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学坏的男孩

每个人心中都深藏一盏从善的明灯。

“你家龙龙呢?”麻将桌上,邻居李大婶有些诧异。

“跟他们疯去了吧。”一个满脸络腮胡,浑身邋遢,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随意应到。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家崽子都被我关在家里写作业呢,他奶奶求我带她出去我都没答应,”李大婶抬头看了眼男人,旋即又看向自己的牌面,“你也得留个心啊,别让孩子考砸了,听说这次考试要分班。”

男人目不离牌,脸上泛起不耐烦,没说什么。

话题就这样无疾而终,除了麻将的“呼啦”声,再没了其他声音。

龙龙是谁?他是中年男人的儿子。龙龙在哪里?他此时就在我的身边。

龙龙是我爷爷一个远房亲戚的孙子,虽然辈分远,但是住得近。我们同辈,我比他大,他叫我哥。

龙龙与平常孩子不太一样,他喜欢跟着大孩子。每次我和伙伴们在田野、河塘边玩耍的时候,总能看到他影子一般的身影,甩都甩不脱,虽然他年龄小,但逐渐地,我们也接纳了他,不过他由此得了一个外号:跟屁虫。

小学的时光总是最无忧无虑的,没有繁重的作业,没有紧逼的考试,也没有烦人的自习。每到放学,我们总自发地组成一个团体,以“探险”为名穿梭在农村的大街小巷中,惹起一阵鸡飞狗跳。

现在想来,那时的龙龙还在懵懂中,我们这些大孩子就是他的主心骨。

他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浪荡子,对龙龙实行三不管政策:不管学习,不管生活,不管思想。

大队里的书记多次深入他家,都被他以家事为名赶了出来。所以大伙儿都不愿怎么纠正他,免得好心换来一鼻子灰。

时光穿梭,小学六年一晃即逝。

我们这些大孩子都升了初中,仿佛紧了发条的闹钟,学业变得异常繁重。

别说是晚上了,就连周末都被满满地排上了课业,那个曾经的探险小团体自然解散,整个街道一时变得冷冷清清,连邻居门前的黄狗都无精打采地趴在地面,似乎也在回忆着那些横冲直撞的孩童。

这本是很自然的事,时光变迁,任何乡村都在特定时刻上演着这周而复始的一幕。但这次却出现了意外。

那是龙龙。他年龄小,依然还留在小学,昔日的伙伴一下子从他眼前消失,瞬间的失落感袭上他的心头。有段时间,我从书房的窗前看到他不知所措地站在空地上,迷茫地四下张望,空无一人。

我有些不忍,每次想打开窗户喊叫,或下楼与他作伴,但身下堆积着的厚厚习题迫使我打消了念想。

“算了吧,明天还要测试呢。”我心中叹道。

还有几次我看到龙龙执着地去敲伙伴的家门,总会被门口出现的一张冷漠的大脸无情回绝。

站在父母的角度上如此行事,也无可厚非——每位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但是对于龙龙。。。。。。

父母是监护人,此时本该由父母为孩子做正确的选择,但是龙龙的父母依然不闻不问,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也有牌友向他提出此类建议,却都被他一票否决,逐渐地,他也听不到更多好的意见了。

他的心就是他的牌面,在无知的狂欢中徐徐下沉。

“杂货铺老王家昨晚遭贼了,你知道吗?”卖菜的沈大妈一大清早就在那里吆喝。

“我也才刚知道,听说是好几个人一起作案的,抽屉都被撬掉了!”

“是啊是啊,老王已经报警了,那里现在全是警察。”

一石激起千层浪,老王家被盗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村,一时间众说纷纭。

村上的孩子们得以有机会跟着大人参观案发现场,一个个激动不已,男孩子们捡起树枝充当宝剑冒充窃贼,女孩子们则文静地站在一边小声地交谈,熟悉的“冒险团”成员又短暂地相聚在一起,却唯独不见龙龙。

我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由于窃贼技术粗陋,案件很快水落石出。

这是一起由邻村的流氓牵头的普通盗窃案,主犯已被刑事拘留,原本平平无奇的一起案件,其中的一个从犯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龙龙。

龙龙未成年,而且属从犯,仅受到批评教育,但是村民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

原来,在那段无所适从的日子里,他沾染了社会的糟粕。

我想,他的心中一定是格外懊悔的。他仿佛陷入无边的深渊,他曾经渴望朝夕相处的伙伴们,由于自己一步踏错,如今更加地疏远他,大人们也纷纷用他作反面教材来教导年幼的孩子,他的形象突然被过度地丑化了,人们见他如见魔鬼,唯恐避之不及。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父亲依然不管不顾,似乎麻将就是他的天,他的全世界。

