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与街头混混打架挂彩之后,刘安心又开始撒谎了,他对工地上的工友们吹嘘自己一人面对五六个手持刀棍的痞子不落下风,如何打断赵二的胳膊,如何看着他们几个落荒而逃。对于头破血流的自己,他总是挥挥手,满不在乎的指着脑袋说:“那些家伙比我伤的更惨”。
工友们羡慕与吹捧让刘安心踏实满足,有人说:“你那么厉害咋不上天呢?”,刘安心就会回一句:“老子从来都不怕你们怎么看我,做人要厚道,上天这事,那是人家宇航员的事”。工友们笑嘻嘻看着刘安心夸张的动作表情,对于刘安心的话,大家总是开心当是听相声演讲。
从西安城外的出租屋每天去工地上班,刘安心独自一人,他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人和事,他从小被父母抛弃,在市井里长大,整日游手好闲,邻居王阿姨算半个奶妈,现在开了一间杂货铺。前年跟丈夫离婚后就不见踪影,只有罗叔偶尔和刘安心聊天。
这一天吹牛回来,依旧从杂货铺路过,看到罗叔正在躺椅上打瞌睡,西安晚报乱在一地。刘安心敲了敲柜台,提高嗓门喊:“有人么!这洗发露咋卖哩!”。罗叔登时吓得从躺椅上弹起来,看见刘安心正在一旁傻笑,狼狈的罗叔气的准备拿桌上的水杯扔他:“臭小子,净瞎捉弄我,看我不揍你”。刚抄起家伙吓唬安心时,他忽然看到这孩子头上,胳膊上缠着绷带,罗叔火气顿消,随即换了口气问:“又打架了?你咋恁能行哩,吃饭了没,叔给你下碗面吃”。
刘安心吃完饭,孤零零回到家里,脱掉一身脏兮兮的工服,疲惫不堪地躺在沙发上,眼睛出神的望着天花板,他大多时候是癫狂的,一个人待着又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刘安心总是会心平气和的接受现实。他坐起身来,面对墙上的镜子,看到满脸秀气又神情恍惚的那个人,刘安心嘴角微微上扬,他对着镜子做出调皮的鬼脸,又心满意足的躺回沙发。想我这样有追求又有内涵的人,那帮整天搬砖和沙子的家伙,简直不能深层次的沟通,一天净知道笑话我。
对于平日吹牛扯谎的事,刘安心经常会忘记,直到周围人都没把他当回事,他也就心安理得,任凭别人如何看待他。罗叔经常问他有没有女朋友,那么爱沾花惹草,身边应该没少好姑娘吧。罗叔每次问及这个问题,刘安心总是避而不谈,时间久了,罗叔也不再提起,只是心里总盼着安心能有个人陪他。
直到三个月后,刘安心带回来一个女孩,见罗叔的时候,张晓云穿着一身红艳秀丽的花裙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她的笑容灿烂,声音极甜美。
罗叔准备了几个小菜自己斟了一盅酒,看见晓云就像儿媳妇一样,满心欢喜之余,他十分好奇刘安心这个傻孩子是怎么勾搭上这么漂亮可人得姑娘的。没等罗叔说话,刘安心就不耐烦了:“整天叨叨的说我,怎么了,现在没话说了吧”,罗叔一愣:“你呀,人家晓云都没说话,你倒嘴快,不过叔为你们感到高兴”,安心看了晓云一眼,晓云接着话说:“叔,其实安心挺不错的一个人,我们高中同学,他这些年倒一点没变,爱耍贫嘴”。
刘安心毕竟长大了,他有张晓云陪着,温柔体贴,平日里还能斗嘴,时间长了,晓云劝安心离开工地,换个环境工作,刘安心爽快的答应了。
刘安心的朋友周云龙最近混的风生水起,想再折腾些事干,他想起刘安心,下班后请他吃饭聚一聚。
“老板,上大盘鸡!再来个老碗鱼,还有,千叶豆腐,米饭给来两碗,快,先倒点茶水”。周云龙看到他居然点这么多,连连阻止:“够了,够了,咱俩好久没见了,也不至于点这么多,吃不完”。
