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往事
山七,是黑熊岭唯一一个不会打猎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娶漂亮大学生的人。
山七对父亲是没有印象的,在成长的记忆里,母亲说过,他父亲是跌下山崖的。
小时候的山七曾经问母亲,怎么跌下的?为什么别人没有跌下?
母亲的泪流下来,怎么跌下的?一只熊,他杀了一只熊。母亲放下筷子,油乌发亮的饭桌上,蘑菇和蕨菜上的热气丝丝缕缕往外钻。
杀完熊顺着山路背回来不就没事了吗?山七的小手里攥着一只雪兔腿,狼吞虎咽。
山七自幼没有父亲,他家自然缺一位猎人。没人打猎的山七家顿顿都是蘑菇和野菜。大蘑菇小蘑菇,绿野菜鲜花饼,炒蘑菇炸蘑菇,小山七看见蘑菇就想吐。
山七缺少父爱,山七妈唯恐委曲了儿子,硬是从母爱里多生出一份爱。
雪兔是村里人送的,山七妈不舍得吃,一顿接一顿全留给儿子吃。看着儿子的吃相,想着新婚不久的那场变故,山七妈从抽抽嗒嗒变成嚎啕大哭。
你哭什么啊?父亲对山七来说是空洞虚无的,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在饭桌上哭,心里有点不耐烦,小手捏着炸肉块往嘴里填。
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你天天都有肉吃,再也不用巴巴地眼馋别人家吃肉。山七妈擦擦脸上的泪花,擤一把鼻涕抹在鞋底上。
那他为什么还要跌下山?炸肉块是山楠奶奶送的一只榛鸡炸的,肉很新鲜,外焦内嫩,真香。盘里还剩一点,山七打了一个饱嗝。
你父亲力气真大啊!他拖着熊走了二步又停下来。熊皮很值钱,磨坏了怎么办?你父亲搬弄着那只熊,想让它靠在石头上,背下山。山七妈绞着衣襟角,拧来拧去,皱巴巴的。
那只熊比你父亲高多了,相当于咱们一家人的体重。你父亲累得坐在熊旁边呼呼喘气。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小熊从树林里钻出来。你父亲闻声提枪,瞄准猎物。小熊看见亲人,兴奋地扑在成年熊身上,嗅嗅它的脸,拱拱它的手。它的亲人一动不动。
小熊真傻。山七又捏起一块肉,慢慢地嚼着,享受着吃饱之后的满足。
小熊很小,刚出生没多久吧,它还不知道对准它的东西有多厉害,它在成年熊和你父亲周围跳来跳去,毛茸茸的皮毛又细又蓬松。山七妈两眼望着窗外,仿佛看见几年前的那一天,甚至忘记哭泣。
你父亲没有心思和它玩,一声枪响,子弹穿过两耳,小熊倒在大熊身上。同一时间,头顶飞过来一条黑影。山七紧张地转头看窗外,似乎真的有一条黑影飞过来。
你知道,正在专心做一件事时,背后窜出不明物对人的惊吓有多大,况且是在野兽遍地的山上。山七不说话,听母亲接着讲。
你父亲全身瘫软,脸上都是汗,衣服湿嗒嗒的。更让他恐惧的是,另一只成年熊抱起小熊拦在眼前,它们分明是一家三口。
你父亲看见熊眼里燃起两团窜天大火。他的枪不知甩到哪里去了,意识到这一点,他转身跳过那块大石头,拼命向前跑。
熊跑得有多快,你知道吧?它在山上称王称霸,并不是浪得虚名,这也是黑熊岭的由来。
你父亲在前跑,它像一块磁铁似的,紧紧跟在后面。他跳下小石崖,它也往下跳;他跃过小河,它也飞过去;他穿过象鼻子洞,它在洞口等着他,怎么甩都甩不掉。
天越来越黑,你父亲跑得头晕脑胀,分不清方向,全身湿漉漉的,软得像泡发的面条。他回头看一眼熊,那只熊小塔一样耸立在身后。
跑,必须跑,跑到山腰的村庄里就安全了吧。他撑着两条面条腿,鞋似有千斤重,粘在地上抬不起来。脚下也许是杂草,也许是树根藤蔓,绊住摔了一跤,顺着山坡往下滚。
滚着跑,多轻松,不用费一点力气,我怎么没早一点想到?他想起小时候和邻居二狗一人当兔一人当龟,用讲故事的方式比赛谁先到达目的地。
第一局:乌龟选赛场,赛场在河边。
一声哨响!
小兔沿河直线冲向终点。
乌龟顺流而下,四肢并用,很快就被河水冲到目的地,拿下冠军。
第二局:小兔选赛场,赛场在山上。
两人站在山顶同时预备——跑!
