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你疯了!”张笛狠狠地摘下眼镜。“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样让达娃怎么想?”
“我这是报恩。”郁尧蹙着眉不再看他。“我的病钱是蒋文娟帮我垫付的,一个星期以来也是她天天陪着我照顾我,帮我……按摩。
他停顿了一下,嗓音干涩。
“她做到这地步……我是应该的。”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服自己。
“报恩?你说的什么鬼话!”张笛拎起他的衣领扇了他一巴掌,“如果需要报恩的话,你都不知道该报达娃多少次恩!”
“什么帮你按摩,她蒋文娟真说得出来!她会按摩?她按个屁!达娃天天奔波几小时来看你,又赶回去照顾张二黑,谁帮你按摩的你会不知道?”
郁尧不再说话了。
张笛却不愿住嘴。“怎么?遇到有钱有势的大小姐,心动了?”他这话说得尖酸刻薄,却仿佛刺痛了郁尧。他一下转过脸来瞪着张笛。
“我说错了?”张笛不甘示弱瞪回去。
“没有。”郁尧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你没有说错。”
“郁尧……”
郁尧抬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张笛,算我求你,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当作不知道达娃来过医院,好不好?”
他的眼里写满哀伤和哀求。“你不想返城吗?机会只有这么一次,只有蒋文娟能帮我们返城,她家世显赫,要到两三个名额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郁尧哀求道。
摘去了眼镜的张笛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没有了眼镜,他像黑棋子一样的瞳孔扩大了一圈,鼻翼耸动着,大口呼着气。
一切都乱了,张笛想。
蒋文娟推开门走进病房,看到张笛,忙招呼他吃水果。自从她跟郁尧确定关系,对张笛这个郁尧的好哥们也热情许多。
张笛想告辞。却听到她热烈万分地说:“张笛,我听郁尧说了你的事。我打电话给我爸爸了,回城名额你就放心好了,咱们三个一块儿回城,没问题的。”
张笛的脑子轰隆轰隆,一会儿闪过家里的妹妹,一会儿闪过达娃那张漂亮的小脸,想到她说“嗯,我跟你们一起走”,又想到妹妹电话里哭着问自己“哥,你啥时候回家呀”。
张笛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就谢谢你了。”
他仿佛看到自己心里一座山的坍塌。
达娃是在爷爷下葬后才知道爱人情变的消息的。张二黑年纪大了,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吃了一碗药之后,睡了一觉就无声无息地去了。连半点遗言都没有留下。
兴许他在梦里还在想着要把达娃托付给郁尧。
达娃没有去找郁尧,大势已去。村里人几乎都知道郁尧跟蒋文娟在一起了。
达娃想起他出院那一天,她怀着一腔浓烈的感情跑去知青点,想告诉他对爷爷的思念,还有对他的思念,却看见他和那个军装姑娘手牵手在情人河边散步。
达娃手里的花落在地上。
她不明白怎么这么短的时间,世界突然就变了。明明他们情深意切,之前还说好要带她一起回城。
连张笛也不愿再见她。
后来达娃听其他的村里人说,郁尧同志的未婚妻,是上海市身家显赫的大小姐。她对郁尧同志是一见钟情,郁尧受伤时,她不眠不休地照顾他,给他按摩身体,终于打动了郁尧同志。
夜晚睡不着的时候,她坐在屋顶上,想起郁尧住院时,那些接近傍晚时分她跑过的山路,晚霞美得像浮出水面的红鱼,活生生的橙红色。
是怎么能有那么多的体力一直跑下去的呢?
当然是因为她的爱人在路的尽头等着她。
“你该恨他,他背弃了你。”心里有个声音说。
“我做不到。”达娃想。
她竟真的如同神话里的那只善良的青鸟了,无法伤害郁尧,宁愿用孤独和难过来陪伴自己度过每个夜晚的尽头。他在干什么呢?她想。她多想立即变成那只青鸟,扑腾翅膀,就飞去他身边。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夜晚的风渐渐凉了下来。
【八】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回城时。
拿到回城名额的知青兴高采烈地登上汽车返城,一如当年他们兴高采烈从解放车上跳下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他们如同结束一场考试,即将开启一个全新的人生。
郁尧临行前去了张二黑的墓地。没想到达娃也在。看到他,她愣了一下,缓缓地站起身。
“要走了?”她面容平静。
“是。”
郁尧点点头。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竟变得如此陌生,那些惊心动魄,紧紧交缠的过往,仿佛从未存在过。
“对不起啊,本来说好抓只翠鸟给你看看。”
郁尧摇摇头。
“已经看到了。”
达娃没问他什么时候看到的,或许是他跟新的爱人散步时看到的。
郁尧又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达娃笑了,她弯腰脱下鞋,打着赤脚走到他跟前,一如当年那个小姑娘第一回见他,赤着脚,扎两条麻花辫,站在阳光里。
动心的又何止她一个?
但郁尧不愿再说,他已做了选择,那都只是过去了。
达娃掏出一把剪刀,咔咔两声,手起刀落,郁尧甚至阻挡不及,两条麻花辫已应声而落。
“你这是做什么?”
