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日:
安棠背挺得很直,像一棵笔直的树,立在这天地中,孑然一身。冷如霜,冰似雪,她看起来就好像,这长安城的一切爱恨离愁,笑憎痴嗔,都与她无关。她也不曾,像小石井街尽头那株海棠一样,那般模样地燃烧过。
安棠生于天庆三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娘说,那年是瑞雪丰年,她出生的那天,窗外鞭炮声炸得厉害,她却一声不吭,不哭也不闹,只盯着内室一幅海棠图,眼珠子也不转。明明是什么也看不清的新生儿,却好似什么都看到了一样。着了魔似的。
"那我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吗?"彼时她在小酒馆后厨一边做小菜,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傻孩子,那还能是怎么来的。"她娘挽了挽耳发,笑意温柔。一张脸尚且看得出昔日秀美风致。
安棠其实知道这名字怎么来的。她被叫了十年的名字,以前属于另外一个人,她的姐姐。既是她的姐姐,却不曾与她见过,也并无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父母真正的女儿,真正的安棠,死于十年前,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而她,不过是一个孤儿,安母丧女受的打击太大,心智失常,安父便领了她回家,骗娘自己就是安棠。那天,娘又哭又笑,抱着她,像是失心疯一下就好了,真正细心地问候她,埋怨她好几月出去都不回家。后来,便像爱安棠一样爱她,呵护她长大,她也成为了一个替身,一个影子。
安棠既不会矫情地伤春感秋,也不会厚脸皮地心安理得。她自七岁入了安家,便告诉自己:"做安棠,以后只能做安棠。"到十七岁,走过十年光阴,她早就忘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所有的一切全部变成死去的安棠的一切。安棠今年十七,她就十七岁,十年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也没关系,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从十年前,那些就变成了别人的事。
为了母亲不受刺激,瞒住真正的安棠已死这个事实,安父把家从扬州搬到长安。搬到小石井街,开了一家小酒馆,生意红火。她有时在后厨,有时在前台,说一口流利京城话,父母尚存温软的扬州口音。不像京城话,华丽而不近人情,在坊间还好,有烟火侵染,就少几分冷漠。
安棠是个孤儿,长安城除了她和父亲,无人知晓。
而知道的这两个人,却都默契地忘掉。
月:
小石井街街口处有一家开了快十年的小酒馆。店主是扬州来的,说话总是亲切又客气。老板娘温柔贤惠,总会给客人送些额外的糕点。那家女儿,唤作安棠,有时在前台,有时在后厨。肤色似细瓷,眉目如画,常穿翠绿小衫,亭亭玉立。管子坊这一块的好多少年都倾慕她,常常攥了碎银来小酒馆坐一会儿,店主不卖酒给他们,他们便点几碟小菜,一边吃一边用余光瞄她。她浑然不知,总是专心打自己的算盘,或者看书。
陈家住在西俞区,和管子坊挨着,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一侧活色生香,一侧沉默克制。西俞区住的都是富人,仆人进进出出,神色谨慎,面色苍白。这里的人,对管子坊总抱有嫌恶和好奇。两者兼之,便学会了克制矜贵地打探。陈家小少爷便是其中佼佼者。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对外面的世界好奇又抗拒,也曾伙同纨绔子弟去逛过小酒馆,点吃不完的小菜。也偷看安静的酒家少女。
陈家少爷好生奇怪,他的生活里不曾进入过穷人,也不曾进入穷得如此怡然自得的女子,长得怪好看。