“你不是有事相商吗?多吃点,我知道你这人爱长篇大论,讲起话来没完没了,我先给咱多备点货开胃”,刘安心一边翻菜谱,谈笑风生似的看着周云龙苦笑。
“呵呵!你这什么逻辑,话多要靠粮食撑吗?你真是一点没变,歪脑筋,罢了,还是撤了吧,给你这大爷省点钱,将来多给人家晓云买点好看的衣服”。听到周云龙说自己,刘安心面子有些过不去,脸拉下来说:“你给我闭嘴,老子点多少就能吃多少,又不是专门给你点,你尽管说你的事,我吃菜总行吧,吃不完,我打包带回家接着吃”。周云龙实在被眼前这个二百五噎的没话说,哭笑不得的看着刘安心,像是观摩一个颇具喜感的动物。
刘安心直奔主题,满脸疑惑的问:“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打算做生意卖建材,你别在工地上搬砖和水泥了,来我这里入伙吧,我大股东,你二股东,我看好了大明宫建材城的一个铺子,打算租下来,半年就能搞起来”
“哦?这个嘛,听起来蛮有搞头的,你要我出多少钱”
“你能出多少?”,周云龙靠近身子试探性的问。
刘安心伸出五个手指,满脸自信的表情,面带微笑的看着周云龙。
“五万!太好了!”,周云龙激动地快要跳起来了。
“不,五千!”刘安心露出面带狡猾的目光。
周云龙有些失望,他很清楚刘安心的家底,无奈的接受了这个数字,他本打算探一下安心的底,没想到这家伙回答这么干脆。
刘安心解释说:“五千已经是很多了,我平时搬砖赚的辛苦钱,钱都花在这些人情往来的饭局活动上,这笔钱算是我最近的全部家当,你要用得着就只管拿去。对了,晓云给我在西京医院找到一个保安的工作,一个月也能勉强糊口,你要搞生意冒险去创业,兄弟我支持你,我呢,只想安生的过点小日子”。
周云龙听刘安心并不动心,有点打退堂鼓,但他一直将安心视作最好的朋友,许久不见,他们聊了好多以前的往事,半小时后,刘安心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答应晓云去体检,我们改天再谈”
“服务员,结账!”,刘安心大手一挥叫买单。
“你好,先生,总共326元”
安心以为自己听错了,拿到消费账单一查看,心里十分后悔点了这么多菜,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周云龙看到眼前这位仁兄抢做东的滑稽表现,越发觉得刘安心浑身喜感十足。于是赶忙冲上前去,掏出银行卡递给服务员买单。刘安心假装瞪了一眼周云龙,似是怪他抢了自己风头,于是开口说:“我听说你最近发财了,现在都玩起信用卡了,好吧,这些剩下的饭菜我打包回家,这顿饭你请我请都一样,哈哈,下次你建材铺子要是开张了,我多资助你些钱,放心吧,好好干啊”。说完刘安心只好硬着头皮让服务员打包带走,站在一旁的周云龙看到这么个朋友,简直是看猴子装大爷,人间难得这种活宝,稀奇稀奇。
刘安心是一个看似大度的人,他并不计较生活中的琐事,当然,他也会觉得别人也这样想,有时他心急火燎,有时又气定神闲。他答应张晓云去做体检,反正检查身体,又没啥毛病,于是他去抽血化验,医院里乌压压排满了人,他拿着体检单对号入座,去了眼科又去耳鼻喉科,化验完血又跑去厕所撒尿。他尿了一整盒,唯恐护士检验得尿液量不够,到时候就怕麻烦再尿一遍。
一个星期之后,检查报告一出来,刘安心傻眼了,肝功能异常,还伴有血管硬化的危险。天哪,这是肝硬化吗?我的妈呀!刘安心不淡定了,他去找晓云,告诉她并不是一个健康体,可能就要不久于人世了。于是他把晓云周云龙等其他朋友都叫过来一起吃饭,郑重其事地宣布自己的检查结果,声泪俱下说:
