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的命

又是一年春天。春雨本就像小姑娘,不善于豪壮地挥洒,细声细气地裁剪了一夜春韭,大概是累了,第二日阳光出来之前她就悄悄地走了,只惹得桃花妒忌似的更红,梨花好像不屑,只可着劲楚楚动人地白。太阳吮吸了一天雨露精华,对满山的翠微和生机留恋不舍,抓着山头的柳条不情愿地往下落。


山儿靠着大门旁的院墙,双手圈着三岁的儿子,小家伙一会儿跑出他的怀抱,一会儿又回来,还捡了一片大大的桑叶,小手毫不留情的把桑叶拍在他脸上,嘴里乐呵呵的笑,叫着“叶叶,嘻嘻,叶叶。”山儿嘴里应和着,却把叶子从脸上拿下来,报复似的捂儿子的笑脸。那小家伙笑个不停,挣脱他怀抱,跑到院子里去找奶奶。山儿点燃一支烟,无光的眼睛望着夕阳的留恋,听着早出的蛙儿咕咕的情话,竟然淡淡地有些伤感。他本是个朴实迟钝的山里孩子,见惯了夕阳山色,从无感悟,此时却无由地伤心。他猛吸两口劣质烟,顿时四周烟雾缭绕,那些烟雾袅袅升起,将他的记忆也又牵又拽慢慢扯向远方……

山儿觉得自己不是念书的料,看见课本头就大。虽然父亲希望他念书,最好考个大学念念,那样可以走出山村,在外面体面生活。但他刚到初二就受够了知识的“折磨”,单方面地决定退学。父亲虽然叹息惋惜,却也并不粗暴强迫。母亲从未上过学,也不是书香门第,没受过“知识就是力量”的教育,对白纸黑字的东西陌生而不迷信。她对山儿的爱是那种细枝末叶且执着的伟大,她说:“不念了就不念了,你看为念个书,把我娃头都愁白了!”说着还不停地抚摸山儿的头发。

山儿从此倒有点逍遥,几年间快乐极了。喂猪养牛,呼狗唤鸡,春天摘桑养蚕,夏天河里洗澡摸鱼,秋干农活冬溜冰。白天的事干完,就在村里窜窜。有时割半篮子苜蓿芽给三奶奶四爷爷之辈送,很多时候的下午是去村里的大打麦场去玩。

那大打麦场是农业社时众家合作打麦收粮的场所,很大,现在早就废弃不用了,但村里的人闲时都爱到那里去打发饭后时光。小孩子打沙包玩游戏到处踩踏,保持着这个打麦场曾经的光堂,不见杂草。妇女们不太出来,出来了也只是坐在场边看风景纳鞋底拉女人们才能拉的家长里短,老太太坐在她们旁边晒太阳外加苍老的傻笑,有时也能焕发出年轻时的光彩,大声说话一鸣惊人。老头们则靠着里面的土墙或树木,抽旱烟讲笑话侃故事下象棋,烟雾缭绕,咳嗽阵阵,骂人的土话有时过于“幽默”和大声,也惹得妇女孩子们哈哈大笑。三爷爷和小孩开个玩笑似乎有点黄,五爷爷就看笑话似地说:“老三,儿媳妇就在场边坐着,你个老怂再大点声说!”三爷爷马上住口,不停地吸烟,吐烟雾遮掩尴尬,大家哈哈大笑。

山儿不爱和小孩子玩,反倒常坐在呛人的旱烟味里,听老头们讲故事和笑话,看他们为走一步棋争得唾沫与胡须齐飞,土话共表情同趣。三爷爷爱开玩笑,有点“老不正经”,他靠着一棵杨树,抽着旱烟,把一根蒿棍伸进耳朵里乱搅动,表情倒很舒服的样子。他讲了一个笑话:“一个媳妇很怕婆婆,婆婆死了,她守灵时看见墙上挂着婆婆的遗像,捏起拳头对着相片作了个揍死老死狗的样子,没想到一阵风吹得棺材响,把媳妇子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喊:’我是开玩笑耍子的。’”大家都笑。二舅爷说:“这老家伙又胡谝,现在哪家媳妇子还怕老婆婆,恐怕是你家媳妇子怕你这个老公公。”大家哄笑,山儿也跟着笑。三爷爷拿掏过耳朵的蒿棍敲他头:“瓜娃子你笑啥呢,看你个小狗崽子能娶多好的个媳妇!”