这件事情如同我生活中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激起短暂的涟漪后很快重归平静。

是的,迫在眉睫的中考逼迫我必须心无旁骛地投入学习,那些不想干的事情此刻都被我挥之脑后。

依稀记得听说龙龙后来又犯了几次案件,性质也愈来愈严重,但由于始终还是未成年人,只得到了越来越严厉的批评和指责,第二天依然能招摇上街。

他的神色越发坦然,眉宇间最初的深切愧疚已消失无踪,他似乎已把偷窃当成了生命的主题曲。

工作后,我老家就很少回了,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回家总是有意识地探听龙龙的消息,而每次得到的,也都是他成年后犯案被关看守所的消息。

我有些惋惜,有些感叹,还有些无力,我怎会想到时至今日,那甩不掉的“跟屁虫”已与我们形同陌路,再无法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仿佛龙龙的一生已与看守所永远挂钩,我也渐渐地失去了再一次探听的兴趣,心底那一丝柳暗花明的期盼也终于消失殆尽。

直到那天,关于龙龙的事情再起波澜。

也许是丈夫的漠然无为,也许是儿子的不成器,也或许是邻里乡亲的舆论重压,龙龙的母亲提出离婚,她去了外省,从此杳无音信。

更为震惊的是,一个月后,龙龙父亲绝食,送往医院后全身虚弱而死,而那时的龙龙还被关押于看守所中。霎时,平静的乡村再起热议,龙龙被武警押着,在乡亲们的注视下,泪流满面地跪倒在父亲坟前。

人们一时感慨万千,唏嘘这多灾多难的家庭。

那天以后,龙龙家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只听说龙龙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再没回过家,也没有人再见过他,据说是去了母亲的城市。

家里的老宅已被他故去的父亲输得空空如也,龙龙临走卖掉空壳,换了一笔盘缠。现在的老宅已被改建为老年人活动室了,戏剧性的是,那里的娱乐项目还是麻将。

我们两家一墙之隔,每每听到“哗啦啦”的洗牌声,我都有些恍惚,仿佛龙龙一家还依然如故。

龙龙只回来过一次,这事就我知道。

那天深夜,他借着灰暗的阴影,躲着昏黄的路灯找到我家。当看到他的时候,我竟然有些茫然,仿佛一个只存在记忆里的人活生生站到了面前。

他有些邋遢,但留着长发,梳着中分,有点像70年代的明星。他从小个子矮小,现在也没我高,仰头说话的时候能看到他黝黑翘起的脸。

我招呼他进来坐下,他扯着破旧的衣角坚持在门口站着,穿洞做旧的牛仔裤穿在他的身上有些不伦不类。

他不说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其实我知道,他是害怕看到我眼中的轻视。

我给他递了一支烟,才知道原来他来向我借两百元钱车费。他这次从外省回来,是要在户口地办一个手续。手续办好了,钱却用完了。

发小一场,为了他,也为了我的童年追忆,况且200元也不多,我二话不说就掏给了他,并嘱咐他要注意安全。他的神色直到今天我都记忆犹新,那混合着释然的感激。

我想,或许他感激我的不仅仅是200元,更是一份久已失去的信任,那才是他最珍贵的礼物。

他要走,我叫住他。

我问他去哪,他说回家。是的,对他来说,母亲的城市才是他的家。

我拉住他:“好好过!”

他顿了一下,回头给了一个坚定的眼神,转身消失在如水般的夜色里。

还需要说什么呢,有的时候,一个眼神就代表了一切。

尾声

时间一年年过去,工作的应酬让我应接不暇。

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奴隶,我和龙龙也不例外。那次的相遇只激起我生命里的一个小小的水花,并不能遏制记忆中的他模糊淡去,我想他或许也是。

我要结婚了。

婚礼那天,来宾满席,觥筹交错,我忙得不可开交。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一声声真挚的问候,化为了我婚礼的背景乐。

席间,伴郎匆匆跑来,递给我一个大红信封。

厚实的手感让我心中顿时一凛,背面两个字:龙弟。

打开信封,那一沓钱整整五千,令人诧异的是,一起掉落出来的还有一张名片。

正面金色的油墨赫然印着:金不换投资有限公司,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哥,相信我。”

“金不换!呵呵,像你的字,”我嘴角扬起,微眯着眼睛望向门外,如墨的夜空传来晚风的气息,似乎还带着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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