他好想知道,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日子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像一只缓慢爬行的巨兽。安棠家的生活不温不火地进行着。小石井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安棠也照常在卯时出门,去管子坊的东街市场买菜。娘最近新研究出了一种桂花糕点,里面加的细芝麻粉要用东街孙大娘家卖的做才好吃。安棠有个小姐妹,叫夏衣,夏衣爹是管子坊手艺最好的裁缝。三年前夏衣姐姐夏函出嫁的时候,她爹亲手做了一套嫁衣,管子坊的姑娘们看了,羡慕得都红了眼。夏衣爹虽然手艺好,却很严肃,平日里难有个笑脸,脾气也坏,以往夏家姐妹被训斥的时候,整条小石井街都听得见。夏函没出嫁时,当姐姐的挨骂就顶着,自从她嫁了人,夏师傅就变得越来越暴躁,怒火全都喷在夏衣身上。好几次,夏衣来找安棠时,眼睛都哭肿了。安棠觉得夏师傅太过分,夏衣抽抽鼻子,梨花带雨的小模样,却还为她爹辩解:
"我爹他,只是太害怕孤独了。"
安棠不置可否。这番话也没往心里走,只是觉得夏衣懂事体贴,给父亲的不近人情找了个借口罢了。直到夏衣喜欢上一个外地的穷酸秀才。秀才温润有礼,白白净净,可上门来求亲的时候,硬是被夏师傅打出了小石井街。夏衣成了全街甚至是整个管子坊的八卦中心,尽管也没有什么恶意言论,但夏衣脸皮薄,还是哭了一周,整个人看着无精打采,神色厌厌。
夏衣找他爹谈了一场话,安棠只知道那天夏师傅中气十足满含怒气的一句大吼:"你给我滚出去!"响彻了整条街。
最终夏师傅还是屈服了,因为夏衣不久之后便出嫁了,嫁给了那个秀才。夏师傅做了一套嫁衣,比给夏函做的还要好看,夏衣穿着那套嫁衣,娉娉婷婷,跟天仙似的,羡煞了别的姑娘。夏衣出嫁那天,夏师傅喝了很多酒,安棠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能喝那么多的酒,安父拉都拉不住,夏师傅喝着喝着就哭起来,夏衣也哭,两个人都抖得厉害。
安棠回家,问父亲: "爹,我十七了,你希望我嫁人吗?"
安父愣了愣:"我既希望 ,也不希望。天下的父亲大抵都是一样的。"
但其实是不一样的。
夏衣娘生她时难产,早早就去了。夏师傅又当爹又当娘,这么多年一个大男人照顾两个小丫头片子,一个人过,也不续弦,就是怕孩子吃苦。虽然经常骂两姐妹,但是却从来不会亏待她们,夏家姐妹的衣服永远是管子坊里最多最好看的。生活虽然艰辛,夏师傅却从未想过放弃女儿,熬着熬着,这么多年也就过来了,到如今两个女儿都嫁人,从管子坊,从小石井街,从那个总是传出训斥声的裁缝店里搬出去,他也只是,也只能站在门口看着,表情严竣得近乎肃穆,像看着自己的珍宝,或者自己一针一线做了那么多年的最美的两件衣服,离开他。
有的父母,其实并没有做好当父母的准备,比如孙大娘的丈夫,把十八岁的女儿许了城西一个六十的富翁做姨太太,几两银子卖掉女儿,奸滑和猥琐在脸上揉成恶心的笑容。于是,子女变成了一件个人物品,或者是一个利益符号。而有的父母,生活已经非常非常艰辛了,却还是撑着一口气,给子女最好的和最想要的。就像夏师傅。
"我爹,他只是太害怕孤独了。"
所幸,夏师傅这份心意,他的女儿们都知晓。
安棠所了解到的是,天下的好父亲,其实是一样的,他们的爱,在沉默里伟大,因无言而神圣。那天,安棠站在小酒馆门口,看了裁缝店前夏师傅久久不肯离去的身影好久,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敬佩。
安棠十七岁了,按着民间的习俗,也该是嫁人的年纪了。
月:
陈夫人生陈家小少爷时,已经四十高龄了,陈家少爷上有四个姐姐三个哥哥,年岁差得大,也都不与他相亲。他爹做生意,管他管得松,娘亲又久病在床,没有一般有钱人家管得严,便生出些野习气。陈家宅子靠东,宅子里最偏僻的柏史园和人声喧哗的管子坊就一墙之隔。儿时,他便常爬上墙头看管子坊人来人往,旁观着这些平常人家的声色犬马。陈家孩子锻炼得早,等到稍微长大一点了,他就接手了一部分家里的生意,被规则束缚得浑身不自在,也会抽出时间去管子坊逛逛,虽然不是他参与的生活,但也乐在其中。和狐朋狗友去小酒馆坐坐,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找回点少年人的野性。