山儿说:“我不娶媳妇。”

老人们比听到笑话很高兴,笑得唾沫从已掉了的那个牙空里和着旱烟往外喷。三爷爷说:“不娶媳妇?!不娶媳妇你拿啥下狗崽子?”

五爷爷叹一口气:“哎,而今咱这山里娶个媳妇难呐!”这个话题几乎是全部山里人的沉重,一提起来老人们就叹息,似乎断子绝孙就在眼前。三爷爷也开始沉重:“是啊,不好娶,而今他娘的女儿卖得跟飞机一样贵,彩礼动不动十多万,还要求在城里买房子,咱是种地的又不是种摇钱树的。”

二舅爷说:“徐家堡子刘忠家那个老三娶了个彭阳的,花了好八九万,前几天跑了,把刘忠气得几天没吃!”然后各种叹息各种骂。三太爷是村里辈分最高的长者,老得胡子都懒得动了,嘴里已没几颗牙,说话也不清楚,但爱谈关于庄稼的话题,平常之时只会笑,要么就是抱着小孩子亲到那孩子一脸唾沫。这时他突然很大声的说:“娃呀,这奏斯(就是)三(山)里印(人)的命!印(人)不信命么(没)办法!”然后各种笑声各种怪话,小孩子就直接跟着学他说话。山儿只是笑。

村里的改子在外打工很几个年头了,虽然累得黑黑瘦瘦,但是家里却因为他打工而宽宽敞敞。这年过年他很早回来了,不抽旱烟,抽比较高档的纸烟,一般村里人抽两三块钱的兰州烟,他抽的烟至少十块钱。过年和大家玩牌打麻将,输了也很干脆,不耍赖。他带出去的几个村里人听说也挣到了钱,山儿于是心里也想着去打工。

父亲打过工,知道打工的累和苦,但他这几年老了,就愁儿子还没娶媳妇呢。心想让他出去说不定可以看定一个对象,至少能挣点钱以后娶媳妇。他没多大梦想,觉得儿子能娶个打工的姑娘就已经很门当户对烧高香了。母亲当然是怕他出去受苦而舍不得,但是生活遥控她必须同意。她勤快地替山儿收拾好了铺盖卷和一切,并和父亲去找了改子,让他过完年出去时带上山儿并照顾他。改子很豪爽的同意了。

山儿走的前一个晚上,母亲让他先睡,然后把他的铺盖捆好又打开塞些东西进去,捆好又打开,来来回回好几次,致使那铺盖卷不像是打工出门的轻装,倒像是往前线送运的物资。收拾停当已夜深,她坐在床头摸山儿的头和脸,山儿倒是真没睡着,但也不睁开眼睛,静静地享受这抚摸。

山儿走时河冰已化,碎块随着河水相互碰撞,叮叮当当的一路歌唱着远去。他跨过独木桥,身体扑倒贴在地上,脸也贴在地上,似乎在倾听家乡土地山河的声音,有点藏民转山的那种虔诚。然后爬起身拍拍土,接过父亲肩上的铺盖卷。这次倒不迟钝,居然爽快的对母亲说:“妈,等我挣钱了,给你买好吃的回来。”母亲霎时笑得掉眼泪,几乎无话可说,只说“出门机灵一点,顾好自己。”父亲的离别赠言无非他打工的经验——干活做事要有眼窍之类的。山儿答应一声,背起东西转身就走了。

