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徽宗继位之时其实天下已就不太平了。各地流民四起,盗匪横行。有些地方整村整村的逃也去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破落屋子,远远看去就像死人仰张起的嘴,大路上已是鲜有行人,早没了富庶的样子。
这一日,山间忽然下起了大雨,虽是八月天气,山间一落雨顿时凉风袭人,冷地人只缩脖子,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火急急的窜进城隍庙里来。这间城隍庙弃置已久,台阶上都生出野草,残破的不成样子。天边拉过一道闪电,照见庙门脸儿上缺一短三的木板活像老太太一嘴的牙口。
诸位有所不知,这出门在外的人切是忌讳在寺庙里露宿的,尤其是这种山间的野庙,保不住供的那尊狐仙,卧榻之处又岂容他人鼾睡。可是这位却不在乎,他打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五岁就往先生砚台里尿尿,七岁往先生茶碗儿里尿,九岁就尿到了先生头上,虽说是一身书生打扮腰里还随时挎着一口刀。这是书生头一回出远门,出门前他娘还千叮万嘱,要他出门在外切勿与人争执讲究个以和为贵。书生虽是满口答应,其实心里老大个不情愿,想不通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门。他娘只说,近来有你外祖母托梦,你替我回趟娘家,顺便去看看你舅舅要必须留在蜀中玩上一阵。书生无奈,只得依照。可是越走心里越是嘀咕,入蜀回舅舅家到是没错,可是外祖母生前是跟着二舅舅已久居岭南,又讲究个随遇而安归天后也没有迁回蜀里。难不成,娘亲搞错了?还必须在舅舅家玩上一阵,这道勿用说。舅舅家里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这几年光景大概生的更是标致了,这么想着一路上还不算太多抱怨。
俗语言知子莫如母,书生虽捉到了点点疑惑,但这母亲的谎也算圆过去了。书生从来就点离经叛道的滋味,要是让他知道,这入蜀根本不是什么托梦还愿,而是他母亲听黄三奶奶说他有血光之灾,须独自西行去寻个化解的机缘,他能让黄三奶奶先遭了血灾。不过他娘这回可是算错了,世道稍不太平最不该去的地方便是四川,一路上山高沟深最是强人出没无常。书生好几次有惊无险,刀法反而娴熟不少,一路冒险过来让他心性里更是野的没边。
书生两步抢进了庙门,掸了掸肩膀上的雨,寻了个干净处,把简单的行李往脚边一扔,作势就要躺下。一道子闪电照进来,书生猛地惊起,拔开刀子对着屋角呐道“哪个?”
角落里咳嗽了两声,一个颤颤的声音道,“公子莫惊,贫道不是贼人。”书生这才看清角落箕坐着个道士。破烂皂袍盖在身上,不知造了什么孽,上身瘦的像根柴禾下肢肿的像条水沟里的死鱼,只是见到书生双眼里猛地蹦出丝光亮,不过怕是也活不过多久了。
书生觉得今天晦气的紧,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赶上了暴雨还赶上了个将死的人。于是不再理会只盯着门外的大雨。雨这方才下的紧俏起来,落雷赶着闪电,凉风卷着落雨,明暗之间映的树杈像极了阴差镊魂的钩子,四野之内只听见雨的声响。隔了一响老道忽然开口说道,“公子可否坐近些来,刚才照面的时候我发现公子眉宇间裹着一团黑气,这可不妙,只怕公子将有性命之忧。我怕老眼昏花误了公子,但请公子近一步让我瞧个仔细。”
书生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生平最恨的便是和尚道士,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偏偏自己的娘迷信的不行,三天两头的往寺庙里赶,不是王母娘娘生日就是释迦牟尼诞辰,每每回来还求得什么张半仙的符灰黄三奶奶的口水非得给他灌着喝,想到这里书生胃里就只犯恶心,便骂道:“你这老道真是无耻,且也不先看看你自己样子,不知道骗了多少人落得现世报,自己都是朝不保夕有出气没进气的死相还不死心。你且不要再作声,恼了我杀你扔到山上教狼掏去吃了,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性命之忧。”
道士听了话既不怕也不恼,强打起一脸仙风道骨的面貌,悠悠的说,“不敢劳烦公子,老朽识得天命知道是注定活不过今夜了。但是道士以天地为棺椁,至于是虫是蚁,是人是兽,是蒸是炸,怎么吃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狼本身就是吃人的,吃饱了我便不去伤害别的生灵。人却不一样,今朝吃得饱,明日还要吃的精。据说往朝饥馑,人们易子而食,吃过人肉鲜美这辈子就再也吃不下别的肉。就有人总结说,吃人肉,刚出世的婴孩不好吃还连带着母体的腥秽;过了满月的心肝是下酒可以生食;不曾月事的女儿、元精未泄的童子其肉最是鲜嫩怎么做都美;胸脯肉要有过初潮却未破瓜的处子;成年人也就脖颈的筋肉还有些嚼头;至于行将就木的老人,肉是又酸又臭连野狗都不爱闻。我知必死,人生无憾,只是公子若不信我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俗话讲,听的老人言前程在眼前,何况我这已将死之人,其言善哉。”