儿时对安棠的好奇不会因为长大而消失, 他总是不动声色地了解着安棠。比如说她真的非常喜欢穿翠绿色的衣服,清清爽爽。偶尔穿件鲜艳的衣服,也还养眼。喜欢看书,他无意看到过几次书皮,多是游记。她做的小菜倒和她人的气质不一样,口味辛辣,辣出眼泪,也别有一番滋味。陈家少爷的生活里有很多好看的女子,比如他的姐姐,或者是他爹的姨娘们,都是美人。他倒也没觉得安棠比她们好看到哪里去,但是从少年再到青年,偷窥,好像变成了一种习惯。好奇和克制,做一个旁观者,好像也成了一种习惯。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管子坊最好的裁缝家嫁女儿,傍晚他出门散步,从和他家相邻的李家街横穿到小石井街,正看到她正和她爹说话。安棠很快进了小店,她爹,却站在门口,看着安棠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疾步穿过安父身旁,余光看见他眼圈微红,他不知道父女倆说了什么,但是却觉得,安棠的父亲一定很在意很在意女儿,因为一个父亲,在女儿转身后露出的无奈姿态,像是突然衰老了十几岁一样惨败。
又比如有一次,他难得在小酒馆坐到很晚,看到老板娘拿着安棠看的书摩挲了很久。老板从后院上来,老板娘哑着声音对他说:"老安,这孩子又……”老板拍拍她肩膀,示意还有人,别再说了,神色却有些忧伤。
他觉得,这家人,一定有很多故事。
他越来越好奇。
日:
管子坊里的人家都是小老百姓,鱼龙混杂,民风也开放,对嫁女儿这个事情,不像有钱人那么讲究。坊子里有小小年纪就许了人家的,也有老大年纪还不嫁人的,都是各管各家自己的事。自从夏衣嫁人之后,安棠也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她倒是不急,眼下也没有合适的人,但是到什么时候就该做什么事,她一向觉得要活成安棠,没有经验可循,就应该乖乖地循序渐进,按部就班地过完这一生。平平淡淡,大概就是父母对她的期待。虽然她没有一刻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她想离开,但是又习惯了留下的责任感,被父母安排嫁人就成了很正常的事,可是父母好像从来没想过提这个事儿,她每天都待在小酒馆,管子坊里的人,年岁合适的,都是结交了很多年的朋友,她也没兴趣去结交什么坊子外的人。父母也看不出有什么焦急的情绪。
她原以为,这个话题可能还要掩在水面下很久,不会浮出来。
但是管子坊却发生了一件事,逼得爹娘主动提出要为她谋婚事。管子坊出现了采花贼,行事极其下流,一周之内,就有两家黄花闺女被侵犯,那两家女儿本来都是管子坊里排的上号的美人,这一下子名声尽毁。有一家姑娘隔天就投了湖,另外一家虽不至于这么想不开,却也一病不起,了无生趣。那采花贼不久被缉拿归案,那日罪犯游街,她同娘去观看,站在街边,恰好那罪犯通过的时候,和她母女倆眼神相接,做了个极其猥琐的表情。吓得她一激灵,娘也失控地"啊"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母女俩一言不发,她一闭眼,脑海中就浮现出那个采花贼龌蹉的嘴脸,实在恶心。娘也是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回到小酒馆里,打烊后,娘亲唤了爹到后院去,安棠走着神,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那天爹娘谈了很久。她整理好小店后,回到店面后院的家里,却看到爹娘坐在一起,像是要和她说什么大事,娘亲侧过脸,用手轻轻地抹眼泪。
安棠轻叹了一口气,心里也知道了个大概,果不其然,爹娘和她提起了嫁人的事。