山儿在建筑工地上做钢筋活,包工的头头也是本地人,人还算好,就是干起活来性子比较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改子算是老大手下的老二,平常就是他带着大家干活。山儿毫无经验,做小工都不合格,但干活还算勤恳,能出力,头说给他开一天85块工钱。他倒很知足,并不嫌少。每天抬钢材、伸展钢筋以及切割弯曲之类的活倒也并不复杂,山儿很快就学会了。活虽然简单单调,但累是免不了的。山儿倒很享受那种彻底的累,人累了就想的少,干完活吃完饭,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有一种精神解脱的轻松。

他打工的那个城市虽不算大城市,但毕竟是个城市,少不了本身的繁华。山儿在农村里对蓝天白云芳草萋萋有一种看惯了的淡然,对这城市里的所谓繁华却不能不感兴趣。有时干完活,工头或改子带他们到街上去逛。山儿很高兴,东看西瞧,南走北逛,煞有兴趣。有时大家逛累了要喝酒吃烤肉,山儿也跟着去。吃喝时都不谈钱,但等到领工钱时,山儿发现少了,一问之下才知道每次大家在外的开销会从工钱里扣除,并不是老板请客。这倒也无可厚非,山儿虽然心疼将钱乱花了,但也不能说什么。此后他逛街前在工地食堂里一次性就将劣质饭填满肚子,不再参加集体吃喝。

山儿没想到母亲会来工地看他。母亲来时他正戴着个安全帽曲着腰往钢架里面送钢卡。母亲喊他,他一伸腰转头,当的一声将头撞在钢架上。母亲别的没带,肯定是带了很多好吃的,煮鸡蛋以及韭菜饼之类的,他大饱口腹之欲。干钢筋活特费手,通常一双手套撑不了一天就破得体无完肤。母亲看他白线手套上尽是铁锈黑斑,却又被到处破洞撕扯的支离破碎,手上磨出的血泡和茧肆无忌惮地露着。心疼得不行,“教唆”山儿回家,干脆不干了。

山儿傻笑说不是很苦,执意不走,再说这个月的工钱还没领,走了就不好要了。母亲又要出去给他买手套,山儿说自己褥子底下压着很多手套,不用再买。母亲无语,将他早已脏得有点不好意思的床单被套枕巾衣服统统洗了,又要洗山儿身上穿的衣服,山儿说这洗了没用,不到半个小时就脏了,干脆不用洗,干活时穿上,干完了脱下就行了。母亲之后忙忙碌碌收拾不断,要走了却又絮絮叨叨恋恋不舍。

山儿出去给她买了个西瓜,说带回去和父亲吃,母亲说家里种了,不用再买。他想要母亲拿回去确实不方便,干脆在街头切开,母子俩顶着烈日吃了。山儿不顾母亲唠叨,又买了一大堆东西,都是农村不常见又不太贵的,还给父亲买了二斤不错的旱烟丝。送母亲上了车并叮嘱她走山路时慢点累了就歇一会,然后一个人回了工地。

山儿二十三了,这几年把打工当事业干,也算攒了一点钱。一周后他就要结婚,他这几天忙得不亦乐乎。新娘是个安徽姑娘,叫吴真,算不得漂亮,但绝对不丑,也在城里打工。山儿以及父母当然要求不高,只要无病无疾端庄正派就阿弥陀佛了。吴真不爱说话但爱笑,嘴也甜。山儿的迟钝朴实在她眼里算不得愚笨,反而说是老实。这年头老实的人可以算作无用至极,但却有深情专一的保障。

山儿带她回家时恰好苜蓿花浓,油菜花黄的时节,她没见过这些,新鲜好奇之余更对山儿烧苹果烧鸡蛋烤青蛙的美味赞叹不止。那时候她是否已经芳心暗许我们当然无从知道,山儿更理所当然的懵懂无觉,不过她对这山村的新奇毫无掩饰,她的胃大概是先投降的。

