        还有，同样胖胖的桑甚妈觉得那个胖胖的矮姑娘真的是好看、可爱！

之十八

        “我不想拖累你让你不能飞。”

        后来他们又去了一次郊外，但这次没再看到老鹰，桑甚告诉云襄他的担忧。

        “可是，没你的拖累，我一定会飞到错误的地方去。” 云襄深知自己凶悍的本性，以她的能力肯定会一步一步收获巨大的成功，但没有桑甚在她身边，她极有可能会滥用这份成功。桑甚平和恬淡的气场一直在悄然地调节着她的天生戾气。

        曾经的130配140也好，130配99也好，如今的130再配140也好，其实这都不是重点，重点从来都是彼此的心的契合度。

        “桑甚，人笨就要承认，以后这种需要想的问题你还是交给我。你并不会拖累我，你是我的舵。明白？”

        “明白。”

        “但是今天我可能要拖累你一下，走不动了，你来背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