小兔拔腿向下奔。
乌龟把头和四肢缩回壳内,骨骨碌碌沿直线往山下滚,再一次夺冠。
他想不起第三局是怎么讲的,想不起就抛开不想吧。向下滚着滚着,山风呼呼吹着,熊不见了,满天星星出来了。
妈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山七左手摸着吃撑的肚子,右手捏一块炸肉放进嘴里,屋里传出酥脆弹牙的咀嚼声。
我在家等了两天,眼皮老跳,睡也睡不着。老山那时还很年轻,是有名的神枪手,在村镇里很有威望。第三天早上我央他带领大伙上山看看。他们起初都说我大惊小怪,村里哪个猎人没在山上住个十天八天的?还说这种事很正常,是不是两天不见想他了?一群人开着玩笑,扛着猎枪嘻嘻哈哈上山了。山七妈又涌出一些泪,衣襟上洇湿一大片。
他们是笑着出去的,受那些话的感染,想到他正躲在某一处打猎,可能马上就回来了,我对着镜子梳洗一番,烧起柴,架起锅,开始做晚饭。
那天,他们下山格外晚。老山带着人站在院里喊,山七娘,带着孩子吃完饭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大伙带你去看他。
找到他了?我从屋里跑出来问。
嗯,早点睡。老山领着一群猎人踏着月光走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你还没醒,我交代二狗家的帮忙照看你,二狗饭都没吃,拢两把头发和我跑到老山家,大伙一块进山。
山七嘴巴里含着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路上没人说话,山谷里静得只剩下喘气声、脚步声和惊飞的鸟群叫声。是二狗先说话的,他说起那个龟兔赛跑的故事,他说你父亲赢了两局,他赢了一局。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谈起你父亲的力气有多大,扳手腕赢过多少次,往谁的鼻子上贴过几张纸条。打猎打得有多准,一天能打多少只。一群人热热闹闹的,专挑你父亲的好处说,听着大伙夸他,感觉就像夸我一样,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
他们一直沿着谷底走,越向里走,山势越低,草密树茂。
别人都喜欢上山打猎,而他却跑到这样隐密的地方,难怪天天大丰收,我心里乐成一朵花。
蹚过一人多高的杂草,前边有两个守夜的猎人挥着猎枪喊我们,嘿,我们在这儿,你们可算来了。
山七在梦境里听着母亲的故事,眼睛睁开一条缝,嚼烂含在嘴里的肉块,咽下。
“爸爸捉住那只熊了吗?”含糊不清地问一句,随即又睡着了。
母亲的声音像纸鸢一样在黑暗中飞翔,又高又远。梦境里到处都是水,一眼望不到边,山七拍打着水花,在水里浮浮沉沉,力气很快就用完了,他睁大惊恐的眼睛,瞪着那只飘飘忽忽的纸鸢。
老山领着人在前面拨开野蒿,踏出一条路,一群绿色的蚂蚱连蹦带跳躲到一旁。
一路上大伙对他的夸赞像只小猫一样抓得心痒痒,我在队伍中间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前看,很好奇他是怎么打猎的。等不及大伙开路,我蹚进茂密的杂草丛,赶到老山前面,分开最后的一把野草。
一小片蒿草和茅草匍匐在地,托着你的父亲。他的眼睛看着天空,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很轻松,就像长途跋涉的人突然遇到一张很舒适的床,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我猜想他一直在看天上的星星,直到我们出现。
他的身体是软的,湿漉漉的软,手臂和腿也是软的,像是抽掉了骨头一般。
骨头全摔碎了。有人说。
我坚持说他是泡软的,因为他身上全是汗水和血水。
他们说在独角峰上看见一滩血迹,旁边的山石上有一串熊掌血印和一把猎枪。顺着踩倒的杂草和灌木,大伙追到黑熊嘴那里。黑熊嘴,又高又徒,猎刀削过似的,崖壁是一整块石面,寸草不生,只有崖边向外凸伸,像黑熊嘴。
他们沿着一条山沟向下走,来到黑熊嘴下,看见你父亲睡得正香。
天已经暗下来,勉强能看清山路。老山说,他太累了,让他多睡会儿吧。他安排两个猎人守在原地,打算天亮让我叫醒他。
那一天,任我怎么叫,他都不起来,两眼也不看我。他一定是睡迷糊了。我拉着他的手使劲摇晃,他的脸左右摆动,然后转过头背过脸不理我,我知道他生气了。
大红拦腰把我拽到一旁,老山拿出一块白布,大伙开始挷担架。
我不知道大红什么时候加入队伍的,上山前?一定是的。老山号召大伙帮忙时,叫上她也不奇怪。
我扑上前,想对你父亲说,只要你现在转过脸跟我回家,我统统不计较,原谅你这一次。
黑熊岭的女人个个粗壮有力,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我拎起。真不知道大红怎么有那么大的神力,次次把烂泥似的我拦腰甩到一旁。
猎人们挷得又快又好,一副白色的担架放在你父亲旁边,他们一群人围在他周围,许多人影在眼前晃动,我看不清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