山儿不会煽情说我爱你之类的,却懂得体贴朴实的关心。相悦之时的冲动,山儿迷迷糊糊半推半就,吴真却有行云流水般的主动。一夜过去,山儿的心就此沉迷,直至谈婚论嫁,他似乎还在梦里。双方家长见面商谈,吴真的父母倒没表示山村塞闭条件不好,亦无特别为难的话语,很爽快的一句话,只要彩礼给够,什么时候娶都行。不多不少吉利数六万,山儿父亲似乎嫌多,但想一媳难求,也就答应。山儿的存钱加上自己这几年农物收入,堪堪六万,再借两万以作办喜事用。

那天敲锣打鼓,鞭炮声响不断,人来人往,道贺嬉闹之声不止。当兼作村长的主婚人底气十足声盖众喧宣布陈惠山与吴真合法结为夫妻时,一片欢喜。当时由于户口问题还没解决,村长就拿着村里一对夫妇的结婚证大声喊年龄合格颁发结婚证,充数而过。此后拜高堂敬喜酒闹洞房自然有农村特有的热闹。吴真父母归家,由于路途遥远,也就免了三天回门的过场,从此吴真就算是陈家一员,该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吴真的生活即是山儿的生活,山儿的生活除了种田就是打工,做生意挣大钱一没资本二没天赋,所以根本就没想过;报效国家做有用的栋梁更是遥远,于山里就跟玉皇大帝一样遥远,压根不会想到。种田似乎也无大的出路,至少挣不了钱,这世界没钱就等于生活没意义,所以他的生活只有打工。

过完年,开了春,三太爷终于走完了一生,村里再也听不见他因无牙漏气而不清不楚的话。全村人忙忙碌碌又为这个辈分最高的前辈送行,山儿边忙边想当初三太爷说的那段关于山里人的命的话,可惜再也听不见了。等一切忙完,一口新鲜的苜蓿芽都没吃上,他就去了工地。吴真不愿呆在家里,四口人商量之后,还是让她回到原来的酒店打工。

山儿的责任不再是一个人的,当儿子来到这世上,他高兴之余,却感到更累,远没有当初一个人打工时什么都不想的轻松。小两口的意思都不愿使儿子再像他们一样打一辈子工,该上学,走出山,所以要好好培养。奶粉玩具之类的几乎就花掉了吴真所有的工资。母亲把孙子当金疙瘩爱,只要见到他抱在怀里就咧开嘴不停地笑,似乎几十年岁月刻下的皱纹都被这笑抹平拉展了。老两口表示非常愿意带孙子,小两口得了这免费且甚于保姆的保姆,自然愿意。

那个夏天,风调雨顺,小麦大产,家乡一片红翠。山儿歇工几天回家帮父母收完粮食,带了些特产先去酒店看了媳妇。山儿农忙较累,无甚兴趣,吴真却大概是受了这天气热浪的蛊惑,情热如火,撩拨的山儿也按捺不住,在吴真租的小屋子里也来了个风调雨顺,才回到工地上。那一夜鼾声如雷,似乎要把疲乏随这鼾声打出去,为明日的劳累储蓄力量。

第二日天照旧热,人人挥汗如雨。山儿捏紧伸展钢筋的机器吐出来的钢筋头,随着频率迈着慢步向前机械的走,左手不停擦汗。到一定长度时停下,用铁钳绞断,继续重复这个过程。拉了几根后,山儿对这种机械重复早已无趣,漫不经心的走着。快到头时,那机器突然热症发作似的哐哐直响,滚轴震动,山儿手里这头的钢筋受大力震动,急速旋转震动不停,他听身后人喊“快松开”,还没反应过来,钢筋头已经撕裂手套,脱手而去,他急忙躲避以免被打到。已经来不及了,钢筋甩过来打在他小腿上,一阵钻心的疼带着他直跌了出去,旁边恰好但很不幸好的是一堆准备粉刷用的石灰,山儿一头栽在里面……