书生听了这话又是老大的不高兴,因为他娘总是这么教训他,要凡事多听听意见,老人家过得桥比你走得路都多。临行前还去给他求了道符非得给他喝,还说黄三奶奶嘱咐让他忌口,不许再吃鸡。可是书生最爱吃的就是鸡,虽然鸡蛋有股鸡屎味,可是鸡崽子心肝下酒好啊,小母鸡的胸脯肉也不错,大公鸡也还啃啃爪子。可是自己这一路来吃的鸡肉都粗造不堪,嚼起来嘴里尽是一股符灰的味道,扔给路边狗都不闻。想到这里,书生便泄气的不行,心跳加速嗓子里只窜腥,简直要杀个人才能平静。
所以书生说:“老道啊,老道,你可别要怪我。你若是不作声乖乖的在角落里等死,看的到明早太阳放晴便是你的造化。可是你三番五次尽是些招人烦的话,你也知道如今这路上,人命如同草芥,死个人比死条牲口还不值钱,看你活着遭罪我就送你一程好了。”书生说着就要起身。
道士苦撑出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絮絮念道,“后生啊,后生,看来一切都是天数注定,如今无论我再说些什么都是徒劳了。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于心不忍,这样吧,我有一小徒儿天生的通灵眼,未卜先知,饭量小质量轻,带在身边与你趋吉避凶。只可惜这徒儿是个哑子,不能和公子言语,公子需要看他紧一些才好。”说完道士就咽了气。
书生又是一惊,暗骂自己大意,没注意道士身后还藏了一人。听完道士说话书生觉的又好气又好笑,这简直是我有一道开光灵符给你拿去逢凶化吉的翻版。哪儿有人这么托孤的,老道士可真是会做买卖。刘玄德托孤的时候诸葛亮还有个丞相做,饭量小质量轻算什么,饭量小还好说,质量轻难不成我还得背着他走。
此时庙门外的雨下的更是紧俏了,闪电夹着闪电,落雷裹着落雷,雨珠子劈里啪啦砸在树上、地上,周遭吵的直像一副全堂水陆道场。再说这对道士,二人其实既不是出家人也不算师徒,只不过两个流民乞丐,一个无父无母一个无妻无子难得机缘巧合结成了对子。平日里靠着会点神神道道的障眼把戏愚弄乡野,有时也配合掩护靠小哑巴偷窃过活。要知道,这世道里行路的人少有身上干净的,今日赚得自己的口粮,也便是饿死了其他人。两天前老道旧疾复发一头病倒在这山间的破庙里,干粮渐尽,二人搭伙久了也生出些相依为命的情感,小哑巴不离不弃,老道也担忧起小哑巴的出路。老道正愁着,只见书生闯入庙来,便欲故技重施先赚口饭吃。不料油尽灯灭一瞬间的功夫该使的障眼把戏还未使出来,就一命呜呼了。
究竟流民出身见惯了生死,小哑巴见老道士断了气既不哭也不闹,伸手合上老道士的眼睛。有看看了书生,便试探探地往书生身边挪。书生心里只犯嘀咕,这老道士真是可恶,平白的生出这些事端。书生看着小哑巴,见他身材瘦的像一握韭菜,宽额头、高颧骨又是一脸贼眉鼠眼。书生想,这下该什么办,老道士真是天下一等恶人,居然添了这些麻烦。如今行路,夜里把脑袋搁枕头上等到天亮了都不晓得还能不能再安回脖子,怎么可能再带上个哑巴。再说别人问起来该怎么解释,老道士看我印堂发黑送我一小哑巴逢凶化吉,谁听了不得笑破肚子。小哑巴不能带。可是老道士虽然可恶,嘴里絮絮叨叨招人烦,哑巴可没说过话。小哑巴既然没惹我若是扔他在这山郊里活让狼掏去吃了,到时候肠肠肚肚扯的到处都是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实在太残忍。不好不好。
书生想的太心烦,见小哑巴坐到自己跟前,随口问了句:“小哑巴,你今年多大岁数?”小哑巴想了想,伸出双手比了个十二。
书生一想,“十二岁,岂不是属鸡。小哑巴啊、小哑巴,这可怪不得我了,谁叫你偏偏属了个这个。临行前我娘嘱咐我不许吃鸡,说黄三奶奶说的要与鸡结缘,可我这一路下来偏偏就要吃鸡,不知道活得有多快活。其实黄三奶奶才是最爱吃鸡的,我看她家屋后扔了好多鸡骨头。她一说要与鸡结缘害我娘把自家养的鸡全送给她了,真是便宜了这个老巫婆。她跟你那师傅一样都是尽干些骗人的勾当,全没有道理,还让我喝过她的口水,是大大的坏。你不让我吃鸡,我偏要吃,你要我与鸡结缘,我偏要杀。小哑巴你可别怨我,我这就送你去见你师父,若有来世别做哑巴,也别做骗子。”书生正是这么想着,手就摸到了刀上。忽转念又一想,“不对不对,属鸡和吃鸡还是不一样的。全天下属鸡的不知道多少人,要是都杀那就是天下十二分之一。而且舅舅好像也属鸡,难不成舅舅也要杀,到时候表妹还不跟我拼命再也不跟我玩了。这小哑巴也可恶,跟他师父一样不是好人,不晓得做过什么勾当。不能说话带着做什么用呢?替我拿行李?不行不行,我的行李又不多,用不着他拿。再说他师傅是大骗子,他就是小骗子,让他拿着行李,他往后说是自己的不再还给我,那该怎么办。到底怎么才周全?”书生想的头疼,刀柄在手里都捏出了汗。
就只是书生发愣的关口,天边猛地划过一道闪,只见小哑巴偷偷抱起书生包袱一头窜出庙门。书生惊醒拔刀便追,刚且追出庙门一刀搠倒了小哑巴。一个落雷猛地击断了房梁,整个城隍庙轰地塌了。书生受惊不小想起老道刚才的那一阵絮叨,木的站在雨地,雨水混着血水并刀尖滚下,看着小哑巴倒在地上,一时间算不准是非对错。
于2017年6月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