安棠17岁了,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模样生得好,身段也百里挑一,这次没被采花贼瞧上,安父安母暗叹算是烧高香了。与此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了再把安棠留在身边,对于如花似玉的女儿来说,有太多的不安全因素,尤其是在管子坊这样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儿。人往高处走,做父母的虽然希望孩子时常留在身边,但是也希望他们能够过上比自己现在更好的生活,虽然安棠习惯了这管子坊的烟火气,可是,安父安母却从来没想过要把安棠困在这一方弹丸之地。
所以那天当娘告诉安棠要给她谋一桩婚事的时候,安棠很平淡地接受了。嫁人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过程,一个环节罢了,能给父母安心,大抵就是她嫁人的全部意义。
做出决定是一回事,真正操作又是另一回事。到这个地步,挑来挑去的人不是安棠,反而是安父安母。毕竟安家身世清白,安父安母又是管子坊里声名极好的,安棠又生得好,一时之间上门做媒的人也不少,可安父安母要么觉得这个长得差,要么打听到那个名声不好,竟然都一一给回绝了,安棠看着好笑。
日子还是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只是安家多了一桩要忙活的事,生活倒显得紧凑起来。
月:
最近陈少爷心情并不是十分的舒畅。要问他为什么,他能跟吐豆子一样哗啦啦吐出一大堆来。家里的一个姨娘小产,非要赖在陈少爷亲姐姐身上,家里一片乌烟瘴气。后院起火,前院也不安稳,自己掌管的那部分生意虽然没出什么大的差错,但是这是旺季,现下的境况也忒惨淡了些。顶顶重要的是,他爹,这位一向事多缠身的富老爷,居然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过问了一下小儿子的婚事,并雷厉风行地要把给他谋婚这件事提上日程。几件事堆在一起,压得陈少爷喘不过气来。
其实对于陈少爷来说,那些一本一本摞得和小山一样高的账本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他从来就不否认自己是个纨绔子弟,爱玩爱跑爱美人,这些是人的本性,否认它们并没有什么意义。陈老爷白手起家,手段雷霆,人们都说他是个天生的巨贾。可是那并不意味着他的儿子们都要像他一样优秀。相反,他的哥哥们连同陈小少爷一起,并没有那么高的经商天赋,陈小少爷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活得通透的,他的那些哥哥们,明明知道自己做不来,却偏要拿着算盘装模作样,仿佛贴上陈家儿子的标签,那些父亲堆下金山银山的时候就有他们一半功劳似的,他一向不屑那种姿态。其实,陈家最有能力的不是任何一个男丁,是他的大姐,真正遗传到父亲风范的,也是他的大姐。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们不以能力评判一个人,却要使用许多乱七八糟的指标,性别就是其中顶顶荒谬的一个。
陈小少爷不想学习经商之道,他看了很多游记。也想写一本自己的游记,名川秀水他如数家珍,顶顶想去的就是最北方的溪栅,游记里那是北国唯一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但也奇怪,在这样一个春城里,有最高的山,山上常年覆盖细雪,因为太过安静,半山腰处人家的炊烟和歌声,就会渺渺茫茫地,传到很远。
陈小少爷一看到安棠,就觉得她就该是想象中里那种溪栅人,温柔,安静。
但是她也是一个谜,耳发轻挽,唇齿含笑,明明是分外可怜的样子,眼睛却透露出一股倔劲儿,像春天溪水旁饮啜的小鹿,抬起头来,完全是难以打扰的天然模样。
安家人的相处很让人羡慕,大度能干的老板,贤惠的老板娘和一个漂亮懂事的闺女儿,一家人的生活好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暖暖的,平平的。可是,好像又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在这儿待了那么多年,也听过很多别人的闲话,那么多年,只听过这一句关于安棠的:“那姑娘,精神有点问题。”还是从自个儿家里老中医嘴里听到的。
