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吃过晚饭,父亲毫无征兆的剧烈头疼，母亲一边通知我们，一边叫救护车。
我踉跄赶到，已是一个半小时之后。
病床上的父亲几乎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两只手抱着头，眉头紧锁，牙关紧咬。
听到我的声音，他定了一下神，眼圈立即红了：
“文文，你快过来看看，我的头是不是裂开了？”
他的手在头顶摸索，再举到眼前查看。
我泪入雨下......
医生说，父亲患的是蛛网膜下腔出血（脑溢血的一种），出血面积不大，却极其痛苦。
父亲这半生，经过太多苦痛，儿时老家灾荒，跟着大人出去讨饭，受尽饥寒； 青年时，家中发生变故，做为家中长子，再多苦，他自己担着。
直到父亲过了而立之年，直到两个叔叔都成了家，他才娶了妈妈，有了我们，有了家。
父亲很爱我们，很爱这个家。
小时候，他是我们不开心里高高坐着的肩膀，是我们可以任性撒娇的温暖怀抱，是我们举着成绩单时一脸得意的笑。记忆里的父亲，永远是那个高个子的帅爸爸，慈爱的睿智男人。
从来不曾想过，我的父亲也会老！会有一天如此虚弱的躺在这里，头发花白，颧骨高耸，苍白、无助。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少疼一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叫医生，叫护士，追问他们怎么办？怎么办？催促他们快想办法！快想办法！
2
十岁那年，我生了场重病，数天昏迷不醒。
因弟弟年幼离不开母亲，父亲只得一个人夜以继日的照顾我。
我只记得，无论任何时候我睁开眼睛，父亲都在面前，并且刚好看着我，叫我的名字：
“文文，你醒了？哪里不舒服吗？”
“文文，你醒了？想喝水吗？”
“文文，你醒了吗？帮我叫医生！孩子醒了！”
我不分白天和黑夜的睡，只是睁开眼，看到父亲，就会觉得是在家里的床上睡觉。
我至今都不清楚，那样的昏沉到底有几天。
那些天里，父亲一个男人怎样料理我的吃喝拉撒，也无从得知，他是怎样熬着那些日日夜夜，再疲惫，都能在女儿睁开眼时，第一时间发现。
父亲从来没说，我也没问。
3
父亲的病只能平躺，连抬头都不行，怕二次出血造成更大的危险。
医生反复叮嘱，必须按时排便。
这难坏了父亲，无论医生怎么开导，我们怎么劝解他都不愿意在病床上大便。
无奈，我只得晓之以理：
“我小时候，您不是也这样照顾我吗？就当还帐了！”
父亲躲开我回答：
“我照顾你们是应该的，不能让你做这些！”
“怎么不能呢？你养我小，我顾你老，不是应该的吗？”
“不行！”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生疼。
父亲，为什么不行呢？您曾事无巨细的照顾我， 一口口喂饭，一步步扶走路，吃喝拉撒都亲力亲为。
如今，轮到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同样的照顾你？
都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父母为我们付出是一片汪洋大海，从不求我们回报。
父母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辈子，流干最后一滴血，我们，又能为他们做多少？！
4
李老太，是老家的邻居，去年十月去世。我跟父亲一起去送她“最后一程”。
父亲说，李老太刚过30便成了寡妇，独自拉扯三个孩子。那时候，邻居们知道她过得不容易，鼓励她说：
“三个儿子将来成了家，一家给你端一碗肉，你都吃喝不尽！”
印象中的李老太，总是一身灰蓝布褂，黑色的尖头小脚鞋，上衣袖子卷得高高的，见谁都先打招呼，勤快又温和。
听说，她年轻时很要强，不愿没爹的孩子吃穿不如人，识字不如人。为了供三个儿子上学，她一个人喂猪、喂牛、喂羊......每天早早的就牵着牛赶着羊，咯吱窝里夹着针线活儿。把牛栓在草厚的地方，边赶羊群，边打猪草，累了坐下做针线。
一年四季颠儿着一双小脚，不比别人慢多少，他家的孩子，吃穿用都算不上拮据。
终于孩子们都大了，学无所成，却也都成了家，一所所新房盖起来，一房房媳妇娶过来。李老太也老了，不再养牲口，天天背着、抱着、拉着，看孙子孙女。
可是，三个儿子对她都不满意。
老大说，他结婚时盖的房子不如弟弟们，没钱，家具、家电样样陈旧。
老二说，老娘心眼不好，向着老大老小，他是娘不亲舅不疼，结婚办的不如老三排场，看孩子也不如给老大家看得上心。
老三说，福气都让哥哥们享了，轮到他，娘老了，指望不上......