“没想到,我还能见你们最后一面”
“肝硬化又不能致死,你平时多注意,该吃吃,该喝喝,你不是还有晓云陪着吗?”,大家七嘴八舌的宽慰刘安心。
安心忽然天真的说:“晓云,我对不起你,我走了,你怎么办”
晓云知道安心被吓到了,对着刘安心说:“报告单上没有明确说明,只是异常,你不要过于悲观”
刘安心越听晓云关心他,越觉得自己可怜,他不相信的说:“不,我的身体我了解,你们都不要说了,大家干了这杯酒,愿老天保佑你们平安幸福”
大伙其实并不在意,这刘安心真是傻得可爱,看到安心煞有介事的样子,大家一致认为,唯有时间会让刘安心摆脱包袱,也唯有时间和经历能改变一个人,化解恩怨,甚至化解仇恨。
至于安心的爱与恨,似乎大家从他的身躯与灵魂都无法彻底地看穿他。朋友们各自表示同情和关怀,只有刘安心是真的悲伤,他第一次感到一丝绝望,于是他想好了一切安排,包括写遗嘱,甚至也试图去解除与张晓云的恋爱关系。他的人生在他看来到了转折点,也许是终点,他恨这命运总是不能牢牢的控制在自己手里。
工地上的工友们得知刘安心病了,十几天旷工没来上班,便纷纷猜测刘安心可能时日无多了。老板早已解雇了刘安心,但是工友们习惯了刘安心整日吹牛的神采,自从不见这个活宝整天在耳旁聒噪,耳根虽然清静了许多。然而生活也闷得慌,工友们认为刘安心的离开对于他们的精神生活是一个巨大损失,不过第二天,上班的早晨,该干活还得干活,日子还得往前过。
周云龙在刘安心拒绝入伙后,自己几经周折,最终还是迫于现实放弃了投资生意的计划。他决意在原来的房产销售继续坚持,对于未来,他不曾抱有幻想。想到刘安心那些荒诞不经的言辞,周云龙有时竟然认为这家伙疯言疯语的,不过有些话才真是赤诚之言。在许多次冗长孤独的夜里,他自惭形秽,因为随着工程去了外地工作,周云龙只有偶尔回西安看望刘安心。
半个月后,刘安心约晓云出来,他没有别的牵挂,个人资产只有3000多块钱,他很认真的交给晓云保管。晓云瞧他一脸呆样,没有收钱,只是一个劲地宽慰刘安心:“安心,你从现在开始,这笔钱自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要是愿意去哪玩,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只是你不要不开心嘛”。刘安心失去了往日的灵性,只是略微点头,他忽然闪念出一个想去的地方,要晓云陪他一起去。
其实刘安心并没有因为检查结果而惴惴不安,他曾经独自去西京医院的大厅里走过,见到男女老少因为病痛折磨,各自拥挤着等待治疗,焦急,绝望,无奈,悲伤,种种场面都浮现在眼前,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朋友朱丘山身患肿瘤在病床上躺着,刘安心推开门见到了掉光头发,形容枯槁的朱丘山,内心一阵悲凉。不过朱丘山的笑容依旧,他对刘安心说:“其实没什么的,我得好好活着,如果我看到了世界的终点,那即便道路困苦也是人生经历的风景啊”。刘安心仿佛懂得了什么,他问朱丘山接下来的打算,朱丘山淡然一笑:“我知道时间不多了,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上帝可能喜欢我了,就让我去见他,也许他跟多开玩笑呢!”,朱丘山讲到这里把刘安心逗乐了,对啊,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个玩笑呢!