山儿醒来时觉得腿疼,眼睛更疼,最可怕的是眼前一片黑暗。腿伤倒无大碍,只是外伤,眼睛却永远是不能看见世界了。从此他的眼睛也只用来流心里的泪,再无用处了。

老板当然说这事不怪他,表示要用钱私了。山儿以及父母当然对这些处理方法一无所知,别人撺掇他们找老板闹就能拿到更多的钱,他们苦无闹之良法,也不敢去闹,加上改子劝阻,吴真也表示尽快拿点钱就行了,搞不好最后什么都得不到。于是此事以老板给山儿三万块钱就息事宁人了。

父亲从此的日子多是沧桑的叹息,母亲除了叹息外加流泪抱怨老天给自己的命太苦。山儿心里虽然苦,但从不善于表达。没想到山儿这种有苦不诉的“麻木”给了吴真双份的抱怨,白天叨叨,晚上还是叨叨,妻子把丈夫的怨气完全剥夺,全由她一个人发泄。山儿受不了这日子,决定还是出去,何况家毕竟还是要养的。

山儿又去找改子,几经交涉,才答应让他看守工地仓库和大门,一个月给一千块钱。吴真当然不愿呆在家里,一定要跟去。现在的公公婆婆早已没了封建社会的威严,夫权也早已国土沦陷,没多大权利,不能完全控制媳妇,只能答应她。吴真重回原地,这次还带着儿子。

山儿的“工作室”其实只是几块铁皮加木板搭成的小屋,里面堆着一些杂物外加一张床,冬冷夏热。山儿自己有个小火炉,每天烧开水,于是整天你进我出人很多,不是来泡茶就是来聊天,更有来偷懒的,倒是很热闹,跟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清静是两个极端。没什么苦活,却不是很闲。他白天在这儿,晚上还得睡在这儿看工地。让一个瞎子看工地不过是工头对他的敷衍,不愿他再纠缠,其实看不看都无所谓。山儿也就顺便混口饭吃,不去认真。

吃饭时他就回吴真租的那间小屋子里,一家三口一起吃。

秋高气爽,但天气依旧热得很。山儿的“办公室”里很不舒适,就到外面坐着,和干活的工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偶尔给他们搭搭手递个东西帮个小忙。突然一阵凉风袭来,湿气扑面,有人说:“天好像要下雨了。”天似乎听见了这句话,轰隆一声雷,好像在回应这句话,跟着黄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除室内的活能干外,大家就都收工了。

一会儿山儿的小屋子里就挤满了人,喝茶聊天骂脏话,打牌下棋小赌博,人和声音塞满了这屋子的所有空间。山儿听外面的雨噼里啪啦一阵大响,跟着稀里哗啦一阵瓢泼,渐渐淅淅沥沥小声挥洒。打了一把伞,就摸索着出去了,踏着雨向吴真那里走去。

他想吴真这会儿肯定还在上班,儿子该在睡觉,去逗逗这小家伙。当他摸到门,掏钥匙的时候,屋里稀里哗啦一阵响。他以为儿子滚到了地上,赶紧开门,情急之下钥匙却急忙找不到孔,这时门却自己打开了。只听吴真惊奇外加小慌张的问:“你怎么回来了?”山儿不答反问:“你怎么在家?”说着收伞进屋。

吴真递给他一个干毛巾,说:“我今天没事干,早回来了。”

上天让一个人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总会在别的方面给人点补偿,眼睛瞎了,耳朵却能敏感起来。山儿明显感觉到屋里除了儿子、妻子外还有一个低微的呼吸,于是问:“家里来人了吧。”吴真走神似地犹豫了一下才说:“没有啊,就我和儿子睡觉呢。”山儿“哦 ”的一声,不再去问。

他虽然迟钝,却并不傻,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心里还算明白。他擦了头上的水,把毛巾给吴真,一转身就往那呼吸声处走去,还没摸到,就听见“哐当”一声,小凳子被人碰倒在地。

这屋子本来就不大,床、桌子,以及锅碗瓢盆小凳子占了很大的地方。这时他明显听见一个男人的呼吸很紧张很急促。他有点心凉,不再去摸。却走到吴真跟前,一把抱住她,伸手一摸,她衣服都没穿好,只歪歪斜斜穿了一件T恤,胸罩也不在身上,牛仔裤的拉链都没合上。他放开她,回坐到床边,一手扔开乱七八糟的衣服和被子,伸手摸儿子,摸到那块似乎还留着体温的地方,他的心不停地抽搐,忍不住落泪。

