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比不想去上班,所以她上班时对朋友说:「上班除了能得到点“钱”,好像再没有别的价值。」
说完她就显得很低落,刷起了微博。
她的同事觉得她这样想显得挺二百五的。但菲比觉得,这一点都不二百五,她所感到的价值感丧失问题,就是她不想上班的原因所在,背后其实挺复杂。
要知道,菲比这个姑娘,并不是不能吃苦,平时会正能量到显得虚伪,但她不想上班的时候就会特别丧,上班偷闲的时候和同样苦闷的晚辈聊天,也会没有心情给别人灌鸡汤,而是用单手在手机上飞快地敲出:「没劲,不知道活着啥劲。」
但这句苦闷的话甚至不应引起她自己的注意,它并不是像抑郁症一类深层疾病的无意显露,她还是会“没劲地”接着活下去,这句赌气的话,使她诋毁了自身的价值,却也暗含着对更大价值的渴望,充分展现了现代人讲话的两面三刀。
牵扯到“价值”问题,就有必要先搞清楚,对菲比这种人而言,她们眼中有价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价值”就是不上班,天天睡大觉?菲比绝不会这么认同,但具体是啥她也说不清。
让我们回头来看一下菲比的出身设定。
菲比出生在一个家境尚可的小镇,自幼成绩一直很优异,高中大学都谈过恋爱,这很关键。整个人安静内敛,读过一些不太知名的女性作家写的关于“自我”一类的书,对于整个社会的错综复杂,她则感到头痛,并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下班的路上她会听简·奥斯丁的有声书,每月花30块开2G流量,方便随时听网易云刷评论,让心情忽高忽低。
另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往事是:在火车上和男朋友分手的半年前,她曾有和今天类似的感受:一切都丧失了意义,想有一扇任意门,好飞到他身边,于是她只能在铁路轨道边盲目地游走。
当半小时后男朋友打回电话说刚刚是打错了的时候,她竟也没有选择和他复合,那一刻她真的觉得他也变得无意义,于是她听着《不找了》这首民谣,看着“人要是矫情起来,听什么都像是在说自己”的评论,欣慰地哭了,这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歌。
过了半个月她才意识到前男友的“打错了”的内涵,便觉得天下男人一般渣,不想谈恋爱了;看到网上的单身文艺伽喜欢养条猫,也就捡了一只,第一天小猫就衔着蛤蟆跳到她的床上,让她决心再不养任何东西。
十九年前,她还没有上学前班,妈妈跟着小姨到石河子旅游,再没有回来。那时候她就到爸爸的工厂,坐在生锈的大铁皮上玩耍;爸爸故意调了工位,好方便随时看到女儿,挤眉弄眼地想要逗乐女儿,但他一整天也不能挪动一步,菲比只记得每天爸爸擦汗都能染灰一条白毛巾。
回到家,他把毛巾扔进滚烫的热水里,龇牙咧嘴地捞出来,揉搓,但洗不太干净;他睡的早,菲比不想困觉,在旁边呢喃:“我想俺妈。”他总说:“想她干嘛,不想。”到了高中时,菲比喜欢对别人说,她没有爸爸,可爸爸总跑到学校给女儿送衣服,让她尴尬。
到了大学,和一个外国网友在ins上聊到家庭的时候,她带着对父亲的深情说网友说:“ He has been living no value”。说完删了这个网友,这又很矛盾。
总之,和成批接受了完整教育的人一样,她似乎有一套自己的价值标准,一套不同于父亲的价值标准——那样辛勤的一生好像没什么价值,她要是也这样,对不起读的进步书籍,对不起为她量身定制的歌,但她的价值模糊又不牢靠,时不时就崩坏的毛都不剩。
菲比工作的城市是一个按照摊大饼模式发展起来的古老城市,从市的这头到那头,坐公交需要七八个小时,菲比还算幸运,算上堵车每天会耗费在路上二三个钟头,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没有听完,她感到太过杂乱,不知道是来自书,还是来自自己。她慢慢习惯了在公交车上看最新的综艺——一天中不多的快乐。
科学管理之父泰勒对她每天的生活有若干之影响,泰勒研究了一套具体到每个手势的工厂流水线员工管理模式,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并建立了朝九晚五的八小时工作制,这项传统的制度让每天有机会上班偷闲,因为现在单纯工作不用上班那么久。
算起来,她每天能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而且多半时候用在了化妆和睡觉上。
在公交车八小时车程的地界里,布满了二三产业,企业多如牛毛。待在公司的时候,她有点向往500强大企业的生活,觉得公司小的不好意思跟别人提;一个人坐在米店喝粥时,她又感到孤独。这个时候,她就想起爸爸。
工厂里经常会开大会,逢年过节还有文艺演出,这些菲比记住的不多,她记住的是黑压压的人推自行车的情景,她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被爸爸一马当先地冲在人群最前面,那种简单的、属于人群中才会有的快乐在不痛不痒的一天彻底结束,那天后她没有再那样坐过自行车。
她知道自己不知为何活成了一个欲望所剩无几的人,而这个城市里、她工作所服务的那些人,都在放肆地释放各自稀奇古怪的欲望。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众人的庞大欲望——这是一个缓慢到看不到尽头,且不需要感情投入的买卖,而且她只是这个欲望满足系统里的小螺丝,她的岗位——列各种复杂的表,有让她脱离人间的错觉,最终让她确切明白的只是属于她的时间在匆匆溜走。
老板每周都总哄不再年轻的员工,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一起成长。她觉得很扯淡,觉得自己在全面返祖。
对于自己要独身的想法,菲比睡不着的时候又会很矛盾,她那会就显得特别清醒,意识到如果不是撞什么大运,几十年后她在这个大饼城市买不上一座房。但既然是自己过,买不上房子她也不用太在乎,可以活的更潇洒点的,于是她就对工作的价值更加深怀疑。
她在公众号上看到被摘抄出的鲁迅的一段话:“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墙上有两个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真觉得鲁迅是被低估的感情作家。
这让菲怀念起了和爸爸在一起的小时候,那时候真无聊啊,因为大家都差不多,这家小妮子被那个兔崽子挠了,她妈就会把每个破小子的父母倒腾出来,查明真相。
而现在,她既无法和天天在电话里假装FBI探员的男邻居相谈,也无法和画了红眉毛、抱着一条狗的卷毛阿姨互相了解,她觉得在这个大饼城市,这也多少是一种必然。
她,今天很不想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