刘安心带张晓云去了霸陵墓园,他们骑单车到了门口,然后步行进入。一眼望去,四面的沟谷,台阶,还有黑白相间墓碑,它们静穆地矗立在四周高低起伏的山丘,环绕着苍松翠柏。张晓云明白刘安心的意思了,她对刘安心说:“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在一起,你一定不要先离开我”,刘安心看着晓云:“为什么要下辈子呢,每一天对于生命来说都是多么珍贵,现在不是就在一起吗?”,刘安心的话让晓云十分触动,紧接着刘安心环顾四周,忽然放开怀抱的感慨:“其实,我们终将离开这个世界啊,但愿我们能长眠在这里,不是吗?这地方很安静,没有什么比墓园更让人领略生与死的意义了,活着就珍惜明天”。张晓云发现刘安心想开了许多,在她眼里,刘安心这个鬼脑筋真是一个又复杂同时又简单的人,时常让她捉摸不定。她很清楚刘安心是一个缺乏关爱的人,一本正经的说话她一时间还习惯不了,倒是在墓园这样肃穆的场合,听刘安心一番看透生死的言语,也算一桩难得的经历。
刘安心回家了,又路过杂货铺,罗叔正在烧水,一边沏着茶,一边悠闲的看电视。罗叔瞧刘安心那一本正经的傻样,问他:“这几天钻哪儿去了,平时不是很嚣张嘛,咋了,最近缺钱花了?还是手机又被偷了?看你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刘安心听罗叔又在念叨:“叨叨叨,有完没完,以后我还是绕道走吧,罗叔,我最近啊可以说是历经磨难,马上就要羽化登仙了,到时候捎上你怎么样”。刘安心又耍贫嘴,罗叔知道安心的事,心里总是惦记,他请刘安心喝茶下棋,刘安心摆手道:“不了,我回家收拾东西,过两天去上班”,罗叔不再强留:“你呀,那些乱七八糟的医院有什么好的,当什么保安,你来我这,给你开个铺子,你当掌柜的,平时陪我聊天谝闲传,多好啊”。刘安心不说话,他一点都不想过这样一眼望到老的生活,即使保安也不是他特别想干的活。
罗叔收了笑容,告诉刘安心:“你那个什么烂体检,那些元素啊,血液化验啥的,叔不懂,你去看看街道后面的老王大夫,人家是中医,会望闻问切,你去了给你号个脉,方子就开好了”,刘安心瞪大眼睛瞅着罗叔,眼神疑惑,若有所思。罗叔接着说:“那个检查报告说明不了什么,肝功能异常而已,又不能立马死人,我看你是内虚火旺,一天躁的你,这次让你消停点”。听完罗叔的一番话,刘安心很不情愿的接受罗叔的指示,去看中医,他心里认为这鬼玩意还能看出我哪有毛病,还内虚火旺,罗叔唬人的架势跟真的一样。
下午刘安心进了老王的药铺,一股浓烈的中草药味道扑面而来,刘安心东张西望,到处都是中药,刘安心走到一堆药柜旁边,一位年近七旬,头发花白的老大夫坐诊,他对刘安心说:“手伸出来”,一边号脉,一边问刘安心:
“平时抽烟不?”
“大夫,我不抽烟”
“喝酒吗?”
“也不喝酒”
“哦,有没有结婚”
“还没有”
三个问题刘安心都简单明了的回答,干脆利落,老王大夫突然转头看了看刘安心,微微点了一下头:“年轻人,你习惯很好嘛,不过脉象有些乱而已,给你开十副药,回去好好吃就行了”。
刘安心睁大眼睛问大夫:“这就完了吗?有没有什么指示”
“指示,你还要什么指示”,老王笑着说。
“就是我该注意什么呀,多喝些水什么的,将来能活多久什么的”
“哈哈哈,你小子,听你叔整天夸你鬼头鬼脑,是个聪明娃,我看你简直比猪还蠢啊,真是又蠢又笨”,老王不知该说什么好,“回去按时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了,给你的几味药吃半个月就没啥毛病了”
“真没毛病?”,刘安心固执的问。
“身体是没毛病,回去多吃几个核桃”,老王瞅了瞅刘安心说。
“为什么?”
“呵,你得补补脑子了”,老王已经乐得直不起腰来了。
刘安心终于从药铺出来,提了几副药,他找出化验单,随即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于是欣喜若狂地电话联系之前的朋友,告诉他们自己没毛病,还活的很好。
“喂,周云龙啊,我刚取了5000块钱,你现在哪里上班呢,我给你邮过去,嗯嗯,对,我现在就资助你开店,嘿嘿”
“喂,晓云,谢谢你,我中奖了!我给你买了一件漂亮衣服,你过来拿”
刘安心终于放心了。
大家也终于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