吴真无言,门外鞋子溅雨声不断,那男人已经夺门走了。山儿抱起儿子就往外走,顺便一脚没留意踢飞了一个茶壶。

吴真喊:“你把儿子抱到哪里去?外面在下雨!”她挡在门口,山儿想也不想低喝一声:“滚开!”顺手一把就把她推开,吴真好像撞到了墙上,一声疼痛的叫唤还没呻吟完,山儿就出了门。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迈开了大步就走,没想到脚下一滑,仰天一跤,重重的摔在地上,幸亏儿子还在怀里,但已经哇哇大哭。山儿突然感觉没有力气,索性不起来,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吴真出来扶他,被他一肘打了个趔趄,还没站稳,雨水使坏,又是一跤倒地。她爬起来不再扶他,将儿子抱了进去。

雨渐渐小了,零零散散的飘落,落在他脸上,一片冰凉,他却一动不动。没人在乎他此时的伤悲,雨水也自顾自的落,不痛不痒漠不关心的落在他身上,落在他身边的水滩上,打出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那些圆圈荡起的涟漪相互碰撞,都碎在了他默默的热泪里。

半夜了,吴真没再来叫他。他自己爬起身,进屋也不脱雨水泥泞拖沓的衣服,直接在床上一躺。心里一会儿怨恨,一会愤怒,一会儿凄凉,一会儿绝望,水火相激,脑中一片迷糊的景象。不知多久失去了知觉,就睡了过去。

儿子的哭声叫醒了他,睡眠让他迷糊,似乎忘了昨天的事,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开口就叫:“真真。”回答的只有孩子的哭声。他才渐渐记起昨天,酸楚让他不愿再叫。就找奶瓶喂儿子,哄儿子。

一周多了,吴真再也没有回来。

山儿心里终于凄凉,跟那屋子一样变得空荡荡的寂静,然而却又混乱的纠结着。他终于知道她不再会回来,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他似乎没想到去找她,何况他一个瞎子就算从她身边走过也未必能知道是她,索性不去想,也不去找。收拾了东西,也不再去工地,托人买了一些奶粉之类的,抱着儿子,坐上回家的城乡公交,向他再也看不见却亲切无限熟悉无限的老家驶去。

风从窗口闯进来,撩拨他的头发一团乱,旁边一个大妈急急的说:“赶紧把孩子包严实,别让风吹着!”山儿赶紧拉上车窗,将儿子抱得更紧。

他仿佛看见母亲在玉米地边上朝他挥手,嘴里呼唤着他的小名,那一片绿意就在他嘴边苦涩的展开。

后记

夫命者,虽然不过是虚幻的无奈,却有冥冥之中的主宰。有时候,我们只能叹息怨怪,却无法改变。山儿更不能,他没有深邃的思想,无法解释这一切,更没能力改变这一切,只有认命。回去虽然有父母的温暖,然而农村却也未必全然纯真。这种事情,在他父母的心里是痛苦的打击,却也是难于启齿的丢人事。一个并不悲惨的离合,却是几代人,一大家子很难宣泄苦痛。人之一世,虽说不能靠命活着,却也不能挣脱某些冥冥的束缚,岂不可怜可叹可悲可气哉!?山儿给我讲述这些时,明显带着这种悲观无奈。我无从宽慰无从置喙,也是一声叹息。

可是看见他对儿子的怜爱,看见他抱着儿子时嘴角真挚的笑意。我知道,他其实并不信这命,他还有更深挚更温暖的希望 ,眼中的绿意不再出现,心中的绿意却更连绵悠远,就像眼前四围的山一样,冬天一片枯然,可不久又会红绿堆砌。


「把真实生活讲成故事:真实生活征集计划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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