日:
安棠近日有一个很奇怪的发现。她在爹娘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张上了岁月的单子。一张药方,治疗神思不齐,通俗一点就是治疗精神病。起初她并不在意,只当了大夫给母亲开的单子,准备烧了去以免留下来给母亲看了出乱子,可细细看来,却发现患者年龄那块儿明明写的是个幼女年龄,合算7岁。那分明是她刚进安家的时候,安棠七岁以前的记忆几乎全无,只是记得自己是个孤儿 是被安父领回家养的孩子,但这张单子,却让她开始恐慌起来,以前对于那段空白的记忆 她不关心也不在意,可是这张单子,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 自己身上多半藏着什么秘密,还是个不小的秘密。
她虽慌,也不至于慌了神,把这事儿就给按了下来,没和父母说漏一点儿风声 ,私下却自己调查起来。
她找了街头磨刀匠蒋大叔的儿子,她的发小蒋远去找十年前住在这管子坊里的唯一一位老大夫,唤作唐园的一位老先生。虽然唐园老先生如今早已搬离了管子坊,但还在做陈家的家用医正,偶尔会去陈家一趟。而蒋严正是在陈家做奴仆,便托了他去问问老先生,老先生爱酒,蒋严便带了一壶好酒去拜访他,顺便趁他醉酒了问问十年前,有没有接过什么特别的精神病人。这一问,便问出了问题。
唐园老先生,十年前的确收了一个奇怪的小女孩,这个小病人病得怪 ,好像是受了什么打击 ,七岁前的一部分记忆没有了,只记得一些自己做过的噩梦,看着孩子被折磨得日益消瘦 ,孩子父母就带了孩子来找他 ,这民间本来就有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去,他配了几剂药,把她那剩下的记忆也给去了。老先生问孩子父母这孩子是怎么弄的 ,孩子父亲不说话,孩子母亲就一个劲儿哭。这一家人倒是叫他印象极深刻。
月:
陈小少爷家有个医正,叫唐园,在陈府做了很多年了,老大夫医术高超,更妙的是知道很多方士才懂的巫术,分明有悬壶济世的才能,却不知怎地只愿在管子坊这一带做个普通大夫,陈家的小辈都唤一声唐爷爷的。前段时间姨娘小产,那位是个受宠爱的,他爹便请了唐大夫常住家中,给她调养。陈小少爷自小性子野,好奇心重,这位古怪又和蔼的老爷爷倒正合了他口味,从小到大,常缠着他问东问西 ,陈家小辈里,就他和唐大夫最为亲近。
唐大夫住在徽音堂,就在他所住的思齐阁不远处,他闲来无事就提着酒去找唐大夫,倒是有一次正撞上府里的蒋严和唐大夫在拼酒,看见他像是边喝边套话的样子,那蒋严,他向来知道是从小和安棠玩到大的玩伴,他对安棠上心,自然对这蒋严就有几分印象。此时见他来寻唐大夫,自然便存了几分好奇,待他走后 ,问了唐大夫一声。
唐大夫一开始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缄口不言的样子,被他缠得不行,才愿意告诉他一二,果然是安棠的事,说安棠小时候生过一次病,家里人不知怎么地就给瞒了,闺女儿现在知道了,便托了人来问问他。陈小少爷再问是什么病,唐大夫就不说话了,神色多少有点严肃,轻轻摇了摇头,说自己刚刚喝酒昏了头,不能再多说了,静默了一会儿,唐大夫才重新笑着打趣:“怎么这么关心别人姑娘,莫不是红鸾星动。”小少爷忙忙否认,唐大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到:“这安家刚到管子坊的时候,安棠还是个非常安静的小姑娘。安家夫妇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可是宝贝得紧。你想讨了这闺女儿,怕是会有几分艰辛。”他想是这老头儿真是喝醉了,匆匆掩饰了几句,落荒而逃。
他知道了安棠原来生过病,可是是什么病呢?现在也看不出来,可是应该是很严重的病,要不然安家夫妇怎么会瞒着安棠这么多年呢?百般思绪萦绕心头,陈小少爷恨不得马上跑到安家酒馆里问个究竟。他又想到,按着他爹的性子,要是知道了他对别人的家事那么上心,肯定得气得翘胡子,说他不务正业。正是应了那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日:
蒋严果真从唐大夫那儿问出的这点东西对于安棠来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安棠心里挂着这事儿,脸上却不太见得出来。蒋严打趣她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一家人现在反正幸幸福福的,何必在意那么多往事。安棠笑笑不反驳,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往事这个东西,在安家是个碰不得的秘密,而现在,她隐约感觉到了,自己正处于一个巨大的秘密漩涡的中心,她就算是安心当安棠,安安心心隐瞒她和安父的秘密,这也不意味着她要对人生采取自欺欺人的态度。丢失的记忆,哪怕她再不介意,对于她来说,仍然是这十年来最大的的心结。
于是她拿着单子去问了安父。
月:
安家闭馆好几天了,陈小少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他那些朋友说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回老家了。
他不知道安家什么时候会回来,安棠的秘密,他就算有心打探,也深知这不合礼数,可是这么多年,安棠家的日子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一直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观看安家的生活,好像是旁观者清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他觉得自己只是个看客,可是,他也不知道,过了十年,他究竟是看客,还是一个局中人。他陷在安家的局里,仿佛也和安棠一样,经历着管子坊烟火里的喜怒哀乐。安家一走,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抽离了,他有时坐在亭子里,耳边是管子坊嘈杂的声音,突然就感觉自己灵魂出窍,是那个捏泥人的老张,是买花的阿婆,是馆子里吆喝的小二,也感觉自己是安棠。另一个安棠,被巨大的秘密萦绕着。
日:
当安棠拿着单子去找安父的时候,安父正在小院里给栽种的海棠花浇水。他抬头看看她,正笑着准备开口,眼神一瞟,却看到了她手里的单子,接过一看,脸色微变,但还是勉强挂着笑容。
“丫头,这什么单子?看着有些时候了。”
安棠平静地回答:
“爹,不用瞒我了,你告诉我,十年前,我为什么要去看病? 我十年前的记忆,究竟是怎么没的? ”
那天她爹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叫她先回房,他会找时间把一切坦白。他一生光明磊落,是最不会撒谎的那种人,却和妻子一起,撒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慌,演了最大的一场戏。
他们其实有两个孩子。
一个叫顾言,一个叫顾棠。
日月与共:
十年前,安父还是扬州第一商贾顾家的二当家,顾家生意风生水起,垄断了整个江南的丝绸生意。后来,官府和顾家的仇家勾结,一把火把顾家灭了门,又给顾家安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抄了顾家所有的产业。只有顾二公子携着妻子外出谈生意逃过一劫。顾二在外得知噩耗,满腔悲愤,沦为逃犯,带着妻子在夜深人静悄悄回到顾家,看到满目苍痍,废墟里布满了亲人的尸骨,悲痛难忍,正欲与妻子自刎当场时,七岁的小女儿顾棠不知道从哪儿跑了出来,小脸乌黑,但是却只有些皮外伤,就愣愣地看着他们,顾二夫人瞬间崩溃,抱着孩子痛哭,顾二则开始翻找废墟和各个角落,看是否有人像小女儿一样在大火里存活了下来,找了一夜,一无所获。但在干枯的水池旁,却找到了大女儿顾言的尸体,被烧得厉害,但是手却一直是一个环抱的姿势。
顾言比顾棠大五岁,自幼就聪颖过人,是外貌和才情都难得出众的孩子。更难得的是这孩子孝顺父母长辈,最疼爱的人就是妹妹顾棠。