达娃用布包细细地将头发包好,递给他。
“郁同志,送给你。”
她甚至都没有表情波动。“我再也不能拍拍翅膀就去探望你,就把这两根辫子送给你吧。”
郁尧“哎”了一声,几乎是逃离般地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布包,揣进怀里,离开了墓地。
……
张笛在达娃的家门口等她。
“无所谓你理不理我。但我想给你吹只歌。”他说。他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也是要回城了。“就是我说比《友谊地久天长》还要好听的那只歌,我练了好久。”
达娃点点头,不再看他,推门进屋。
屋里的木桌上放着一只卷轴。达娃先是一愣,接着将它缓缓展开。自上而下,露出的先是模糊的一汪碧绿色,然后像慢慢解开一个谜语般,出现了一只鸦青色的喙,和半个靛蓝弧形。
再往下拉,露出一颗乌黑的眼珠、杏黄色杂碎羽毛和蔚蓝翅膀。
屋外的口琴声响起来。
有村里的小孩子路过村口,听到张笛在吹这只曲子,惊叫道:“啊,这只歌我们学过的!”七八个小孩,便合着口琴的悠扬声唱起来,那样清亮稚嫩的声音,穿过天际,一直遥遥地往遥远的地方去了。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 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今千里 酒一杯
声声喋喋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
达娃展开那张纸条,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着:“你就是翠鸟。”
她捂住脸,忽然泪水滂沱。
【九】
五点半,我和李同志准时坐上回国的飞机。
我们俩告别了女孩,李同志行李里已多了一副他梦寐以求的画。他给女孩开出的价钱令我咂舌,但也在情理之中。听完那个故事之后,我们两个大男人愣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我奶奶一生未嫁,最宝贵的只有这幅画,我看先生非常懂画,奶奶在天之灵也该安慰了。”
我们没有问后面的故事,没有问女孩的奶奶,也就是达娃是怎么漂洋过海来到圣彼得堡的。
那应该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启了。
我又想起那副小像上的老人,白发苍苍,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
人终究不能沉浸在别人的过往里。我拿出公文包里的文件,准备构思一下回国后的报告,遇到不懂的地方,我转头去看李同志。
“李同志,麻烦你帮我看一下这个地方……”
我愣住了。
李同志居然用一只手捂住脸,眼泪无声地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
他在哭。
我几乎要吓坏。结结巴巴地抽出一张纸巾给他:“李李李同志,你别哭啊……”
他无声地接过我的纸巾擦去眼泪。我劝他说:“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形形色色的故事,你不要太沉浸其中啊。”
李同志冲我摆摆手。
他很疲惫的样子。“你不懂……”
我跟李同志在机场告别。我乘车径直回了单位。一周未见,我受到了同事们的热烈欢迎。当然,女人们更多地是问我打听李同志的事情。
“阿文,他怎么样啊?”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
“哼哼。”我含糊地说,“是普通人处不来也无法理解的那种类型。你们想都不要想。”我的话引起一片唏嘘声。正当她们想拉着我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座位上的电话响了。
我接起来:“喂?”
是领导打的,声音很温和:“阿文,不忙的话来我这报告一下这次的工作。”
“不忙不忙。”
我赶紧从包里拿出整理好的文件。开玩笑,忙也得说不忙啊!
还好我在圣彼得堡也没闲着,一直在想回国怎么做总结和报告,所以有条不紊地完成了任务,领导对我的工作还算满意,邀我在沙发上坐下。接下来就是闲话一些家常,不例外是“在圣彼得堡玩的怎么样”或是“在圣彼得堡吃的怎么样”。
我照例中规中矩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我也提到了李同志买画的事。领导倒是没觉得他逾矩,也没当回事。
“李群啊,他那样的家世,喜爱点风月之物是应当的。”
原来他叫李群啊。
我好奇地问:“他是哪样的家世?”
我只知他家世不凡,却不知他是哪样家世。
领导笑道:“他啊,他的家族史可不得了。他爷爷是著名的古董收藏家,他们全家都是搞字画古董发的家,堪称文化富豪,底蕴和财气两全的世家。”
嚯,富二代嘛!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对那副画那么执着呢。
“不过他家名头最大的还是他的大爷爷。也就是他爷爷的亲大哥,是有名的老画家,画界的这个,”领导竖起大拇指,“一说他的名字,懂画的人肯定都知道。”
我来了精神。
“叫什么啊?”
“你肯定听过。”领导笑着说,“当年他家也挺惨的,还被打成过黑五类来着,他那位大爷爷当知青时也受过不少苦……”
我的心突然砰砰跳的厉害,好像有一个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
“叫什么?”
“姓李,叫李郁尧。这名字挺独特的,是吧?”
我手里的文件突然吃不住力滑落在地上。
“他大爷爷一生未娶,到晚年是个性格孤僻古怪的老头子,但是难得跟李群很亲密,什么都跟这个从孙子说,所以他去世后,李群也挺受打击的……”
“已经……去世了?”
我喃喃地问。
“是啊,已经去世了。就去年的事,追悼会办得还挺大的。”领导说。
那些从女孩口里述说的故事变成画面在我脑海里轮番转动,转动得我精疲力尽。1970年的文县,波光粼粼的情人河,返城的汽车,孩子们唱出的《送别》。
我好像能看见那一年的达娃,打着赤脚跑出来,天真无邪,问李郁尧:“你的名字是什么?”
如果她在天堂在遇到他,会说些什么呢?
她那样的女孩子,大概会忘却一切爱与恨,只奔上前去,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