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这如水的清风,正好徜徉在城市的夜。
夜色渐深,已经断绝了车声和人迹,那条柏油路,在承受了一整天的曝晒和压迫后,想来倦极睡去了。连同路旁的紫叶李、合欢树和小叶黄杨,也都恹恹的,失去了白日里的颜色和神思,若非昏黄的路灯,它们要消融在无边的夜色中了。
那一盏盏昏黄的、睡眼一样的路灯,是长夜的值守者。它轻薄的光晕像一袭柔纱,将夜笼了起来,连同路,路旁的紫叶李、合欢树和小叶黄杨,还有夜的天空,都给它轻轻笼住了。
或者,在这不分明的夜里,还弥散了淡淡的雾。所以,当我仰望天宇,连一颗星也没有发现。那些喜欢在黑夜里寂寞起舞的精灵,是否因薄雾一样的轻愁而生了倦怠呢?
而我记得幼时,在我的小村庄,时常在夏天的夜里,来到村子西边的麦场,消受清凉的夜风,消遣漫长的黑夜。那时,夜像慢慢涨起的潮水,将一切淹没。在熹微的星光下,小孩子在光洁的麦场上跑来跑去,嬉戏笑闹。累了,热了,就扑倒在蒲席上,大口喘着气,由大人摇着蒲扇乘凉。四周的树木和房舍,远处的河崖和田野,那些我们熟悉极了的一切,此刻安心地、寂静地填埋进黑暗的虚空。黑暗于是更加丰满沉重,我们在喘息声里,仿佛也听见它隐微低回的肺音。天空中,十几只蝙蝠飞来飞去。是它嫌夜色不够浓稠,仍旧密密编织。
那位老爷爷又开始讲貔子、獾和黄鼬的神迹,讲如果碰到狼,恰巧手里有把伞的话就不要惊慌,可以面对它打开伞再合起来,如此反复,狼就会感到疑惑:这个人怎么一会儿是长的一会儿变成圆的呢?最终害怕起来,自己溜走了。讲到小孩子碰到狗跟着咬也不用怕,弯腰装出拣砖头的样子,狗会吓跑的。有位老奶奶又开始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七夕两个人就可以越过银河相见了。那时,我躺在蒲席上望着高高流淌在天上的银河,心想,它定比小清河还要深还要宽广,因为小清河也是经常有人可以游过去的。
夜渐深渐浓,远处池塘里潮水一样的蛙声此刻娟细得像一溪清流。是否它们已经入梦,这是酣恬梦里长长的呓语呢?风还会从杨树的尖梢倏忽而下,拂过赤裸的脊背,又扑进对面的池塘。只是,已经有了些微的寒凉。
我眼前的星星也有些微的寒凉了,它们像是一粒粒沉在潭底的石子,湖水清澈冰冷,石子晶莹明亮。它们果真是在一片湖里吧?否则,那些极远处的星星,怎么一会儿闪现,一会儿又隐没了呢?但是,北斗七星是不会隐没的,那七颗耀眼的星星,不管它拼成的勺子朝向哪里,我都能一眼将它们找出——它们是黑夜永不倦怠的眼睛。
但是,所有的星星都倦了,倦极了,直到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倦极了,连同夜…
…
夜深到死寂。我倦倦地站在路的尽头,回头望见稀薄光晕里的一切,此刻,它们像一个谜,更像一个梦。
我仿佛从一个谜或者梦中走来,懵懂中抬起头,看见谜或者梦一样的天空。星星终于没有出来,风依旧水一样在这个城市流淌,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