孙子孙女们都上学了，李老太也越发老了，身体佝偻着，腿脚也不好，什么也干不动了。
三兄弟商量轮流管饭，暂时住在老大的空牛屋里。
开始几个月还不错，但是老大媳妇不乐意，凭什么他们只管吃，我们却要管着吃还管着住？！
于是，两口子带着孩子出去打工了，诺大个院子，空空的住着李老太一个人。
5
弟弟和我小的时候，父母上班忙，承蒙李老太多次收留，饿了给饭，渴了给水。
我们始终感念她的恩情，搬家之后许多年，依旧会回去看她，给她带些牛奶、饼干。
去年九月份我们回去时，李老太已经不成样子了。在一个雨天，她去老三家吃晚饭时不慎滑倒，摔断了股骨头。
一堆破布烂絮里的李老太，一动不动，已经不会说话。
因为没有治疗，下肢无法移动，李老太完全不能自理，瘫在床上已二十多天。
三个儿子，谁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嫌弃老太太脏、臭，用破布包着，放在砖头架起的木板上。
满屋的污水，气味令人作呕。床头一个破凳子上，放着看不出颜色的碗，里面半碗剩饭，爬满了苍蝇。
我们在邻居们的帮忙下，找来些干净的床单和衣物。把李老太身上满是污秽的碎布清理干净，裹上干净的衣物，垫上干燥的床单。
李老太始终没睁眼，也不张嘴说话，安静的躺着，只有呼吸表明生命的挣扎与游离。
才过了十几天，她就过世了。
我一直在想，李老太的过世，对她自己应该是一种解脱。
她一辈子要强，从不愿比人差，却在晚年失了尊严。我一直觉得，那天，她是醒着的，只是，不愿直面同情，直面悲凉。
而她的过世，对他的孩子们，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孩提时，我们就吟诵“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都听过“乌鸦反哺，羊羔跪乳”。
父母亲给我们的爱，细腻到发稍和指尖，深厚到肌理脏腑，无私无畏的陪伴我们度过无数日日夜夜。他们的青春，在我们倔强的成长中，慢慢的佝偻、委顿。
曾经他们用全部的青春，滋养儿女成长。满心欢欣的注视我们的第一步，却从不去设想，等待他们的，未来。
所以，他们需要的时候，我们在身边，他们甚至会心存感激，不在身边，他们依旧舍不得埋怨一句。
时光里，轮回一直都在，我们也会为人父母，也会老去。当生命失去华彩时，是否会记得，你生命的源头，那张先你而去的，苍老的脸？
中国的传统教育里，“孝道”占比很重。“孝道”，是人类繁衍的起码伦理，是对于父母舐犊之情，养育之恩的无偿回馈。“孝”是对生命来处最深的眷恋，是一旦错过就是千古遗恨，也是无法重复的幸福！
很多人在讲“孝道”，就是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但是父母给的恩情，岂是我们能还的，岂是我们能还得了的！
其实，我们真正能做的，也就只有感恩。这份感恩，是结草衔环，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快过年了，回家吧！该做什么，做吧！该说什么，说吧！不要等来日。
因为，他们都老了，来日不一定有多长了......
不要那些只求心理平衡的、热闹的片刻答谢，不要那些在朋友圈晒出来的、华丽的只字片语。
对养育我们的父母亲，要发自内心，最深情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