顾二夫妇看到大女儿这个样子,一想到一定是当初走火时,顾言从内室把顾棠带到水池边,刚到边上,那么小的孩子,撑了那么一大段路,就被烧死了,死前还护着妹妹,不让她被火苗烧到。
这是一段非常惨烈的往事。
哪怕是这十年来饱受煎熬的夫妇倆,再讲起这一段往事,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安棠也已经泪流满面。
因为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因为父母难得不在家中,她和姐姐顾言很晚了还在房间里玩,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一股浓烟从门缝里飘进来,呛得她和姐姐直掉眼泪,顾言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是走水了,可是很奇怪的是就算火烧得那么大,也没有听到叫喊声。来不及关心这些,顾言赶快拉着她出门,一路上往水池直奔而去,她们房间离水池实在是太远了,一路上全是大火,她跑摔了,顾言就把她抱着继续跑,等跑到水池边上,顾言就倒了下去,要不是为了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一路穿越那么多火势严重的地方,顾言早就坚持不住了。
她蹲在姐姐身边哭,一边咳一边不停地叫姐姐,叫到嗓子都全哑掉了,可是姐姐还是没有回应她。
她最喜欢的姐姐,就这么躺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后来,父母安葬了顾言,带着她逃去了长安,改了姓,她夜夜噩梦,醒了就哭着要姐姐,夫妇俩心力交瘁,带着她去找唐大夫,病治好了,记忆却全没了。
但是她一直觉得安家还有一个孩子,她一直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早已死去,她坚持说自己是一个孤儿,不是他们的孩子。不管安父安母怎么说,她都不相信,夫妇俩只好编了这么一个故事来骗她。一骗,骗了十年。
听安棠一说,夫妇俩也终于明白,当初离家时两个孩子都患了重感冒,鼻子不通畅,仇人的迷药没起作用,这才给了女儿逃生的机会,而顾家其他的人,则活生生被烧死在了睡梦中。
真相大白以后,安棠和父母商量尽快回扬州,她想去看看姐姐,想去看看自己曾经生活的地方,哪怕这个地方充满了痛苦的回忆,那些美好的,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却永远不能抹去,而顾言这十年,一定在等她回去看她。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管子坊里最传奇的这户人家不久回了扬州,去祭拜他们的家人,没有什么复仇的故事,有的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在绝望中也会开出花来。
夏衣的父亲爱着夏衣两姐妹,安父安母为了女儿不惜倾尽一切,顾言爱着妹妹,甚至愿意为她付出生命,顾棠依赖姐姐,因为失去她,陷入了巨大的痛苦。陈家老爷也爱着陈小少爷,虽然事情繁重,但是却时时刻刻关心着儿子的生活。
这是长安里一个很小的故事,它是关于爱和恨的一个故事。
看官可能会问,怎么就结束了?
我只能告诉你,安棠回到扬州,去了姐姐墓前,发誓要把她的那一份人生好好活下去,她要继续作为姐姐活着,也要为自己活着。她想当顾言的眼睛,游历遍大江南北,安父安母虽然不舍,也欣慰她终于顺从了自己的心意,只叫她注意安全,定期写信报个平安。不久之后,她去了溪栅。
安父安母回到长安继续开酒馆,这家酒馆不大,但是却有很多人愿意来这里要一壶酒,聊聊自己的故事。
夏衣生了个大胖小子,她丈夫高中当了官,回来探亲时,夏衣爹抱着外孙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而我们的陈小少爷呢?他爹不再逼他管生意,放他去游历山河,写他的游记,唯一的要求就是定期回家探望,他第一站就去了溪栅。
至于安棠和陈小少爷会不会再遇见。
我觉得他们会的,你呢?